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壓制諷刺會成為最大的新聞,對一個政治動漫作者來說,如果失掉諷刺,就不能推動政府進步,也是對政治動漫最大的背棄”
2010年4月, 41歲的馬克·菲奧里(Mark Fiore)獲得了第94屆普利策社論漫畫獎。這一年的社論漫畫獎有點不一樣:馬克·菲奧里是一名政治動畫(有別于報紙、通訊社等傳統媒體上的平面漫畫)作者,其作品在《舊金山紀事報》網站SFGate.com上一連載就是10年。
人們一直期待普利策獎有所突破,2010年的大獎不但是個突破,還是個大驚喜,馬克的這枚獎章足以載入新聞業史冊:這不僅是自1922年社論漫畫獎設立以來,普利策獎第一次眷顧網絡新聞媒體,而且是首次授予動畫作品,之前也從未有獨立社論漫畫家獲得該獎項。
云霧繚繞在樓宇間,細雨彌蒙,香港的深秋,浸會大學的講堂里座無虛席,大屏幕滾動播放著flash動畫,臺上講座的是西裝筆挺的馬克,臺下是興奮的學生。作為浸會大學普利策新聞獎得主工作坊的嘉賓,馬克·菲奧里一連舉辦了3場講座——“為政治漫畫注入現代元素”、“科技不能創造動漫”、“美國式的揶揄”,“事實”、“立場”、“新媒體”成了關鍵詞,理性的馬克和他幽默的動畫一樣受歡迎。
只有5美元
馬克從小就喜歡畫畫。
剛上中學時,老師不組織課堂討論,只要求他們在課后創造些新東西出來。有的人作詩、有的人唱歌,馬克選擇畫張“歡樂”的畫:近處是一個在樹下開心玩耍的小孩,遠處一輛運載著核彈的卡車開過來。老師的評價他至今沒忘,“這是一幅政治漫畫,只有特別專業的漫畫家才能畫得出。”回憶到此,他還挺激動,“就像在我腦袋上打了一拳,讓我豁然開朗”,因為他第一次聽說“政治漫畫”和“漫畫家”。
他在加州長大,那里是民主黨的聚集地,崇尚自由。每年假期他會到愛達荷州的祖父家度假,那里是共和黨的地盤,相對保守。不過,這些對他來講都不重要,他喜歡觀察,觀察山林里的動物,觀察政黨,“你能看到左右兩邊的人都傾向于做什么,然后思考二者之間的共性,政治并非簡簡單單的非黑即白,中間有很多灰色和陰影地帶,而這一點對于新聞特別是評論非常重要,比如,競選的金錢流向和流失,讓我腦中的民主Democracy變成錢控Cashocracy(cash金錢),非常形象。”
為了成為漫畫家,為報紙工作,他堅持畫了十多年。大學時,他去《華盛頓郵報》拜訪了赫伯特·布洛克(筆名Herblock),赫伯特沒有妻女,自己擁有一個大辦公室,馬克記得特別清楚,里面有個長沙發,枕頭上還有躺過的凹痕,“你可以想象,他躺在上面畫畫然后我就闖進來啦。”這個為《華盛頓郵報》工作終生、畫了55年諷刺漫畫的老人熱情地接待了他,馬克拿出自己的作品給他看,希望找到進入漫畫領域的途徑。
“如果想進入《華盛頓郵報》,我應該搬到華盛頓么?”赫伯特回答,“說實話,孩子,我也不知道你該怎么做。”
1991年,在科羅拉多學院主修政治學的馬克畢業了,“那時的美國,畫政治漫畫的人可能比讀過MBA的還多,但是MBA找工作可比我們容易多了。”他進不了報社,只能去復印店幫別人復印材料,或者在工具店賣錘子,既不能畫畫,又跟政治無關,但他沒有放棄作畫。“雖然工作很簡單,但我對電腦的了解就是從復印店開始的。很多政治動漫作者一開始都得兼職其他工作來付房租,我的第一張政治漫畫作品只拿到5美元!”他伸出5個手指比劃。
無諷刺無政治動漫
10年前,積累了豐富經驗的馬克抓住機會從千百應聘者中脫穎而出,進入《圣荷西信使報》,成為一名專職的社論漫畫作者。
2001年,網絡公司泡沫破滅,經濟下滑,報社裁員,出版人辭職,每個人都很緊張。沒想到,編輯和新來的出版人給了他很大壓力,他們決定漫畫能不能出,應該放在哪一頁。出版人插手編輯事務,這在美國很不常見。
“9·11”之后,出版人告訴馬克,“do easy to Bush(放過布什)。”“你越是告訴一個畫漫畫的人不要做什么,那么他一定會去做什么,而且更甚,”馬克畫了一系列諷刺小布什的漫畫。結果,他被炒了魷魚。“壓制諷刺會成為最大的新聞,對一個政治動漫作者來說,如果失掉諷刺,就不能推動政府進步,也是對政治動漫最大的背棄”。
“全職的新聞工作一直是我的夢想,但當有人控制了真相并壓制你的諷刺創作時,一定要堅持自己的立場,即使是失掉工作。
馬克離開紙質媒體正逢其時,這時候,互聯網時代到來,但大多數人不知道它會對新聞業造成怎樣的影響。
不為任何政黨服務
從傳統漫畫到網絡動畫,這兩種創作的思考方式不同。漫畫,通過人物形象的夸張變形,并“借殼”其他事物靜態隱喻事件。動畫除了這些,還強調敘事,一部政治動畫就是一個小故事,主線定好,配合音效,達到諷刺效果,更具視覺沖擊力,也更能觸及人們的內心。
比如維基解密這個題材,涉及的政治丑聞、企業黑幕及人物相當多,馬克選擇諷刺政治人物,主線的串聯是一首婦孺皆知的兒歌“It is a small small world”(中文名《真善美的小世界》),但是歌詞完全變了,在一個有著核彈、監獄的政治家幼稚園里,站成一排的各國政治家用童聲唱著“這是一個權力膨脹、謊言遍地的世界,這是一個神秘未知、充滿間諜的時代……只要你上網,秘密解開了”。
政治動畫,諷刺一定要有,但幽默不一定,嚴肅的政治動漫,也能達到諷刺效果。馬克喜歡在自己40秒至兩分鐘的動畫中融入馬克·吐溫式的敘事幽默,讓人更容易理解和接近,也讓他更快樂。“我希望作品能夠引起人們的思考和討論,網絡可以讓人們將觀感第一時間寫下來,留言甚至展開爭論,這比平面媒體只能看不能評的模式好多了。”
早在1997年馬克就開始嘗試制作flash動畫。剛開始的動畫非常簡單,線條和圖形變化,配上聲音,而那時的動畫制作方式無非是圖片和文字的切換,他把作品拿給編輯們看的時候,他們都驚呆了。馬克的作品在知名新聞網站和電視臺迅速傳播。
“如果什么新聞事實讓人生氣,或是深深觸動了你,就會來激出好的動畫想法。”馬克每天瀏覽大量新聞,看到激發他想法的事實,先在本子上記錄下來。他保持了創作傳統媒體漫畫的習慣,在紙上畫出動畫角色的頭、手等元素,可以重復利用,這樣只要每周畫20-40副畫樣,然后掃描進電腦,組合圖層,加入音效,趕在周三下午5點的截稿時間前發給編輯。編輯們從來不給他布置主題,也從不審查,發過去的作品,要么上網要么不上網,“謝天謝地,大部分時候都采用了。”
“我反對編造,通過改變事實的‘軌道’來影響公眾是對政治動畫的侵犯。用基于事實的新聞工作來表現反對一方的愚蠢才是我所追求的。”2010年1月,當丹麥漫畫家韋斯特加德因為諷刺先知穆罕默德而被手持斧頭的索馬里男子襲擊時,馬克則因為發布在NPR等網站上的諷刺茶黨動畫“Learn to Speak Tea Bag”而備受爭議,茶黨、共和黨支持者和保守派自然揪住他不放,一夜之間網站上就有千條留言,還有還有無數信件、郵件和每隔10分鐘打進來的電話,激進者甚至給他下了死亡通牒。這種過激的威脅行為正跟動畫中“納粹,納粹”的喊聲相呼應。被攻擊為“左翼”的美國公共廣播電臺NPR,受不了公眾壓力,從此棄用馬克的動畫。
棄用的原因是“我們必須找一個右翼政治動畫作者來平衡”,馬克覺得很可笑,“他只要多寫一句話,‘該動畫僅代表作者觀點’就行了。”馬克認為報紙和網絡的評論版應該有立場,而不是讓所有人高興。中立或平衡左右兩方觀點,這種傾向是危險的信號。如果因為怕失去讀者、廣告商而顧及他們的想法,改變自己的觀點,就是個大錯特。
在馬克看來,政治動畫在于反映真相,創作者要有鮮明立場并給出觀點。“立場的立足點是事實,觀點既不代表政黨,也不迎合公眾。我只想堅持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分清是非而已。”他最看不上那些為政黨鼓吹的動漫作者。在加州,他是民主黨的支持者,這也讓他被冠以“左翼”動畫家的稱謂,但他不為任何政黨服務。
在馬克“筆”下,大腦門、大門牙的小布什成為讓美國人忘卻“9·11”傷痛的始作俑者;招風耳、高顴骨的奧巴馬在醫療改革上失敗,揮舞著手術刀成為不折不扣的器官買賣人;在阿富汗問題上,疲于應付的奧巴馬在講臺上講述自己的計劃如何“達到最不壞的糟糕的糟糕”,一邊安慰賣毒品的阿富汗和互掐脖子的巴基斯坦“別鬧了”,一面喃喃自語,“讓我們通過進入(阿富汗)來退出(阿富汗)。”而可愛的森林動物交流的話題一點也不輕松:虐囚、宗教、同性戀、經濟危機、政治丑聞……
普利策評委是這么評價的,“動畫作品中顯現出超凡智慧、充分的資料搜集以及一針見血點出復雜問題的能力,為這一新興評論模式奠定了高水平的臺階。”《華爾街日報》稱他為“無出其右的動畫大師”。
你比你的動畫友好多了
馬克的父親是個律師,經常到處飛行出差,“在云端”和公司任職的生活方式在馬克看來非常枯燥無趣,“我曾經跟我爸說,我要做個政治動漫作者,沒想到老頭說,我看行。”
成為獨立動畫人的馬克反而更忙碌,甚至沒有假期。他要為動畫作品找到銷售途徑,在自己的網站上開發了一系列包括T恤、DVD的動畫產品。“
金錢上的麻煩常有,對于個人來講,沒有資金支持、沒有媒體認可很難做成,光是為自費醫療買單就是一大筆開支,所以政治漫畫作者經常會失去工作,但還是要堅持啊。”
如果完全沒有靈感,怎么辦?馬克托著下巴做思考狀,“靈感太微妙,所以扎實的資料準備才最重要,我必須有想法。8年前,我在墨西哥度假患上了登革熱,這才休息了一段時間,以后我再也沒休過假了。”他為SFGate.com做了10年的動畫,每周一個,10年下來應該是520個,在搜索框打上“mark fiore”,選擇“Full Archive”,從2000年12月27日起連載的506部作品整整齊齊地陳列在網站上。
他最喜歡自己創作的動畫角色是迪克·切尼。很少有人注意到,圓圓矮矮、禿頂大腦門的迪克·切尼眨眼時跟蜥蜴一樣,先蒙上一層黃色保護膜,然后閉起來,再睜開。而20年前,他正是從切尼手中,接過科羅拉多學院的畢業證書。
政客、經濟巨擘、科技領袖都成為動畫里諷刺和戲謔的對象。除了前出版人和蘋果,沒有哪個政治組織審查過他的動畫,“憲法保護言論自由,政治諷刺是基于事實的夸張,不構成誹謗。如果哪個政治人物敢阻攔你,除非他不想做了,不然媒體會把這種事炒成爆炸新聞。你推動政府改進哪怕一點點,就能讓混沌減少一點點,這是很難的,堅持對的,堅持立場,堅持理想,準不會錯。”
但是生活中的馬克并不是個渾身帶刺的“仙人球”,“你比你的動畫友好多了。”他太太剛認識他的時候如是說。
交談中,他已經畫好了一幅漫畫:一個人被關在監獄里,向窗外張望,監獄外一個胖子獄警對他指手畫腳。馬克畫個箭頭指向監獄里的人,寫了一句話——“未來的某一天,我可能就在這里度過了,這是馬克·菲奧里的新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