



從高干家庭出身的“紅衛兵” 到央企管理者,從堅持政府主導下的市場經濟理念,到徹底成為自由市場經濟的信徒,秦曉告別烏托邦,走了一條與他的高干同學迥異的反思之路
2010年7月19日,招商局集團董事長秦曉正在清華大學綜合體育館內做畢業典禮演講。臺下有兩千多名經管學院的畢業生和親友,以及學院工作人員。這是這所學院第一次在全體學位畢業生的典禮上邀請嘉賓做演講。
清華大學是中國最富盛名的高等學府,1949年之后成為這個國家優秀工程師與高級官員的搖籃,不久前舉行了盛大的建校百年典禮,現任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即畢業于此。清華經管院創辦于1984年,一直到2001年它都有一位顯赫的院長——朱镕基,這位曾經擔任過中國總理的清華校友,被視為鐵腕改革的強力角色。
如同所有慶典一樣,在各級領導和5名不同學位的畢業生代表講話之后,秦曉站到了講臺上。他穿著整齊的西裝,人很瘦削,臉上習慣性地不帶笑容。作為一名超大型央企的管理者與清華大學兼職教授,臺下的人們已經大體想到他會說些什么,無外乎是我很榮幸、希望你們今后能為國家多做貢獻等。
秦并沒有客套地說一些贊美的話,他開始回顧大學的功能與大學生的使命,緊接著他的話開始出現了現代社會的字眼,這是他那一段時間思考的總結:“我們所講的社會轉型不是中國語境中的‘現代化建設’、‘國強民富’、‘大國崛起’,而是現代性社會的構建。現代性社會是相對于傳統社會而言的,它的主要標志是以‘啟蒙價值’,即自由、理性、個人權利為價值支撐的,以市場經濟、民主政治、法治社會為制度框架的民族國家。”
接下來秦曉分析了普世價值與“中國模式論”的關系:“‘中國模式論’所宣揚的是政府主導的、民族主義支撐的經濟發展路徑、政治權力結構和社會治理方式。它正從一開始的‘特殊論’走向‘取代論’。‘特殊論’是以特殊性消解普遍性。特殊和普遍本是相互依存的,沒有普遍性何來特殊性。而‘取代論’則宣稱‘中國價值’可以取代‘啟蒙價值’。‘特殊論’和‘取代論’試圖用現代化、穩定、國家民族利益、民生、理想代替現代性、自由、個人權利、民主、理性這些普世價值的核心和基礎,我認為是不可取的。”
最后,他希望“清華學子能秉承普世價值,擔當起開創中國現代化之路的歷史重任”。
秦的發言被迅速轉載到網絡上,出乎他意料的是,這篇文章產生了極大的反響,一時成為網絡、評論、轉載的熱點議題。一家網站把他的頭像做成絞刑架下受刑的模樣,并冠以“西奴”。和他并列的還包括吳敬璉、許小年、張維迎、胡舒立等學者和媒體人。
另外一家網站開始出現一組以秦曉為關鍵詞的批判性文章,質疑他的種種作為,從他少年時的經歷一直到他在招商局集團和招商銀行擔任董事長期間的兩起資產交易行為——出售平安保險與購買香港永隆銀行。
幾個月后的“兩會”期間,該網站還公布了一封公開信,要求徹查秦曉在這兩樁交易中的作為。
一個月后,在深圳蛇口的招商局會議室里,當我問秦曉是否看過這些內容時,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自己正在讀的兩本書——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和馬克?里拉的《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
相比起個人受到的打壓,他更擔心的是激進主義的思潮:“激進主義和意識形態化,是落后國家現代化過程中很容易掉進去的陷阱。為什么哲學家、思想者德國多呢?就是因為德國當時相對落后,落后就需要藥方,就需要倚重國家的力量。國家主義、意識形態、激進主義都是落后國家容易出現的。激進主義形成之后不僅會‘異化’,導致專制,更為可怕是會深入民族的血液和基因,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文革’己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但它的惡習并未鏟除,有時會死灰復燃。”
中山大學博雅學院院長甘陽是那些網站所認同的學者,也是秦曉的朋友。對于這名酒友,甘陽的評價是:“秦是一個復雜的人,對他的任何標簽都是簡單化與臉譜化。”
一些媒體稱秦曉是“公共知識分子”、意見領袖,秦并不認同這個稱謂。他說:“我不喜歡這些詞。在中國的話語環境中,這些稱謂被認為是持不同政見者。我的出發點更多是憂患意識和問題意識。問題集中表現在分配不公、缺乏普遍正義、法治不健全、道德淪喪。這些現象的產生有發展中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體制性的,如不能從根本上入手,可能會觸發成社會危機。社會危機是大的災難,只有激進主義才會認為這是動員民眾的資源,達到某種革命目的的手段。激進主義導致的是最壞的結果。我很擔憂,希望能夠說出來,讓大家關注。另一方面,這些問題是可以在體制內通過改革和政策調整改善和改變的。比如說相對獨立的司法體系的建立。”
他把自己看成是體制內的改革者。
接班人的困惑
這是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現實:秦曉是在他所批評的體制下成長起來的,他也曾經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
秦曉出生在一個共產黨高級干部家庭。他的父親秦力生是土地大革命時期從山西奔赴延安的老一代革命者,但主要是在劉志丹、高崗、習仲勛、馬文瑞等陜北干部的圈子。他的母親亦在早年投奔延安,三舅閻揆要是黃埔軍校一期生,開國中將。
1947年,秦曉在山西的359旅旅部醫院出生,王震將軍的夫人王季青送來一百個雞蛋。很多年之后,王震的兒子王軍成了秦曉事業上的領路人。
秦力生后作為南下干部轉戰西南,擔任西康省委副書記,之后調任北京,擔任中科院辦公廳主任、副秘書長,與張勁夫、杜潤生成了同事。
出生在這樣的紅色家庭,秦曉自幼接受的是共產主義教育。他參加了第一屆全運會團體操的表演,也在十年大慶時沖向天安門獻花。他依然清楚記得,中蘇關系破裂后,全家聚在收音機前收聽《九評》的場景:“播音員夏青和齊越,鏗鏘有力地說:你們撕毀的合同不是幾個、幾十個,是幾百個……你們傾伏爾加河之水也洗不盡對中國人民欠下來的債!那語調,那每一句話,讓人聽著都特別激動,特能激起義憤,真的感覺是出了心中的大氣了。”
從六一幼兒園、育才學校一直到北京四中,秦曉在干部子弟云集的學校里長大。家庭教育和學校的經歷給秦和同齡人打下的最深印記是“不能有優越感,不能有干部子弟架子,要多吃苦,你是要承擔責任的,要接班的”。
他也經受了大饑荒時期的困頓,并且堅信自己就像蘇聯小說《水泥》描寫的主人公一樣,要學習建設祖國的本領。他的理想是去清華大學讀工科,并且堅信從政不是學出來的。
初中從育才學校畢業后,他得到北京市頒發的金質獎章被保送進入了北京四中。這是一所高干子弟和平民精英云集的著名男子中學,集中了無數政治局委員、元帥、部長的兒子們。
秦曉是當時班上的團支部書記、1949年之后最早的中學生黨員。比他早幾個月入黨的有好友孔丹(中調部部長孔原之子)。當“文革”到來時,學校正常的領導層已經被沖垮。他和孔丹、薄熙永(薄一波之子)組成了四中革委會,并擔任副主任。他們的師兄、輔導員馬凱是現任國務院秘書長。他們試圖控制日益躁動的情緒。
當“文革”風暴席卷中國大地時,秦和他的同學們把這場運動視為實現毛澤東革命理想的社會實踐,他們成立了四中紅衛兵組織,這個以高干子弟為核心的派別后來被稱作“老兵派”。
四中最早的紅衛兵組織是劉輝宣帶頭倡議的,這個大校的兒子寫了首紅衛兵戰歌,其中“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成了“血統論”的普及版。
與其他學校的激進情況相比,四中相對溫和。秦和他的戰友們更在意的是維持秩序,試圖將風暴控制在可控范圍內。
當有學生圍攻校長楊濱時,孔丹、秦曉帶人解救了他,而在另外一所高干女兒云集的北師大女附中,校長卞仲耘被毆打致死,而且類似的事情層出不窮。
一位“文革”經歷者、秦曉的朋友告訴記者,秦和孔丹試圖維護秩序,保護校長的原因在于楊濱本身就是延安時期的老干部。他們本質上是在捍衛自己的出身。
趙振開,當時四中的高一學生,告訴我:“孔秦控制的學校團支部掌權,他們接管了權力,但不主張暴力。他們開始帶人維持秩序,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西糾(北京“西城區糾察隊”)的作用很復雜,一方面他們起到了滅火的作用,但在驅趕黑五類上也動手了。成立西糾更主要的是維持秩序,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們對‘文革’以及血統論是一種曖昧的態度。”
“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