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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下臺上

2011-12-29 00:00:00張銳強
啄木鳥 2011年9期


  上期內容提要
  名牌大學畢業的郭韜回到小城馬山,被分配到造船廠。郭韜書生氣十足,沉醉于詩詞歌賦、小情小調。可樹欲靜而風不止,無情的現實讓他無法安坐于象牙塔中。女友因為他“不求上進”而另攀高枝;他兩度從造船廠調到組織部,卻兩度遭遇同僚黑手,又被組織部退回造船廠。挫折與失敗的經歷不但沒有讓他意志消沉,反而激發了他的“斗志”。他不甘任人宰割,發誓要爬上小城馬山的權力高峰。他能成功嗎?
  
  第十章 如夢令
  
  1
  郭韜突然發現,他已經像孩子貪吃甜食那樣,深深地迷戀上了權力,那種可以控制別人命運的感覺。
  這個發現,被郭韜視為覺悟。他想,古往今來的大詩人,多數都沒能身處權力中樞,故而鄙薄權貴能成為文學作品的基調。就像站在岸上的旁觀者,這樣為掙扎于漩渦中的人打氣:“加油!你稍微使點兒勁就能出來!”你當然不能指責旁觀者不夠真誠,或者只說風涼話,但這絲毫無助于落水者處境的改善。確實有旁觀者清的時候,但更多的情況下,旁觀者只怕還是不清。比如他們無法理解看似不起眼的漩渦,實際能量何其巨大。如果多數文人體驗到了權力,體驗到了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他們寫作的基本姿態,還會那樣憤世疾俗么?難說。
  洪水一旦決堤,便不可收拾。那些嶄新的發現和體驗,突然讓郭韜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野心:他決心利用十年左右的時間,爬到馬山權力的頂峰。
  這個宏偉目標,郭韜跟誰都沒有說過。甚至在心中默默想起時,他都會本能地調動起控制聲音的意識,似乎擔心那些話會脫口而出,嚇著自己。這個野心也確實足夠瘋狂。只有一個人能掌握馬山,那就是市委書記。身為車間主任,郭韜現在是副科級,因為修船廠比馬山的局委辦高半格,是副處。但這只適合一把手。車間主任套上職稱,才能從正股上升半格。僅僅從級別論,從副科到市委書記的正處,只有三級的差別,但數字背后隱藏著的實際門檻卻有天壤之別。就說副處,先有實職與虛職之分,實職的副市長跟市委常委,又是一道檻兒;同樣是常委,組織部長和市委副書記之間,還有一道檻兒。即便到了實職一把手的正處,通常也得至少先干一屆市長,然后才能當書記。十年之內邁過這些無法量化的漫長臺階,無人敢想。除了郭韜。
  燦爛的陽光穿透窗戶,卻無法穿透軀體,照射到那個隱藏的秘密。它們在內心結成塊壘,就像煤,原本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卻因為采不出來,而只能是冷冰冰的一團。那些能量驅動郭韜,在辦公桌前的陽光中轉來轉去,像條想咬住自己尾巴的狼。他很想找人說說,可現在人人都急于表達,很少有人愿意傾聽。本來陸俊是天然的對象,可發生在她身上的某些事情令郭韜心痛不已。
  
  2
  股級干部都要到黨校輪訓一個月,以備重用。那種班被稱為馬山的黃埔軍校。陸俊初次引人注目,便是在那個班上。統計數據表明,她是全市最年輕的實職正股,二十八歲。說起來,這個“股”確實是屁股的“股”字,但在縣城里,其實際地位遠高于字面涵義。道理很簡單,不當孫子永遠不可能當爺爺,不當小媳婦就別想當婆婆。更何況他們手握事權,也就是實權。
  如果猴子一直坐于地上,誰也看不見它的屁股是紅的。它在樹上爬得越高,暴露紅屁股的概率越大。陸俊引人注目的副產品便是流言蜚語。未經證實的消息表明,她的褲腰帶很松。起初聽到這個說法,郭韜非常氣憤。這傳說擱誰頭上他都能相信,唯獨安到陸俊身上他不信。
  但沒過多久,陸俊升任文教局副局長,她丈夫王東峰改任保密局局長。市委保密局并非序列局,這個局長雖然有名也有實,與組織部副部長兼黨史辦主任同級,但重要性判若云泥。你如果理解成貶謫,也說得過去。
  就在那之后不久,兩人的婚姻宣告破產。局長屬于上流社會,他們的婚姻當然吸引眼球。這樣一來,郭韜的不信也就轉變成了半信半疑。
  不管怎么說,總是老同學,至少要安慰安慰人家,便請她吃飯。酒過三巡之后,慢慢切入正題。郭韜問:“你們倆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挺好的么?”
  陸俊說:“你難道沒聽過這句話嗎?婚姻是雙鞋,合腳不合腳只有穿上才知道。”
  郭韜說:“那總會有個具體的推動吧。宇宙絕對運動的原始推動力,你可以歸結為上帝的力量,離婚肯定不是這么回事嘛。沒有個具體的原因,好端端的,怎么會突然解體?”
  陸俊盯著郭韜的眼睛:“你干脆直說,是不是懷疑我的生活作風有問題?”
  郭韜連連擺手:“那可是你說的啊,跟我沒關系!這樣的荒唐話,我從來不聽不信不傳!”
  半掩的窗簾瀉出一線陽光,像舞臺上的追燈,照著陸俊的半張臉,分割出截然不同的明暗調子。陸俊半天沒吭氣,良久之后,兩行眼淚潸然而下。她沒有抬手擦拭,仿佛它們根本不存在。郭韜的身子朝前一傾,剛要抬手,陸俊的話卻像切斷電源一般,令他的動作戛然而止。“我沒想到,女人追求事業,竟會如此之難。”
  那一刻,郭韜萬分愧疚。仿佛他就是流言制造者,理當承擔全部責任。他趕緊遞過紙巾,試圖逗她開心。“你管那些閑話干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打車去吧。”
  他本想幽上一默活躍氣氛,沒想到適得其反,陸俊的身體劇烈一顫。“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
  “不不不,我絕對不是這意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哭。”
  郭韜不由自主地要握住陸俊的手,但陸俊的啜泣卻突然停電。她使勁一抹眼睛,惡狠狠地說:“隨便別人怎么亂嚼舌頭,我只管走我自己的路!他們越罵,我越要把官兒做大。氣死他們!”
  郭韜腦子里突然閃出兩句詩,隨即脫口而出:“對,就是這樣子。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陸俊長出一口氣,盯著郭韜的眼睛:“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書生氣。你能不能忘掉這些詩句?它們只能耽誤你的前途。青春保質期很短的,一旦過期,永遠失效!”
  郭韜胸有成竹地笑笑:“一般人可能會這樣,但我絕對不會。我要讓它們為我鋪路!等著瞧吧。”
  當然,郭韜無意向陸俊透露自己的宏偉計劃。
  
  3
  和王東峰的不期而遇,也是在一個酒場。不過王東峰和郭韜不在一桌。小縣城就是這個特點,抬頭不見低頭見。郭韜打算借上廁所的名義逃酒時,正好碰見王東峰搖搖晃晃地從里面出來。抬頭見是郭韜,他眉頭一皺,朝上豎起一根手指,脖子略微一扭,似乎不期而遇久別的故人,他很熟悉但名字又不能脫口而出。郭韜滿臉微笑,可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傻笑什么。王東峰的樣子一時將他鎮住了,“王局長”三字壓在舌根。
  “郭韜!他媽的你小子!”王東峰在郭韜肩膀上捶一拳,然后將他使勁摟住,“走走走,咱們喝一杯!媽的,離開組織部,就把弟兄們給忘了。聽說你混得不錯嘛。”
  郭韜趕緊說:“王局長,您是領導,日理萬機,整天忙大事,我哪兒敢打擾啊。修船廠是企業,我一個小小的工頭兒,湊合著吃碗飯而已,哪能跟您比!”
  王東峰把郭韜拖進一個空房間,“少跟我來這個!來來來,咱倆說句心里話。你他媽的,我一上來就吃了你的虧。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干嗎要把你那封信藏起來?”
  郭韜聞聽滿頭霧水,以為他喝糊涂了。“王局長您啥意思?我膽量再大,也沒本事讓領導吃虧呀。信,什么信?您記錯了吧?”
  王東峰的身體猛地壓過來,像從高處掉下一袋面,直接落到郭韜身上。他血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幾乎要跳出來,直直地逼視著郭韜。“媽的,你小子讀了幾本破書,別的沒學會,裝糊涂倒是學得挺好。你小子能不能爺們兒一回說點兒真話?什么信,就是你給我前老婆陸俊寄的報紙,你發表的什么豆腐塊!早知道你們有一腿,我干嗎還要插這一杠子。他媽的我真是晦氣,往家里搶綠帽子。你小子應該好好感謝我,要不然現在丟人的就是你,你懂嗎?”
  
  王東峰一口一個“媽的”,逐漸逼近郭韜涵養的極限。他朝后一抽身子,以便避開王東峰口中那股臭烘烘的酒氣。正在此時,他腦海里突然一亮,立即明白過來。看來那封信陸俊當時還就是沒看見。怪不得。這個發現頓時讓他長出一口氣,似乎找回了無數的面子。他冷冷地說:“王局長,你說明白點兒。什么叫我們早有一腿?你們領導的家事,跟我有什么關系!”
  “媽的你還裝?這事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陸俊嫁給我時就不是處女!哈哈,現在好了,這身臟衣服我已經扔掉了,誰愛穿誰穿!”
  如果王東峰不是接著便撲通一聲趴到桌上打鼾,很難說郭韜能否控制住自己,不劈頭蓋臉給他一巴掌。這也未免太卑鄙太齷齪了,離了婚就朝對方身上亂潑臟水。說陸俊婚后不檢點,郭韜還能半信半疑;說她婚前便不干凈,就是刀架到脖子上,他也不會相信。陸俊婚后的生活他看不見,也不必負責,但婚前的歲月,他可是旁證。假如世界上還有最后一個純潔女人,那肯定是而且只能是陸俊。她怎么會有問題?
  
  4
  韓風雷搞技術不行,但搞政治行,你不服不行。他的點子簡直比石榴子還多。你得承認,這是個本事。
  對于各個車間主任,韓風雷身為副廠長,無法直接決定其進退去留,但還是想方設法替他們說話。比如主任的特別經費,過去是五百塊,韓風雷在辦公會上以通貨膨脹為由,建議增加到八百。
  再比如郭韜的副科級,說起來也得益于韓風雷的堅持。那年郭韜報工程師職稱,條件有點兒勉強。學歷和論文都有,但時間差半年。李廠長說:“這次就算了吧,明年也不耽誤。反正工資什么的都不受影響。”
  韓風雷說:“我看要是能辦,還是應該給他辦。他這個中級職稱眼前確實沒用,但卻會影響后面的副高和正高。那時候萬一有副總或者總工空缺,不就耽誤了么?”
  只有高工才能出任總工與副總,這是條死杠。中級職稱耽誤一年,副高和正高也都得順延。年限越往后卡得越死。萬一有了空缺,郭韜的職稱又差一年,確實只能干瞪眼。
  一把手看副職,怎么著都不順眼。韓風雷此舉,在李廠長眼里就是收買人心,他多少有點兒氣不順。“那你說怎么辦吧,條條杠杠都是死的,怎么個批法?”
  韓風雷不慌不忙地說:“肯定不能讓廠里違反政策。我剛當副廠長時,郭韜不是實際主持過工作嗎?加上這個年限就夠了吧?”
  以副代正,年限便能照顧。郭韜差的半年,主要在于見習期的影響。他七月份畢業,當年評賺半年便宜,次年評就吃半年虧。韓風雷提拔起來時,電航車間有段時間沒明確主任,實際是郭韜頂著。如果把這段時間按照以副代正主持工作考慮,郭韜的年限便沒有問題。
  當初李廠長曾經就此給郭韜表過態許過愿,但最終卻沒能實現。此話一出,他只好點頭。正巧,郭韜的中級職稱剛評下來,上面就有了新政策:為照顧知識分子,有中級職稱的中層干部享受副科級待遇,沒有的只能屈居正股。
  郭韜為此對韓風雷滿懷感激。于是兩人身上的共同點便被情緒性地放大:兩人都是濱海一中的畢業生,算是校友;先后干過電航車間主任,又有個承上啟下的關系。
  不過韓風雷上天言好事,近乎有償服務,而非義務勞動。車間主任們很快就發現,那增加的三百塊經費,還不如不增加。因為每月給韓風雷處理的賬目,四百塊都打不住。沒辦法,副廠長簽字不好使,花錢不方便,只好往下轉嫁。郭韜對此當然也有感覺,但想來想去也只能愉快服從,畢竟人家幫過自己。有一回說到經費緊張,韓風雷說:“你不說我還正想找你呢。我知道你們各個車間也不容易,老讓你們處理賬目有點兒難為你們。這樣吧,你們車間不是有個報廢的陀螺球嗎?你給我拿出來,反正已經報廢。我找人修修,實在不行賣個廢品,要不賬目還是處理不完。”
  就在郭韜高中畢業的1986年,美國學者哈丁在《科學》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公地的悲劇》。他在文中模擬這樣的情景:許多牧民共用一片草場,由于羊太多,草場不堪重負。此時某個牧民想增加羊的數量,以便提高個人收益。盡管他知道此舉會加劇草場退化,但還是不愿改變主意。道理很簡單,草場退化的風險由大家共同承擔,而多養羊的收益卻完全歸于自己。如果牧民們都抱此心態,那么草場的結局便只有徹底退化。這就是所謂的公地悲劇。
  公地悲劇是經濟學上的一件大事,文章的觀點直到今日還經常被引用。但從我們的國情出發,這其實不過是洋人的大驚小怪,國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郭韜面臨的陀螺球危機便是如此。
  陀螺球屬于精密儀器,單只價格無論如何不會低于兩萬。電航車間的那只,初始價格超過三萬。盡管已經報廢,但還有六成新,修理修理完全可以投入使用。然而修船廠的服務對象并非私人小船,而是中國遠洋那樣的大型國企。在那些萬噸巨輪上,這只陀螺球不過是枚螺絲釘,無人在意。你說要報廢?行,那就報廢吧。
  按道理,報廢材料也有相應的處理程序,然而這是公地,誰還在乎那一套?韓風雷主政時期,它便落寞地躺在倉庫深處,幾乎被灰塵掩埋。即便偶爾有人打開窗戶,陽光也照不到它身上。
  大家伙終究是大家伙。無論老楊之輩還是程全之流,都沒敢染指。郭韜更不必提,擔心上面查賬。一份權一份錢,多大官多大膽。別人不敢惦記,韓風雷敢。他這么一說,郭韜內心一片茫然。此事既無法應承,又不敢推辭。韓風雷說沒事,這樣吧,哪天咱們倆都值班,你從后門拿出來就行。
  修船廠有道后門,平常都關著,偶爾來了大型設備才開。后門的旁邊附設有道小門,鑰匙值班室掌握,每天交接。也就是說,韓風雷安排給郭韜的任務,其實就是盜竊公物。
  偷還是不偷,確實是個問題。然而韓風雷并沒給郭韜斟酌猶豫的時間。他從辦公桌后遙遙地給郭韜空投一根煙,笑道:“到底是書生。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回到辦公室,郭韜內心依舊忐忑。干肯定要干,問題是怎么干。他身為主任,自己動手偷東西,那叫監守自盜,但事關機密,又不能托付給程全或者小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只陀螺球價格不菲,希望能為前途增色吧。郭韜就這樣上了韓風雷的賊船。
  轉眼到了月底,又是韓風雷朝下攤派賬目的時間。郭韜心想,這回電航總該輕松了吧,于是便故意問道:“韓廠,那只陀螺球修好沒有?”
  韓風雷眉頭一皺:“都成廢銅爛鐵了,還修個鬼呀?咱們也真是浪費,要是早點兒整修,肯定還能用!”
  言外之意,電航車間對此還負有保管不力的責任。郭韜頓時失語。他想,到韓風雷掌握簽字權之前,他頭頂上的這座大山,恐無搬掉之可能。愚公能搬掉太行王屋二山,可這虛擬的山遠比現實的山沉重。
  果然,韓風雷發完牢騷,便隨手遞過一張餐飲發票,四百六十多塊錢。那一刻,郭韜內心隱約漾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今后跟這位師兄,恐怕很難愉快合作。
  
  5
  接到雛菊的電話時,郭韜一時沒想起這個人來。只是人家的口氣如此熱絡,他哪好意思直言,只能虛與委蛇,說啊哦,哦,是你呀。你從哪兒來?雛菊說當然從信陽來啊,要不還能從哪里?
  信陽二字像火柴般擦亮郭韜的記憶。他立即想起北京、人民大會堂,以及周芹。不過對他而言,這遠非愉快的記憶,更像不可告人的秘密。雛菊說我們到了濱海,忽然想起你就在馬山,決定去看看你,歡迎么?
  這等不速之客,除了歡迎,還能有什么辦法。雛菊倒也沒麻煩郭韜接待。到達之后先找賓館安頓好,這才聯系他。
  朋友來了有好酒。信陽二字,豈能不值一頓酒錢?郭韜跟李冬梅打聲招呼,晚上便過去請雛菊吃飯。雛菊帶著一個人,男人,胖子。衣服像風帆一般,不是從這里,便是從那里鼓起,防不勝防。雙下巴凸出來,像掛著一個面包圈。
  胖子叫馬曉波,雛菊的丈夫或者男朋友吧。一見面,他便主動伸手過來,握住郭韜的手使勁搖晃,像在老家農村發動拖拉機,激情十足。馬曉波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用帶著胸腔共鳴的男低音說出來,很有點兒磁性。與之相比,雛菊的信陽普通話就顯得無比怪異,還不如直接用信陽方言。
  
  原來雛菊已經辭職。她沒提及詩,郭韜也沒把話題朝這上面引。事實上也很少有機會,因為馬曉波要談生意。
  修船廠下面有不少產業,比如鹽場。那是全民經商時代的歷史遺留問題。鹽場早已不死不活,當初的固定資產投資收沒收回來,恐怕都是筆糊涂賬。如今那里被馬曉波看中,他想承包。
  次日一早,郭韜便向李廠長匯報。鹽場就像修船廠身上發炎的闌尾,李廠長一直想切掉,可惜無人主刀,聞聽自然很感興趣。“這人的背景你了解么?”
  郭韜一怔:“我還真不了解。那個女的從前也只見過一面,并無深交。不過我想,廠里不妨接觸接觸,合適就談,不合適也沒什么損失,所以才來跟您請示。”
  李廠長光榮退休的日子遙遙在望,正是善自珍重的階段。大約是退休綜合癥外加更年期,他近來舉止大變。一般而言,領導聽匯報,總是安居寶座,有年資的下級可像唐朝的宰相,安坐賜茶,所謂三公坐而論道;無年資的僚屬,只能老老實實地站著。可最近這段時間,下屬前來請示匯報,李廠長都不端坐聆聽,而是走來走去。此舉令原本坐著的郭韜頗為尷尬,只好起立。
  李廠長終于像陀螺那樣停止運動。他點點頭:“那行,你叫他們過來談談吧。”
  此時的郭韜已非昨日。像這種事情,他明白只能牽線,具體情形不便過問,也不能過問。因此那天將他們倆領進門,招呼秘書沏茶拿水果,然后規規矩矩地說:“廠長,那你們談著,我回車間還有點兒事。”說完對雛菊微微一笑,轉身輕輕帶門離去。
  后來還真達成了協議。馬曉波以每年八十萬的價格租下鹽場。雛菊當然很高興,裝修一新之后,請郭韜全家周末過去玩。鹽場就在海邊,海風張起大家的衣袖,獵獵作響。海浪不厭其煩地舔著岸邊的沙土,大聲訴說著安寧。沒錯,確實是一派安寧,盡管耳邊根本無法清靜。
  郭韜說:“這里的感覺還真是不錯。”
  馬曉波說:“你生活在馬山,海景該看膩了吧,還能有感覺?”
  郭韜似乎總也無法忘懷別山春樹與淮河帆影。信陽的童年經歷,給他的整個人生都定了基調。他跟渤海之間,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永遠存在著,無法像海浪一般粉碎成沫。他說:“海邊我來得還真不多。”
  馬曉波說:“那好辦,你沒事常來。反正我們在馬山也沒有別的朋友。”
  
  6
  幾個月后,有一天郭韜帶著工人上船臨修。活兒當然不用他動手,安排妥當,便準備回去。半路上他心里一動,便讓司機拐個彎兒,將他送到鹽場。
  在辦公室沒見著馬曉波,只有雛菊。郭韜問馬總呢?雛菊說出差快半個月了,還沒回來。我一個人等在這里,簡直要煩死。隨即安排廚房準備飯菜。場里有不少工人,食堂不可或缺。平常他們跟工人一塊兒吃,來了客人就多炒兩樣小菜。
  馬曉波不在也好,雛菊不必憋著學說普通話,他們倆可以隨意交流。兩人對酌山花開。山花是沒有的,但是有浪花。郭韜對雛菊的印象蠻好,不僅僅因為她來自信陽,身上或許有一點兒故鄉的味道。更主要的是,她讓人覺得舒服。可能算不上漂亮,但模樣完全夠得上端莊二字。
  郭韜想不明白,雛菊怎么會跟馬曉波混在一起。盡管馬曉波并不令人生厭,但終究是個生意人。銅臭味跟翰墨香,相去甚遠。雛菊說馬曉波人不錯,毫無商人的俗氣,很會關心體貼人。郭韜心說他肯定有一套,要不你會跟上他?從年齡上判斷,或許還是離了婚,跟他資產重組的。
  突然間,郭韜明白了自己跑到鹽場來的真正動因。其實他并非尋找寧靜,更非來看雛菊。他是來尋找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周芹。認識雛菊期間,他跟周芹有了銷魂一夜。盡管再沒見過面,但心里卻始終還有根絲,軟軟的,細細的,在陽光下完全透明,你幾乎看不到,但它卻不容置疑地存在著。
  郭韜覺得有些好笑。自己為何一再糾纏于過去?先從周芹身上尋找陸俊,再從雛菊這里尋找周芹。這是干嗎?“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可是碰見的皆不如意。
  話題還沒引向初見,談話已被無端打斷。忽然間從外面進來幾個人,領頭的雖是雌性,但高而且壯。脖子上戴條金項鏈,很粗,幾近鐐銬;手上挎只路易?威登包,黑色,不知真偽。肉堆滿全身,稍微一動便顫顫悠悠,噴薄欲出;乳房像陽臺一般突出,極度醒目。一句話,她是馬曉波的女人版。
  面對不速之客,雛菊趕緊起身問道:“你們找誰?”
  “陽臺”看看雛菊,眼神很不友好。丑女對靚女大約有天生的仇恨吧。她剜了雛菊一眼:“我誰也不找。從現在起,我就是這里的主人,還找什么找?”
  雛菊大驚:“你搞錯了吧?我們剛剛租下鹽場,裝修還是嶄新的,你怎么會是這里的主人?”
  “陽臺”說:“這我管不著,我是剛剛買下的。”
  這回吃驚的不僅僅是雛菊,還有郭韜。這實在太不可思議。郭韜說:“你從哪兒買的?這是船舶修理廠的產業,是央企的國有資產,你隨便說買就買了?”
  “陽臺”從皮包里取出一份復印件遞過來:“合同在這里,你們自己看吧。”
  誰也想不到,合同上面蓋的,赫然是修船廠的公章!
  
  7
  事后才弄明白,其實雛菊跟馬曉波認識時間并不長,但談得很投機。雛菊此前已經離婚,便辭去公職,帶著所有的積蓄,跟馬曉波合并同類項。裝修鹽場,基本上是雛菊的錢。
  警方介入調查后證實,馬曉波私刻修船廠的公章,以五百萬的價格出賣了鹽場,或者說出賣了雛菊。如今錢已被馬曉波卷去一百五十萬,這些不動產“陽臺”又不能搬走,她便一紙訴狀將修船廠告上法庭。
  事情鬧得很大,上級也隨即介入調查。李廠長本想安全運轉維持到點,誰料出了這道坎。那八十萬租金沒有入賬,在小金庫里。他買了一輛五十多萬的皇冠車,又出國瀟灑了一把。當然,其他廠領導也利益均沾,各有所得。
  燒香引出鬼,誰都無法預料。面對法庭訴訟和上級調查,李廠長焦頭爛額,韓風雷卻竊喜不已。
  資產租賃按照班子分工,由韓風雷分管。可他一口咬定,事先并不知情,事后才在會上聽說,一切都是李廠長的旨意。這不完全是假話。郭韜本來想先找韓風雷的,但馬曉波和雛菊的意思,找副手說了不算,不如擒賊先擒王。如果一把手有意,然后再從頭開始。說起來這個程序不符合規定,但上上下下都是這么做的。不先探上面的口風就貿然行動,等于找死。于是郭韜便先跟李廠長匯報。雙方一拍即合,然后才走的程序。當然,都在李廠長的控制之中。問題是這事能做,但這話不能說。韓風雷因此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情。
  韓風雷悄悄找到郭韜,要統一口徑。因為這事,他還真對郭韜有點兒看法。怎么說呢,如果他處于郭韜的位置,也會邁過鍋臺直接上炕,但這并不等于他能夠理解郭韜,心里多少還是有點兒權威被冒犯的不快。李廠長他惹不起,那就只好委屈郭韜。
  郭韜遲疑道:“這話我沒法說吧?畢竟人是我引薦的呀。”
  韓風雷冷冷一笑:“你引薦的不錯,談判的內情你知道嗎?從頭到尾,你參與過嗎?”
  郭韜趕緊搖頭:“這我哪兒知道。我是電航車間主任,又不是廠辦主任!”
  韓風雷兩手一攤:“還是啊。這不就等于你毫不知情嘛。”
  這事其實很簡單。從法律角度而言,是樁沒多少技術含量的經濟詐騙。直接責任完全在于馬曉波,修船廠最多也就是個管理不善的責任。要索賠,只能找馬曉波。但問題在于馬曉波不見人影,修船廠又是公地。于是“陽臺”死纏著不放,而上級自然希望滅火。租金存入小金庫當然不合制度,但那畢竟是廠里的小金庫,而非李廠長的腰包。買車么,屬于公務開支;出國呢,那是考察學習。如果韓風雷不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李廠長就沒多大責任。集體研究決定,集體承擔責任,換句話說,就是大家都沒責任。
  可是韓風雷死不改口。調查人員于是又找到郭韜。
  
  李廠長此前已經跟郭韜打過招呼,希望他能作有利于自己的證詞。他說你別忘了,人是你介紹來的,其中一個還是你老鄉。難道大家不會懷疑你從中得了好處?
  如果李廠長沒有威脅,郭韜或許會有所松動,畢竟李廠長有知遇之恩。但聽了這話,他不覺脖子一梗。他這人就這樣,吃軟不吃硬。他說懷疑不懷疑是別人的事,我無法控制,反正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只能憑良心說實話!
  調查人員將郭韜叫進廠里的小會議室。其中有個家伙郭韜認識。每年年終,上級都派人下到廠里,調查研究啊,走訪慰問啊,名目不一。郭韜跟這家伙吃過兩頓飯。當時大家談得很好,彼此稱兄道弟,相見恨晚。可是此刻,他卻滿臉的公章。可笑的是,他在調查組只是個隨從,根本無力決定郭韜的命運。
  組長是局里的紀委副書記。他對郭韜笑笑,示意他坐下。起頭的帽子照例戴過,然后詢問事情的原委。郭韜挺直身子坐在沙發上,平靜地說:“人確實是我引薦的,我只認識其中的一個,但并無深交。我之所以同意引薦,是因為租賃出去對廠里有利,是個好事。上級不是也一直號召盤活固定資產么。不過具體的談判內情,不屬于我的工作范圍,我確實不知道。”
  副書記“哦”了一聲:“這事你跟韓廠長說過么?”
  郭韜略一遲疑,臉色微紅:“這個還真沒有。我直接把他們介紹給了李廠長。這是我的工作失誤,沒有按照程序逐級匯報,確實應該檢討。后面他們找沒找過韓廠長,我就不知道了。”
  話一出口,頓時輕松。那一刻,郭韜眼前突然打開一扇窗戶,他得以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內心活動。表面看來,他只不過說了實話,此前他也一直信以為真;但此時才明白,如果事情不是這么回事,他也很有可能作偽證。道理很簡單:李廠長早點兒下臺,自己有可能間接受益。位置都是一點兒一點兒朝前挪的。
  回到辦公室,他立即撥通韓風雷的電話:“韓廠,剛談完話。我可是堅決執行了你的指示啊。”
  韓風雷嗯啊兩聲:“不是我的指示,咱們都是實事求是!”
  郭韜連連點頭,后來才明白點頭再快再多也沒用,對方反正看不見。
  馬曉波遲遲不能歸案,法院自然也就無法定論。“陽臺”占據鹽場的同時,整天來修船廠無理取鬧,弄得廠里雞犬不寧,工作根本沒法開展。這么一弄,李廠長的政治生涯被徹底斷送了。還好組織上沒有一棍子打死,只是摘去他廠長的官帽,黨內職務不變。
  
  8
  千年王八熬成精,韓風雷終于修成正果。
  前排空出的位置,大家依次推進。盡管從理論上說是春風不度玉門關,根本吹不到郭韜身上,可他依舊眼前一亮。不是都說么,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如果論資排輩,郭韜肯定不行。從陋規來說,他是最年輕的中層,再過兩圈也輪不到他;就制度而言,他擔任副科級職務還不滿三年,差兩個月。但問題在于,這不是改革開放的偉大年代么?
  副廠長晉升廠長,廠里說了不算,得總廠甚至海洋局點頭;車間主任競爭副廠長,那必須獲得韓風雷首肯。上回韓風雷給他爭取了半年,這回難道就不可以爭取倆月?
  郭韜立即找陸俊商量。陸俊把身子朝后一退,似乎是要仔細打量鑒別一件瓷器,那眼神多少有點兒讓郭韜發毛。郭韜說怎么啦?我又不是外星人!
  陸俊恢復常態,說:“沒想到你還真能覺悟。這事必須抓緊。你不知道2GOCuseTYoptKKxyuKiqnIGNbpqQzLodfIulV3jeS/M=多少人盯著呢。”
  郭韜說:“我明白得抓緊,問題是該怎么辦。”
  “你找韓風雷呀。他那一關必須打通。”
  “怎么打通?”
  陸俊腦袋略微一歪:“真新鮮。上回你是怎么把小王領到我這兒來的?”
  郭韜微微有點兒臉紅:“我的意思是,送多少?送到家里,還是辦公室?”
  陸俊略一沉吟:“這取決于兩個因素。第一,你跟韓風雷的關系如何,換句話說,你們的關系值多少錢;其次,副廠長的位置值多少錢,也就是說它能創造多大的利潤。人家其實是把那個位置一次性處理給你。底價是其絕對值,折價率是你們的關系。我想怎么著也得兩個數。我的估計啊,未必合適,僅供參考。”
  兩萬塊可不是小數目。自從結婚以來,郭韜手里就沒拿過錢。當了主任后,李冬梅對他的日常管理更加嚴格。道理很簡單,女人變壞就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所以得堅決控制郭韜的經濟命脈。郭韜呢,本來也懶得管錢,當主任后有點兒經費,平時手頭還算活絡,也就沒跟她計較。假如李春梅可以信任,他在主任的位置上,多少還能弄點兒外快,問題是不行。
  這么大的數目,必須打報告申請。李冬梅聞聽大吃一驚:“這么多錢?你多久才能賺回來?”
  郭韜說:“我又沒干過,哪里知道?”
  李冬梅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你即便給了他,也未必能提拔。”
  郭韜說:“這是風險投資啊。沒有風險,哪來的利潤?”
  李冬梅還是搖頭。
  對于當官兒,李冬梅的欲望比郭韜都強烈。她喜歡官太太的感覺。可喜歡是一回事,投資又是另外一回事。要她做風險投資,那可不行。郭韜突然從她身上看出了點兒自己過去的影子。此時他才明白,過去自己很少跟場面人物交往,也有降低成本的潛意識。它埋藏得如此深刻,表面還覆蓋著厚厚的一層清高,以至于直到今天他才發覺,并且清醒而深刻地認識到,那是典型的小市民意識,可跟小農意識媲美。其共同特點,都像那個農夫,每天都等在歪脖樹下,希望再碰到一只稀里糊涂的倒霉兔子;如果碰不到,那也沒關系,他們可以繼續等,因為那不會有看得見的損失。至于時間,對他們來說并不構成成本。
  無窮的等待終究會耗盡有窮的人生。很多人已經將未來城堡里的家具種類和陳設都在心中細致地描繪出來,并且帶著這種幻想度過一生,可到底也沒能看見它實現。他們可以這樣,郭韜絕對不會。郭韜說:“真不給假不給?”
  李冬梅說:“真不給。”
  “那好,我出去借。等我辦成了事兒,就到外面養個女人。”
  “你敢!你打算養誰?”
  郭韜笑道:“那得看哪個女人愿意借給我錢。”
  李冬梅捶了丈夫一拳。郭韜發覺她運動員的基本功還沒丟。
  
  9
  韓風雷沒住廠里的宿舍樓。那里住著他的父母。他自己還住在老婆單位過去分的宿舍樓中,在頂層。正趕上夏日里最悶熱的幾天,實在不是出訪的好時機。若在平時,郭韜肯定不會出門的。此時無人真心好客。可軍情十萬火急,確實刻不容緩。
  剛到四樓,便聽到樓上有人說話,語調很是熟悉。郭韜放輕腳步,上到兩層樓間的樓梯平臺上,側身一瞧,韓風雷家的門開著,紗門中間掛著一塊布,聊為遮擋。從郭韜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見韓風雷在洗腳,“二餅”侍坐一旁,正在說生產科長張向東的壞話。韓風雷自顧自地擦好腳,穿上拖鞋。“二餅”趕緊接過擦腳布和腳盆,起身去倒洗腳水。
  那一刻,郭韜險些沒吐出來。似乎洗腳水沒倒進下水道,都倒進了自己的肚子。誰要罵“二餅”沒有骨氣誰就是自取其辱,因為“二餅”根本就不是脊椎動物。郭韜轉身悄悄離去。
  次日,郭韜瞅個機會,來到韓風雷的辦公室。甫一進門,內心不覺怦怦直跳。但他使勁眨眨眼睛清清嗓子,從腦海中調出“二餅”倒洗腳水的圖像,竭力自我警示。
  韓風雷抬起頭來:“什么事?”
  郭韜再度清清嗓子:“廠長,這些年來的關照栽培,我還沒有正兒八經地感謝過。今天主要是來匯報思想。”
  韓風雷點點頭,指指沙發。郭韜前進幾步,將包好的兩萬塊錢放到韓風雷辦公桌上的盆景里側,隨即轉身坐下,挺直身板:“我在電航就是接你的班兒,希望這回還能接你的班兒!”
  韓風雷多少有點兒吃驚。不是吃驚那個紙袋,而是吃驚郭韜的直白。他一時沒說出話來。郭韜接著說:“感謝領導有很多種方式。我覺得最合適的方式,就是幫他干好工作完成好任務。如果我能給你當助手,我一定會幫你管理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你不用分心,可以專門操心大事。我想你過去栽培我還是很有眼力的。電航車間我管理得很好,協助你管理修船廠,肯定也沒問題。”
  
  韓風雷突兀地起身,然后做個無意識的動作,又坐了下來。這樣的場面他可真是沒怎么見過。“郭韜,你到底是大學生,總跟平常人不一樣!你想競爭副廠長,這是好事。年輕人嘛,有上進心,組織上當然應該積極引導。不過你的任職年限不夠,這恐怕不行啊。”
  郭韜笑道:“有困難找組織,所以我才求您的呀。上回我中級職稱的任職年限,不也是您給起死回生的么?”
  此時外面有人敲門。韓風雷飛快地拉開抽屜,將紙袋掃進去,然后再迅速推上。整個過程如同電光石火,轉瞬即逝,但足以刺破郭韜內心的困惑迷茫。他假裝沒看見,扭頭看看房門,然后起身,作勢要開門。韓風雷從容淡定地擺擺手:“別管他。咱們談完再說。”
  
  第十一章 滿江紅
  
  1
  那天郭韜離開時滿懷的希望,沒能持續半個月。最終的結果是清脆的失望。他和“二餅”都是白忙活,接替副廠長的,是生產科長張向東。
  韓風雷對郭韜說:“我也沒辦法,總廠戴著帽兒下來的。不過你年輕,只要我還在這兒干著,你肯定有機會。別著急!”
  郭韜不著急,但年齡著急。他已經三十大幾,再混不上正科,那么掌控馬山便不再是美妙的夢想,而是徹底的笑柄。
  最不能接受的還不是郭韜,而是李冬梅。正式任命下來之前,韓風雷已經跟郭韜通氣。在此期間,李冬梅不住地在耳邊叨叨,擔心兩萬塊錢打了水漂。這下一語成讖,他不知道該如何應付老婆身上必然會產生的后遺癥。極度的失望伴隨著極度的焦慮,他給王明杰打了個電話。
  二人對酌。郭韜不待人勸,一杯一杯復一杯。酒入愁腸,沒有像范仲淹那樣“化作相思淚”,而是化為無盡的牢騷。王明杰說:“你別發愁,不就是兩萬塊錢嗎,我借給你!”
  郭韜聞聽,眼睛一亮:“真的?”
  “不過我有個先決條件。將來你當上副廠長說話算數后,所有的廣告業務都得給我!”
  落選的消息對李冬梅自然也是個打擊。所幸錢還在。那兩萬塊錢是王明杰剛從銀行提出來的,營業員點清之后,蓋著個人印鑒的捆扎條還在。那些嶄新的票子硬挺挺的,無聲地強調著自身的能量。李冬梅打開一封,飛快地點著。郭韜說你費那勁干嗎?肯定不會少的!
  李冬梅搖搖頭說:“你不懂。我喜歡點錢。”
  
  2
  臨近年底,郭韜決定以電航車間的名義請韓風雷吃頓飯。他是老主任么。
  酒店的檔次很高。巨大的枝形吊燈,像鐘乳石一般倒垂著;緋紅的落地窗簾,兩側垂著黃色的流蘇;墻上掛著西方名畫的復制品,豐滿的女人半露酥胸,尺度恰到好處;厚厚的團花地毯,踩上去富有彈性和跳躍感;鍍銀的勺子閃閃發光,令人不能不作古代宮廷至少是王府的美妙聯想。
  因為沒有特別明確的目的,因此這場酒的開局良好,席間氣氛很是融洽。大家依次給韓風雷敬酒,韓風雷則來者不拒,直到脖子一片血紅,蚯蚓不住地顫動。這時他非要跟姚怡靜喝一個。
  姚怡靜說:“廠長,我從來不喝酒,你是知道的呀。這樣吧,咱們都以水代酒,我敬你一杯,謝謝你對我多年的關照!”
  韓風雷把酒杯一蹾:“我不喝水。喝水有什么意思?喝酒!”
  姚怡靜說:“我確實不能喝酒。”
  韓風雷說:“領導敬酒你不喝,你什么意思?你不順著領導,能有進步?要想提得快,松松褲腰帶。你們女人得向郭主任的同學學習。是不是郭韜?你那個好同學陸俊可是很會做人,很會當官兒!”
  姚怡靜放下茶杯,冷冷地說:“我還真不想進步。誰能學習誰學去,我老了,學不來。”
  酒精麻醉了韓風雷的神經,他到底反應慢些,笑道:“你怎么學不來?別謙虛,學不來能進支委?李春梅都沒進!”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郭韜趕緊一手端起自己的酒杯,一手端住韓風雷的杯子,遞到他跟前:“廠長,老主任,師兄,咱們男人喝。來,我敬你一杯!”
  韓風雷推開酒杯:“不跟你喝。兩個大老爺們兒,喝個什么勁?你管管你的兵,讓她學習學習你同學。陸俊,陸局長,陸副局長,是你同學吧?你看看人家,提得多快!改革開放都快三十年了,思想還那么保守,能有什么前途?”
  郭韜騰地一下站起來:“陸俊提得快是因為她有能力,這我很清楚。你是廠長,說醉話影響形象。你就說吧,還能不能喝?能喝咱們再碰三杯,不能喝咱們散伙回家!”說完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徑自灌下去,然后把杯子翻過來,對著韓風雷。
  老王看看情勢不對,立即攙起韓風雷:“廠長,時候不早了,嫂子等著你呢。咱們回吧。”大家也紛紛幫腔,說回吧回吧。
  郭韜翻過杯子時,光線反射過來,韓風雷心中不覺一凜,頓時清醒了許多。什么叫氣吞萬里如虎?這就是。上回郭韜咬“二餅”時,想來不過如此吧。韓風雷什么都沒說,閉上眼睛,順勢朝老王身上一躺,甚至還假意打起了鼾。
  回家之后,郭韜越來越清醒,也越來越后悔。小不忍則亂大謀,這道理怎么能忘?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自己的政治涵養不夠,必須立即糾正。想要成大事,沒點兒波折怎么可能?想到這里,當時就想給韓風雷打個電話,可看看時間,只能作罷。
  次日一早,他趕緊跑去負荊請罪。“廠長,你知道我學生出身沒酒量,昨天喝多了,沖撞了你,請你多多包涵!”
  韓風雷說:“有這回事嗎?我怎么不知道?他媽的我也喝高了。我沒說什么過頭話吧?酒這東西,以后咱們都得少喝。”
  
  3
  新官上任三把火,韓風雷的火何止三把,簡直要成燎原之勢。不過火勢雖然兇猛,但概括起來無非兩樣,一要動人,調整中層;二要動錢,大興土木。
  這事可以從正反兩方面解釋。從正面說,他必須制造政績,讓上級看看提拔他沒有提拔錯;就反面而言,誰都知道錢只有流動才能創造效益。為了當廠長,他的投資肯定不菲,眼下已經到了秋后算賬的時節,尋求收獲也在情理之中。
  動錢郭韜無所謂,跟他無關,動人卻要牽扯到他的后方。韓風雷打算提拔李春梅為副主任。當然這是大面積調整,從機關科室到各個車間,不僅僅要動李春梅一個人。
  此時郭韜方才明白,那天韓風雷突然沖著姚怡靜開火,其實根子還在李春梅身上。因為李春梅沒進支委,姚怡靜等于越位。這或許就是對郭韜的提醒,也是提拔李春梅的前奏。
  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擋肯定是擋不住的。還好,任命公布之前,李春梅主動找到郭韜剖白心跡,謝謝郭主任關照啦,一定配合主任工作啦,拉拉雜雜一大堆,其實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我絕對服從領導,配合工作。
  很難判斷此舉背后有無韓風雷的推動。但無論是韓風雷的意思,還是李春梅的聰明,郭韜都只能借坡下驢。后來姚怡靜說,韓風雷恐怕是做給我看的吧?郭韜說你別瞎想,他們倆過去關系就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姚怡靜突然不由自主地對郭韜放了一陣電。當然很短暫。她說我還真沒想到,你還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這陣短暫的電波轉瞬即逝,不必詳細計算頻率波長和周期,反正已被郭韜捕捉到。這差不多可以算是個奇跡。既無放肆的動作,亦無出格的語言,更無特別的音調,但卻能準確傳遞異性之間的好感。郭韜當然不是棒槌。他心里一顫,竭力用正常語調調侃道:“你什么意思,難道過去我在你眼里是個無情無義的家伙?”
  姚怡靜說:“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沒想到時隔多年,你還這么維護陸俊的聲譽。”
  
  4
  人的精力有限,顧此失彼在所難免。韓風雷力殺四門,唯獨忘了本行。那陣子修船廠人心惶惶,有官的怕丟官,沒官的想要官,人人都想蘸一指頭,結果就出了事故。
  海運公司有條船要中修,電航車間負責更換維修測深儀。測深儀用于計算吃水深度,因此肯定要在水下,跟海水接觸。上船安裝時,李春梅主動請纓,要求帶隊上去。郭韜本來不同意,但李春梅的態度積極而懇切。她說正因為我不懂技術,才要加強學習啊。而且我多上上船,熟悉熟悉業務,對行政管理也有幫助嘛。郭韜聽聽在理,于是也就點了頭。測深組的組長老邱那天正好有個文藝下鄉的演出邀請,臨時請假,一切全由李春梅現場負責。
  
  換過測深儀,其余中修項目也全部完成,便按照程序對船做下排實驗。就是在船塢中放水,完全淹沒船體下部,讓它自然浮起。結果下排后沒多久,就發現艙室大面積進水,因為計程儀的水門組密封不嚴。他們趕緊使勁擰螺桿,試圖排除故障加緊密封,結果三扭兩扭,螺桿徹底斷裂。沒辦法,只好緊急上排,趕緊抽水。
  粗聽起來,不過是簡單的浮水排水,但直接經濟損失已經超過八十萬。還好只是下排實驗,如果發生在出海試航期間,后果不堪設想。事后調查原因,是因為李冬梅沒帶防水墊。按照規定,船方代表應該查驗相關設備,然后由修船廠的維修人員安裝,但船方沒有盡到查驗責任,光顧著招待李春梅等人——這樣他們自己也可以跟著蹭頓酒飯么,具體安裝的任務,則隨手交給船上的一個技工。也活該他們倒霉,單純安裝測深儀確實沒什么技術含量,隨便一個人就能扭上。偏偏那天從開始就存在疏漏,結果一錯再錯。
  這屬于重大事故,捅出去必將引起震動。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想方設法滅火,瞞住海運公司和總廠。萬一前者得知消息,極有可能取消修船廠的維修資格,修船廠就會損失一個大客戶;一旦到了那個地步,總廠震怒,韓風雷肯定沒好果子吃。
  就事論事,船方和修船廠都有責任,但最多是二八開。李春梅忘帶防水墊,這是重大疏漏;那個被扭斷的螺桿,后來查明,出自張向東的加工作坊,并非修船廠出產的正品。他那個小廠,估計現在有韓風雷的股份。
  韓風雷有苦說不出。郭韜能感覺出來,如果可以一言不發地殺掉自己,韓風雷是絕對不會手軟的。可是他惱火,自己又何嘗不窩囊?如果不是韓風雷非要提拔李春梅,也未必會出這樣的紕漏。只是這話無法出口。他只得苦著臉,主動承擔責任請求處分。
  處分郭韜肯定不行。韓風雷隨口罵他兩句,主要還是商量滅火。要想瞞天過海,首先必須解決這八十多萬的損失。這個好辦,反正修船廠是公地,問題在于船方是否愿意配合。海上航行對安全的要求極為嚴格,隱瞞這樣的事故,將來不出問題便罷,稍微出點兒問題,船長政委的政治前途,就只能化為浪花。
  風險與利潤同比。既然需要別人承擔風險,那就得給人家相應的好處。韓風雷親自出馬,將船長和政委請出來吃飯。事關機密,修船廠這邊,廠辦主任都沒參加,韓風雷只帶著郭韜。
  酒桌上的氣氛還算不錯,韓風雷可以約略放心。酒足飯飽之后,韓風雷說領導們長期在海上航行,很是辛苦,好不容易返航回來,應該徹底放松放松。咱們去洗澡吧。
  郭韜心里一動。他很明白洗澡的潛臺詞。真正到了最后關頭,他是該隨波逐流,抑或潔身自好?突然,他眼前閃過一道寒光。那是剛出車間時,在門口碰到“二餅”,他眼鏡的閃光。當時“二餅”沖他若有若無地笑了笑。
  洗完澡后,服務生前來殷勤詢問:“老板,要不要按摩?”
  韓風雷趕緊接腔,對船長和政委說:“按吧按吧,休息休息!”
  船長和政委心懷鬼胎,推三阻四。此時韓風雷對郭韜使個眼色,郭韜心中一激靈,立即帶頭發起沖鋒。他把浴巾朝肩上一甩,說:“按吧按吧,我先去!”那一刻,郭韜幾乎為自己的壯懷激烈所感動。仿佛他不是要去嫖娼,而是舍身炸碉堡。
  那天晚上,郭韜在單間里給按摩女郎上了整整一堂唐詩宋詞課。一節課四十五分鐘,恰巧是女郎服務的一個計價單位。
  
  5
  很久之后郭韜才明白,韓風雷上任之初之所以那么囂張變態,是因為他干副職期間,受了太多的氣。內怨淤積于心,毒氣發散于外,結果全廠遭殃。
  本來郭韜是準備效仿韓信,忍受胯下之辱而成大事的。但忍耐終究有個極限,到了臨界點便會爆發。這個臨界點,便是他在車間的威信。
  過去電航車間是鐵板一塊,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可韓風雷當政之后,動不動就一竿子捅到底。再加上李春梅被火線提拔后,喜歡手眼通天的感覺,兩下一結合,沒有壞不了的事兒。
  個人感情就像銀行存款,你特別清楚它有還是沒有。郭韜敏銳地感覺到,韓風雷不喜歡自己,自己也不喜歡他。兩人雖然面和心不和,但終究還能維持脆弱的平衡。忽一日,這個平衡也被徹底打破,起因是那張橫空出世的大字報。
  大字報大約是夜間貼出來的,一共六張,都在顯眼之處。內容言之鑿鑿,題目氣勢如虹:
  韓風雷請你對修船廠全體人員說明以下四個問題!!!
  一、去年年底評選先進,是什么原因讓你肆無忌憚地干涉普導車間黨支部的工作,逼迫他們改報一年輕女性為先進,并且威脅原候選人說:“你如果不鬧,明年先進就是你的,你如果敢鬧,不但明年沒你的份兒,今后也永遠沒你的份兒。”一個好端端的車間,就此被你攪得矛盾重重。是什么樣的“利”竟能使你置黨紀于不顧?
  二、你身為廠長,應當帶頭搞好全廠的團結,可你到處插手各個車間、科室的工作,在各個單位培養安插只聽命于你個人、以打小報告為能事的親信。于是自從你上任以來,打架吵架就成了修船廠的家常便飯。你和慣導車間主任有舊怨,就私下散布要撤換主任的言論,許愿讓某某人接替,導致車間內部人心惶惶,最終分成幾派對打;電航車間本來是總廠表彰的內部管理先進單位,可你挑撥離間,排斥異己,并將矛盾引向車間主任,造成內部動蕩;綜合車間建設救生筏站,你親自出面談設備采購、房屋裝修等花錢的事兒,將車間主任完全撇開,結果全廠上下都知道,車間主任最終拒絕在發票上簽字;自從你上任,財務科便是烏煙瘴氣,科長和職工正常的工作糾紛被你調和成個人恩怨,并且愈演愈烈,直到現在成本核算都無法完成,結果在總廠挨批;你鼓勵生產科打小報告,弄得大家人人自危,互相提防,彼此不通氣,結果一個人一道指令,讓各個車間無所適從;器材科科長在你眼里是老廠長的人,是不安定因素,你辦事直接安排到職工,科長完全成為傀儡,只能在發票上簽字。全廠的所有車間和科室,幾乎都被你攪得混亂不堪,現在是工人鬧情緒,中層有怨氣,副職發牢騷。你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這算什么工作方法?你到底有無能力領導這么個歷史悠久的大廠?
  三、去年部里的技術人才崗位津貼評選,各個車間都認真上報優秀技術人才,等待黨委遴選,可令人震驚的是,全廠唯一的名額竟然被你竊取,真是厚顏無恥!現在請你面向全廠說明一下,你到底干過什么技術,你上過幾次船,你又搞過什么科研?平常大家的科技論文和科研項目,你身為廠長非要署名,大家沒法計較,你借此混個高工也就罷了,如今這樣的榮譽你竟然還想染指。你這樣的人報到總廠,萬一再報到部里,修船廠能丟得起這個臉嗎?
  四、辦公樓前的彩色顯示屏,要么整天不開,要么開起來三天兩頭壞。這是你先圈定了廠家和價錢,才讓有關人員前去辦理,最終花了將近三十萬買回來的。而濱海的市場價不過一半。這是什么樣的價格,又是什么樣的質量?
  今天先問你四個問題,下次再請你集中回答經濟方面的問題。不要以為你采取零打碎敲的辦法四處下手,親自談回扣,偷偷收紅包,就能瞞天過海!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不想走可以,你得把所有的問題,對上上下下交代清楚!
  這幾乎就是韓風雷主政以后的另類總結,全面且完整。郭韜暗自驚嘆,這家伙確實有心,問題也很要命,招招不離后腦勺。這份文稿他其實并未能在第一時間看到原文,很久之后,他跟韓風雷的斗爭到了最激烈的時刻,才神秘地獲得了一份。當時那六張大字報,值班室發現第一張后,立即四處搜尋,最終一一找到全部撕下,所以真正的閱讀者并不多。它能迅速深入人心,主要是靠口口相傳。
  韓風雷找郭韜談話,讓他幫忙分析,這到底是誰的杰作。
  最初聽說大字報的內容,郭韜很是解氣。那上面可能有個別詞句帶有感情色彩,但主要事實無一捏造。那絕對算是群眾心聲。然而解氣過后,他立即告誡自己調整心態。這種想法不符合自己的根本利益,也有損于那個明確目標。在單位跟一把手斗,那是找死。故而剛剛聽到韓風雷的疑問時,郭韜心里很是慶幸:那語氣似乎表明,他沒拿自己當外人。
  
  郭韜說:“誰最恨你,誰的可能性就最大。”
  韓風雷朝椅背上一躺:“想干點兒事兒,總會得罪很多人。恨我的人估計不少。單純這么泛泛而談,不解決問題。”
  郭韜說:“那你想想,你把誰得罪得最厲害?”
  韓風雷猛地一下從皮轉椅上抬起身子,兩手朝老板臺上一撐,擺出一個標準的進攻態勢,直勾勾地盯著郭韜:“你分析分析,大字報的文筆那么好,廠里誰能寫得出來?”
  郭韜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他仿佛看見自己站在一根細細的繩索上,下面就是萬頃波濤。他趕緊清清嗓子:“大字報的條理清晰,文筆不錯,廠里有這文化程度的人確實不多。不過這不是問題,他只要有心,完全可以請人寫,倩人捉刀啊。”
  后來總結,郭韜覺得自己錯就錯在日常姿態上。即便到了那個臨門一腳刺刀見紅的關鍵時刻,還本能地轉詞兒,什么倩人捉刀云云。可平心而論,他確實不覺得大字報的文筆有多么好,很多詞句和說法,換作他,絕對不會那么直白。
  韓風雷陰沉著臉:“不管這大字報是誰寫的,我念他初犯,只要肯承認,我保證不追究,不搞秋后算賬。”
  郭韜想想,搖搖頭,又說了句錯誤的實話:“我相信你的風度和氣量,但我估計他也不敢站出來。”
  兩人一時無話。沉默幾乎要將整個房間抽成真空。
  
  6
  半個月后,韓風雷終于對大字報事件做了公開回應。他召集各科室車間支委班組長以上人員,開了個大會。按照慣例,各部門一把手都坐在頭排。自打進入會場,郭韜便一直盯著韓風雷的臉,希望從中尋找答案,可韓風雷的目光自始至終拒絕跟他對接。
  正常工作講完,話題隨即在大字報上定格。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何況已有半月之久。韓風雷突然表現出來的非凡口才,簡直令郭韜肅然起敬。韓風雷指桑罵槐,從頭到尾都不點名,卻讓大家都明白他罵的是誰。
  “有意見可以正常反映,黨委的言路暢通,你為什么要寫大字報?既然敢寫,為什么又不敢署名?好漢做事好漢當,你還算個男人嗎?你別以為你放暗箭打冷槍我就不知道。我們已經掌握證據,知道你是誰。一個中層,我推薦提拔的中層!我沒想到,我培養的是條白眼狼!你有什么本事,不就是能寫點兒酸腐文章嘛,那算個鳥!真有本事你就站出來,咱們逐條對質!我沒干過技術,我怎么沒干過技術?我上船修理干技術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郭韜內心一片冰涼,然后又是滿腔火熱。他使勁捏住手中的鋼筆,好險沒把筆桿捏斷。他尋找韓風雷的眼睛,韓風雷避而不見;再看周圍的領導和同事,他們也紛紛躲開,仿佛會議室里根本就沒有他這么個人。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的目光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威懾力。
  事后郭韜對自己當時的表現很是滿意。他覺得自己在政治上確已成熟,沒有立即揭竿而起。散會時,他甚至還沖韓風雷若有若無地笑了一笑。
  從車間到家一直無話。郭韜的腦子填得滿滿的,已經容不下任何詞句。沒滋沒味地吃了幾口飯,他便放下筷子,出門上街,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天黑透之后,這才發覺自己到了破爛市。從家里到這兒,差不多有五里路呢。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凄涼的胡琴兒聲。琴聲幽怨,如泣如訴,幾乎澆濕了月光。那種韻味情緒很符合郭韜此刻的心境。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票友聚會正熱火朝天。岳父李魯生只是沖他點點頭,依舊自顧自地拉曲子。
  一曲終了,李魯生將胡琴兒交給旁邊一個戴著金戒指的中年人,起身招呼郭韜。“知道我剛才拉的是什么嗎?”
  郭韜搖搖頭。
  “好聽不好聽?”
  郭韜點點頭。
  李魯生說:“那叫《夜深沉》,來自昆曲曲牌《風吹荷葉上》,第一句是‘夜深沉’,于是后人干脆以此命名。”
  郭韜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沒事常過來玩吧。對了,我又在《語文教學》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那可是中文核心期刊。”
  目力逐漸適應周圍的亮度后,郭韜終于看清岳父臉上喜滋滋的表情。那種表情令他同情,更令他痛心。發表文章再多又有何用?有幾個人會認真看?它最大的價值,無非是參考文獻中的一條索引。他實在不想效仿岳父,一生的經歷不過凝結為參考文獻中的索引,無論一條還是多條。
  現在他越來越明白,官場的確是個淘汰好人淘汰君子的屠宰場。因為君子講道理,小人講歪理;君子守規則,小人耍手段。如不以暴制暴,反戈一擊,他算是徹底沒戲了。你只有比他們更狠更黑,才能突出重圍。
  既然已是箭在弦上,那就干吧。
  
  7
  進入廠區走向車間,一路上職工還像往常那樣打招呼,郭韜也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回應,但卻分明感覺到,僅僅過了一天,形勢便已天翻地覆。
  開門進了辦公室,隨手敞開窗戶,然后就打開電腦,噼里啪啦一頓猛敲。正敲得高興,姚怡靜在開著的門上輕叩兩聲然后進來,面色凝重。“到底怎么回事?”
  郭韜長吁一口氣,身子沉重地朝后一仰:“我哪兒知道啊。這家伙簡直就是條瘋狗,不分好歹一通亂咬!”
  姚怡靜說:“你好好跟他解釋解釋吧。我知道你的脾氣,這事不可能是你干的!”
  郭韜說:“都到了這個份兒上,哪里還有解釋的余地?”說完他抬起身子,見姚怡靜滿眼的無可奈何,又接著說,“我會找他解釋的。我正在給他寫個報告。”
  報告是寫給總廠黨委的。當然同時要給修船廠備份。錄入期間,他腦袋暈暈沉沉,渾身熱得像在發燒。等修改完畢,體溫又神奇地恢復正常,大腦無比清醒。那一天郭韜什么都沒做。他關閉手機也關閉了自己,呆在辦公室里一直沒露面。
  快下班時,郭韜將報告打印出兩份,隨即帶著上了辦公樓。從樓梯口過去,先是韓風雷的辦公室,然后才是李書記的。他慢慢走到李書記門前,剛要敲門,忽然又停住,扭轉身子,疾步來到韓風雷的司令部,猛一抬手,摁下了可視門鈴。
  門咔噠一聲打開,郭韜昂然而入。“韓廠長,你憑什么認定大字報是我寫的?”
  韓風雷一愣,“啊”了一聲,但很快就說:“我沒說是你啊,你別對號入座!”
  郭韜笑笑:“要不要我把你那天的發言重復一遍?話已經說到這個程度,再矢口否認還有意思么?”
  “那就算說的是你吧。”
  “你有什么證據?”
  韓風雷沉默片刻:“我確實沒有證據。但大家普遍認為,你的嫌疑最大。因為你平常牢騷滿腹,而且那么好的文章,除了你,誰能寫得出來?”
  郭韜哭笑不得。“原來你只是懷疑猜測。如此重大的問題,既關系你的聲譽,又影響我的前途,僅靠懷疑和猜測就能隨便亂說嗎?”
  “大字報是‘文革’的做法,現在已經明令禁止。盡管我沒有直接證據,但只要多數人都認為你有嫌疑,黨委就可以審查你。”
  “黨委審查?好啊,我等的就是這個。實在不行,你們還可以報案,最好能讓警方介入,讓他們還我個清白!”
  “你口口聲聲說不是你,那你可以檢舉揭發呀。那是你洗清自己的最好方式!”
  郭韜是抱著最后一線希望而來的,但最終還是不歡而散。當然,這個結局也在意料之中。“韓廠長,我今天來找你,有兩點要求:第一,如果認定是我,那么請你向全廠上下公布證據;第二,如果沒有證據,那么請你給我恢復名譽。”
  韓風雷說:“我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我們并沒有掌握證據,但絕大多數人都懷疑你。再說我又沒有直接點名,哪里談得上恢復名譽?”
  郭韜說:“如果我的這兩點要求得不到滿足,那么我將上書總廠乃至海事局黨委,實名舉報你。舉報信我已經寫好。”
  “舉報我?你舉報我什么?”
  “這個你先別管。我既然要向上級黨委實名舉報,廠黨委我肯定也會留備份。你自己考慮清楚,到底答不答應我的要求。我給你三天時間。”
  韓風雷說:“我現在就可以答復你,我拒絕你的所有要求。我是長大的,可不是嚇大的!”
  郭韜微微一笑:“師兄,您不需要時間,我還需要點兒時間做最后的修改。不過我想,一個小時已經足夠。您今天跟我說的有些話,也是證據和舉報內容。”
  
  
  8
  舉報信寄還是不寄,這是個問題。郭韜手頭只有這么一張底牌,一旦揭開,情勢便無法逆轉。就像面臨決戰的將軍,突然發現自己兵力單薄,甚至無法分出一點兒人馬作為預備隊。這個仗還怎么打?
  手機以往夜里十點便關掉,免得家人的睡眠被無關緊要甚至錯誤的電話打擾。可是那天夜里他一直開著。他多么盼望鈴聲響起,韓風雷送來停戰協定。但是沒有,一直沒有,永遠沒有。
  次日一早,郭韜帶著兩封舉報信,慢慢吞吞地朝郵局走去。那兩份舉報信,一份已經封好并且貼上郵票,準備投郵,另外一份沒封,準備交給廠黨委,確切地說,就是李書記。
  信箱上的綠色,是希望的預言么?投郵口處那道黃色的條紋,似乎是無聲的警示:慢。很難想象,那只骯臟的鐵皮方筒,足以承載自己的將來。不,它總是那么不可信任,那次給陸俊的信,最終不也被耽誤了么?
  如果五分鐘之內有人投信,那么他就將舉報信扔進去;如果沒有,那么他也暫不投郵。決定之后,郭韜靠在路邊巨大的法國梧桐樹上,定好手表上的時間,眼睛直直地盯著郵筒。每當有人經過,郭韜的心便會被一根無形的棉線扯起來,像魚漂那樣。還好,每次都是有驚無險。只剩最后半分鐘時,兩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過來,其中一個看看孤獨的郵筒,揚起手中的信,問郭韜:“叔叔,信投到那里面去,就能寄走嗎?”
  郭韜清清嗓子:“是啊,你寄的什么信?”
  小姑娘看看同伴又看看郭韜,欲言又止。可是郭韜已經無暇觀察她們的表情。他像國際裁判那樣,讀著自己手表的秒針。這時旁邊那個小姑娘說:“對不起叔叔,我們不能告訴你。這是個秘密!”說完便拉起同伴,直奔郵筒而去。
  郭韜耳邊沒有別的,只有咔噠咔噠的聲音。像疾馳的火車,也像奔騰的馬蹄,不過都不是,只是秒針輕微的腳步。它們與心跳形成持續的共振,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洪亮,終于在最后的瞬間戛然而止。
  姑娘的信從信箱上飄然而下。從她撿起來再度投郵,直到信被最終吞沒,時間正好過去三秒。
  郭韜長長地出了口氣。這時他才注意到,樹上涂的白灰沾染了自己的褲子。他拍打拍打,轉身回到廠里,沒進車間,直接來到李書記跟前。
  李書記臉上一直保持著微笑。微微的笑,若有若無。“現在才明白?當初他可是你們選擇的呀。”
  郭韜說:“李書記,我知道我辜負了你。畢竟我是你一手栽培的。不過那時我并沒有說謊。”說到這里,郭韜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亮光。他看見自己當時提著明晃晃的匕首,但沒捅李書記的后背。那上面確實有好幾把匕首,可刀柄上刻的都是別人的名字,絕對沒有郭韜的手印。
  李書記說:“如實向上級反映問題,是黨員的權利,更是黨員的義務。不過,事實必須清楚,不能亂說。”
  郭韜心里一梗。大字報上列舉的問題,他也只是風聞,并無直接證據。“無論如何,他身為廠長,總不能隨便誣陷人吧。”
  李書記若有所思:“證據,重要的是證據。沒有證據,誰也不能亂說。總廠正在謀求上市,上面要求全力維持穩定。你如果沒有過硬的證據,千萬別信口開河。那沒有任何好處。”說完隨手遞來一份文件。
  總廠上市的相關審核材料已經上報證監會。此時正是所謂的靜默期,總廠不能曝光任何負面新聞,即便是正面消息,報不報,如何報,何時報,也要經過總廠宣傳部,由他們把握。因此文件要求,機關各科室,下屬各企業,必須全力維持穩定。如果爆發群體性事件,對上市造成消極影響,一把手就地免職。
  郭韜突然讀懂了李書記的表情。他起身遞還文件,“大字報跟我無關,反映韓廠長的問題,都是有真憑實據的。他確實沒有管理全廠的能力。”郭韜把沒封的舉報信推到李書記跟前,“信我已經寄出去一份,這份留存廠黨委。我希望組織上能給我正式答復。”
  李書記聞聽,表情隨即嚴肅起來,打電話叫來紀委的工作人員,吩咐將信接下,同時登記在冊。
  從李書記的辦公室一出來,郭韜便直奔郵局而去。走到那只郵筒跟前,他很想抬腿踢上一腳,但卻沒有;他略一端詳,似乎是要確定它究竟還在不在使用,然后才把信塞進投郵口。
  
  9
  紀委知道,就等于全廠知道。幾天之后,廠里開辦公會。這是例會,中層干部參加。結束前韓風雷照例先問左右的廠領導,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答案當然是沉默。韓風雷接著又抬眼看看中層們:“你們呢?”
  一般情況下,答案應當還是一片沉默,但今天不同。郭韜的聲音石破天驚:“我有話要說!”郭韜緊盯著韓風雷,“上次開會,韓廠長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暗示大字報是我寫的,并且用極其侮辱人格的語言,對我進行大肆攻擊。我已經向廠黨委和上級黨委提出申訴。當然,是署名的。請大家回去之后,通知你們部門的人:如果有誰掌握大字報所反映問題的證據,請他提供給我,以便上級黨委出面調查時舉證!”
  郭韜說完,眼睛掃射四周,結果是望風披靡。
  廠黨委和上級黨委都沒給郭韜正式答復。當然,反應還是有的。總廠將舉報信退回廠里,要求廠里詳細調查,妥善處理。李書記如何調查處理韓風雷?這聽起來很像是國人早已熟悉的太極拳踢皮球。但這回總廠的態度絕非簡單的踢皮球。時機不對。換句話說,是郭韜趕上了好時候,韓風雷必須滅火。
  韓風雷找到郭韜。“你看看,你舉報有什么用?到頭來還不是要退回廠里,要我處理!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郭韜說:“首先,這是你逼的;其次,我事先警告過你;第三,你還可以不處理,繼續對我不管不問。”
  最終韓風雷的要求也是個悖論。當然不是羅素悖論,而是韓風雷悖論:如果郭韜承認大字報是他寫的,那么他就向郭韜道歉。盡管是小范圍的,也能給他恢復名譽;如果郭韜拒不承認,那韓風雷就不道歉,全廠上下便會默認那個并不真實的結論或者印象。也就是說,如果郭韜承認大字報是自己寫的,那么它就等于不是自己寫的;如果不承認大字報是他寫的,那么它就等于是他寫的。
  剩下的只是對耐力的考驗。談判多次面臨破裂,又多次在深淵跟前止步。郭韜到底處于相對弱勢,那天他給韓風雷發了條短信:“師兄,跟您告個假,明天我去趟總廠。”
  韓風雷趕緊打來電話,說郭韜你什么意思?郭韜說老是麻煩您多不好意思,我明天還是直接找總廠紀委吧!韓風雷說別沖動別沖動,你過來一趟你過來一趟,咱倆好好談談。
  去后首先還是老一套。韓風雷說:“你去總廠又能怎么樣呢?沒有證據,還是白搭!”
  郭韜側身靠在沙發上,雙腿朝隔板上一擱,“你怎么知道我沒有證據?這回的舉報信,我肯定要加點兒料啊。”
  四目相對,平靜背后蘊含著無窮的可能。郭韜暗指搜集到的新證據,也就是大字報說的那些;韓風雷則想起了郭韜給他的兩萬塊錢。
  話題推進至此,只能暫停。誰都不想貿然攤牌。韓風雷說:“你怎么就不能從我的角度想想呢?以我的身份,一旦給你道歉,將來還怎么面對全廠?”
  郭韜說:“你的面子值錢,我的面子難道就一錢不值?”
  錢。這個字眼讓韓風雷心驚。“除了道歉,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郭韜略一沉吟:“也不是沒有,堤內損失堤外補。你至少得支付我點兒名譽損失費吧。”
  韓風雷說:“也行。我給你三萬,怎么樣?”扣除郭韜給他的兩萬,他罵郭韜一頓,給他一萬塊作為補償,韓風雷覺得這個價格足夠公道。
  郭韜沒有立即回答。他狠狠心,揚起巴掌,同時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一口價,五萬!”
  韓風雷騰地一下站起身子,旋即又坐下。他惡狠狠地說:“你當我這個廠長能印鈔票?”
  郭韜又進了半步:“除此之外,你還得向我口頭致歉。”
  “老郭,凡事你總得給別人留個臺階吧。”
  在此之前,除了正式場合,韓風雷對郭韜總是指名道姓,呼來喝去。稱他為老郭,這還是首次。斗爭到現在,他終于承認了郭韜作為對手的平等地位。但郭韜依然不肯后退。他搖搖頭嘿嘿一笑:“師兄,沒有五萬塊,豈不是對您非凡口才的污辱?無中生有您還能罵得那么精彩,我真是服氣!”
  
  韓風雷說:“這樣吧,五萬數目太大,賬不好處理。我先給你三萬,剩下的回頭再說。”
  “那道歉呢?”
  
  第十二章 菩薩蠻
  
  1
  三萬塊錢順利到手。這個數目完全符合郭韜的心理預期。因為韓風雷有個綽號,叫韓三萬。他給親信辦事的額度,以此為限,很少突破。
  一拿到錢,郭韜便抽出兩萬,如數奉還。王明杰起初還推脫,聞聽內情,驚嘆道:“你小子真行啊,虎口拔牙!”
  郭韜說:“沒辦法,逼良為娼。”
  毫無疑問,這一仗是郭韜全勝。但勝利的感覺卻很難找到。名譽損失費只能保密,除了陸俊、姚怡靜和王明杰,他誰都沒說;韓風雷非正式的道歉,雖能大肆宣揚,但卻無有旁證。更可恨的是,雖然私下里韓風雷跟他客客氣氣稱兄道弟,但一到正式場合,立即搖身一變道貌岸然,再度發號施令呼來喝去,仿佛不僅根本沒有和解這回事,郭韜還是罪魁禍首。
  看在剩余兩萬塊的面子上,暫且忍耐吧。面子上的損失通過錢來補償,也算不屈。可是等了一個月,韓風雷依舊沒有下文。
  郭韜忍耐不住,再度打上門去。韓風雷死活不肯松口,說我不是已經給你了嗎,廠里資金很緊張呀,上邊看得很嚴呀,我沒那么大的本事呀,你別太高看我呀,等等等等。
  韓風雷越是嚴防死守,郭韜越是憤怒。他跟韓風雷談過好幾次,每次都以不速之客的形式,直接闖進去。最后一次進門時,他笑著跟韓風雷打聲招呼:“師兄還在忙呢?我那事兒您考慮得怎么樣?”嘴上在提問題,眼睛卻盯著韓風雷身后巨大的櫥子。那櫥子有個昂貴的樣式,看起來很像紅木。當然,一定是仿的。
  那櫥子簡直就是個百寶箱。郭韜徑直過去,信手打開,東翻翻西摸摸。韓風雷憤怒地說:“郭韜,你要干嗎?基本的禮貌都不懂嗎?”
  郭韜嘻嘻一笑:“你也知道這是缺乏禮貌?你在大會上含沙射影地辱罵我,禮貌又在哪里?”
  郭韜隨手從櫥子里拿出一條中華煙,捏著回到韓風雷面前的沙發上,坐下,拆開,取出一包,撕開封口,抽出一根,然后沖韓風雷示意:“師兄,來一根?”韓風雷憤怒地擺擺手,像在驅趕飛舞的蒼蠅。郭韜隨即將煙叼起,做出剛剛想到的樣子摸摸衣兜,“不巧,沒帶火。”說著話又來到韓風雷跟前,抓起他金黃燦爛的防風打火機,打開點燃,噴出長長的一道煙,然后帶著打火機回來落座。
  韓風雷怒不可遏,但也只能遏著。郭韜靜靜地抽完一根,將煙蒂掐滅,然后抄起煙和打火機,起身沖韓風雷說:“謝謝啊師兄。您的貨,果然都是精品。”
  韓風雷早已憤怒得欲辯已忘言,哪里還有話說。郭韜笑笑,走到門前,半個身子已經出了門,突然又折轉回來,“師兄的煙太好,好險讓我忘了正事。是這樣,我給總廠寫的最新思想匯報信已經寫好,打算明天寄發。那里面有不少事情涉及師兄。不過您放心,我從來不打冷槍放暗箭,我會署名的,自然也對所有的內容負責。”
  “你回來!你坐下!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你這樣能落個什么好兒!”韓風雷連聲怒吼。
  狗如果汪汪直叫,那就說明它還不敢咬人。郭韜笑道:“師兄別著急嘛。要談談咱們就談談!”
  韓風雷什么話都沒說,起身打開保險柜,取出一個信封,扔到郭韜跟前。郭韜打開一看,整整齊齊兩沓百元大鈔。原來韓風雷早已備好。郭韜本想取出錢,一張張細數,使勁惡心惡心他,想想還是算了。他將信封往兜里一塞,“師兄,您何必呢?咱們師兄弟精誠團結,那多好啊。您提攜我,我支持您;可您非得把我朝絕路上逼。”
  郭韜起身欲走,但被韓風雷攔住。“你給我打個收條。”
  郭韜一愣:“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從我這里拿走錢,打個收條還不應該?又不是讓你打借條!”
  這錢肯定來路不正,八成是廠里的小金庫,或許會有下賬的需要。但郭韜本能地感覺到了風險。韓風雷說:“你放心,僅憑這個收條,我奈何不了你。如果收條出問題,我的問題肯定比你大。實話跟你說,我也要留個后路,免得你事后不認賬。你看看你今天的流氓樣兒!”
  郭韜笑道:“師兄還是您功力不凡,文化人都能帶成流氓!”
  郭韜低頭要打收條。韓風雷提醒:“三萬,不是兩萬!”郭韜手上的動作略微一停,但并未抬頭。片刻之后,他筆走龍蛇,打好收條,然后帶著戰利品昂然而去。
  收條上的數目不是三萬,而是五萬。
  回到辦公室,關上門,打開信封,倒出錢,抓起來聞聞再丟下。郭韜竭力想讓自己高興,可是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沒有得到之前,他內心無比充實,因為有個明確的目標指引在前,像太陽一般。可是如今,他就像登頂之后的游客,看看景致雖好,卻也只能下山。無論爬山時多么興奮,下山時也難免會有失落。
  這還是他的目標嗎?掌握馬山,越來越像個荒誕的寓言。他此生最大的夢想,已經像層洋蔥皮,被韓風雷隨手剝下,扔進風中,三翻兩滾,無影無蹤。
  
  2
  平衡就是走鋼絲,何其難哉。還是那句話說得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郭韜面臨的,就是無法實現真正平衡的困局。那兩萬沒拿到時,他對韓風雷還有局部心理優勢,因為韓風雷欠著他的;如今錢貨兩訖,論理誰也不欠誰,應該進入平衡狀態,但其實并未如此。他明顯感覺到,韓風雷在杠桿那頭持續下沉,已將自己高高翹起,示眾一般。
  高處不勝寒。他越來越缺乏安全感。此時方才徹悟,事變之前,兩人之間原本就沒有平衡,他的命運完全被對方掌握。可問題在于,先前的不平衡并不缺乏安全感。他只消順其自然,便能求得一份不錯的前程。如今已無此可能。
  安全感來自實力,實力在于證據。他打算悄悄收集相關材料,首先就是大字報原文,最直接的線索都在其中。他自以為像個雷達,開啟狀態無聲無息,大可瞞天過海,其實卻是掩耳盜鈴。當他小心翼翼地試圖跟慣導車間主任、器材科長、財務科長一干人等接觸時,他們全都敬而遠之。沒有人敢近他半步,仿佛他是個麻風病人。
  那是種冷到骨髓的孤獨。車間內部,也就是姚怡靜和程全還能說點兒知心話。小王雖然沒有叛變,但態度已有松動。盡管他的語氣比往常更加恭敬,但越恭敬也就越露餡。
  郭韜并沒有世態炎涼的感覺。相反,他對此很是理解。危難關頭,趨利避害乃人之本能。只要他們不從背后偷襲,他便可以接受。他并不強求小王非得綁在自己的戰車上。
  忽一日,利器從天而降。某日早上剛到辦公室不久,車間就有人送來報紙郵件,內有書信一封,姓名地址全部是打印的。拆開一看,竟然是大字報原文;使勁抖抖,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大字報是嶄新的,折疊的痕跡也不陳舊。既非復印件,背面也無膠水粘貼痕跡。只有一種可能:它來自作者本人。
  話本小說中名將的兵器,總要費點兒周折才能獲得。比如岳飛的瀝泉槍。可郭韜的這件趁手兵刃,簡直就像一句脫口而出的臟話,來得那么迅捷,突然間就冒了出來。他不覺大喜。然而這種喜悅并非他想要的。武裝自己最好的武器,既非瀝泉槍也非原子彈,而是憤怒與仇恨,是正義在手真理在握的感覺。巴頓將軍奉命重整在卡塞林隘口遭遇德軍重創的第二軍時,除了強調紀律,就是竭力激發小伙子們對德國鬼子的仇恨。
  重新被仇恨武裝,對于郭韜而言并不復雜。對政治前程的痛惜,權力與威嚴被侵犯的憤怒,剛剛被他卸載,扔在門背后的情緒垃圾箱中,順手撿起來就是。對他而言,確實也沒有什么東西能比內心深處的政治狂想重要。次日一早,他便主動出擊。
  闖進韓風雷的辦公室,他掏出手機、鑰匙,脫下上衣擱到沙發上,然后拍拍褲子口袋,“師兄,我有個很重要的事情向你匯報。你放心,我沒帶錄音設備。你要不要檢查一下?”
  韓風雷狐疑地問道:“你什么意思?今天找我又有什么事?咱們不都了了嗎?”
  
  郭韜嘻嘻一笑:“定期向師兄匯報思想,是我的義務嘛。”
  韓風雷起身離開座位,來到郭韜跟前,看看桌上的手機和鑰匙,然后抄起他的上衣,“有什么好檢查的?你就是錄音我也不怕。”說著話拍拍他的上衣口袋,再順手遞給郭韜,自己順勢在那張沙發上坐下。
  郭韜二話不說,徑直遞過信去。韓風雷接過來看看,神色大變。“我就知道這事是你干的!”
  郭韜身子朝后一仰,蹺起二郎腿,“你仔細看看信封!”
  韓風雷作勢欲撕,但又沒有。他盯著郭韜的眼睛:“這還不簡單?你自己給自己寄封信還不容易?”
  郭韜騰地一下站起來:“他媽的老韓,你以為我像你那么流氓?我昨天剛收到的信,想想可能對你有用,好心好意送來,你竟然這個態度!”
  這突然的憤怒就像一記勾拳,將韓風雷打暈。他趕緊安撫:“老郭老郭,你別著急你別著急!坐,坐!有話咱們好好說。”
  “跟你我沒法好好說。明明你背后真正的敵人不是我,你偏偏對我磨刀霍霍!”
  “所以你得小心點兒呀,免得被人當槍使!”
  “不是我被人當槍使,是你!你知不知道,咱倆斗來斗去,背后有人發笑?”
  “誤會,都是誤會。本來咱們倆關系一直不錯,現在誤會解除,我覺得關系也能恢復。你放心,我保證還像過去那樣,對你該支持支持,該關照關照!”
  “你回家哄孩子去吧。別說廠里眼前沒位置,就是有,我的名字已經在總廠掛號,他們會提拔實名舉報上級的刺兒頭嗎?”
  “那你說吧,我該怎么辦?”
  郭韜的眼睛盯著窗戶。那附近有只蒼蠅,一會兒飛,一會兒停。對它而言,光明永遠存在,前途絕無可能。郭韜看著蒼蠅,徐徐道:“沒別的辦法,你只能賠償我的政治損失!如果你不賠償我的損失,我發誓一定要弄死你。我不得好,你也別想得好!”
  
  3
  那封信郭韜給韓風雷開價五萬,被一口回絕。這不奇怪。起先他認為韓風雷慣于損人不利己,比如上回的那兩萬,明明已經備好,卻還要推三阻四,仿佛錢存在銀行里,他晚給一天就可多得一天利息。可后來意識到,如此解讀對方,未免失之簡單。韓風雷在意的并非那幾個錢,而是權力,是那種可以掌握別人命運的感覺。無論如何,他都不愿被人牽著鼻子走。
  斗爭的過程遠比想象中的復雜。當然主要是價碼之爭。韓風雷只同意給五千,讓郭韜出去散散心,然后以報銷差旅費的形式支付,郭韜不干。他必須獲得勝利的感覺。那五萬塊是一口價。
  既然不肯舉白旗,那就只能向縱深攻擊。郭韜給韓風雷發了條短信,然后便關掉手機,直接去了總廠。他既不找紀委,也沒找書記,直接敲開老總的門。因為韓風雷是老總的人。
  這樣的人老總實在沒見過。他說有問題你逐級反映,怎么能這樣呢?郭韜說我逐級反映過,但不解決問題。像韓風雷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能力領導一個廠,必須馬上將他撤掉!老總說干部任用撤換是你隨便說的嗎?那要經過黨委研究,再報上級決定!郭韜說作為黨員,我有權向上級反映問題吧?黨委選拔干部,應該考慮群眾呼聲吧?我現在就來向黨委反映,不行嗎?老總說你說韓風雷沒有領導能力,不能空嘴說白話,得有證據。你的證據呢?
  這個不難,郭韜早有準備:上回的事故。當然他只說了前半段,滅火期間的嫖娼還保留著,作為埋伏的手筋。
  這趟總廠之行,松動了韓風雷的口氣。他同意支付兩萬。郭韜還是不干。爭執數日沒有結果,他心里也很是著急。那天愁緒滿懷,他信步出廠,慢慢走到了功夫市。雖然日近中午,但還有許多張期望的臉。其中有個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沒辦法,以貌取人乃人之本性。或者也可以換句話,叫作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郭韜問:“你是哪兒的?”
  姑娘眼睛一亮,規規矩矩地說:“佳木斯的。大哥,你有活兒?”
  如果有能力,郭韜肯定會幫幫她。他滿懷歉疚地搖搖頭:“沒有。如果有,我一定會給你的!”
  那姑娘給了郭韜不少靈感。郭韜給韓風雷打了個電話:“師兄,回頭我派個小姑娘去找你啊。”
  韓風雷警覺地說:“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派她去取我的政治損失費唄。”
  韓風雷說:“老郭,我警告你,你不要胡來!我最多只能給你三萬!你們不是都叫我韓三萬嗎?不是小氣,是我確實沒那么大的能力!”
  最終郭韜沒有用那個損招。不過既非因為韓風雷的警告,亦非數目增加到了三萬,而是他下不了手。那手段未免下作,他只是說說而已,做不出來的。他還記得魯迅先生的那句話: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
  
  4
  不知怎么回事,李書記竟然也被韓風雷說動,出面做郭韜的工作。郭韜說:“李書記,我真沒想到老韓能搬動你出山。”
  李書記呵呵一笑:“團結總是應該的。黨委一條心嘛。”
  郭韜說:“你是制衡老韓的唯一一桿大旗。你這桿旗豎著看似不管多大用,倒下之后你才會意識到它的力量。你這樣跟著他跑,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不信你等著瞧。”
  李書記說:“制衡?怎么制衡?”
  郭韜說:“很簡單,提拔干部時,可以絕大多數都是韓風雷的人,但必須找出一個全廠公認的不是韓風雷的人,這樣大家才知道你說話還管用。你做到了嗎?你不但沒做到,就連你的司機都沒保住。別人的工資都漲,唯獨不給他漲,全廠上下會怎么看你?”
  李書記交出廠長大印前夕,原來的司機最后關頭被突擊提拔,當了廠辦副主任。新司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就招了個臨時工小周。當然,多少也有點兒關系。這批臨時工全廠一共四個。盡管在企業,他們的待遇還是比正式職工差。除了小周,其余三個去年都漲了工資,每月增加三百。這是非正式的舉動,近乎保密,小周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找過李書記,李書記也找過韓風雷。但韓風雷交代相關的三個車間主任——那三個工人都在車間,讓他們說明是車間自己發的污染補貼。他們的工作要接觸油漆嘛,工資單上確實有污染補貼這個條目。而小周在辦公室工作,并不接觸污染源。
  李書記說:“他們幾個發的是污染補貼呀。”
  “什么污染補貼,誰看不出來那是故意給你難堪?這事很好辦,你直接交代財務科,每月從你的工資中扣除三百給小周。他不是各個車間的個人行為嗎?你也個人行為,自己給小周提供補貼!你看看財務科敢不敢扣,老韓會不會讓扣!果真這么辦,不就等于你們倆公開決裂嗎?老韓他敢嗎?”
  李書記停止踱步,盯著郭韜:“我確實沒看錯你,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成熟。可惜呀,鬧到現在這個局面。”
  郭韜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你不妨告訴他,我跟他沒完。我的前途不能就這么賤賣。”
  “你到底打算怎么樣?”
  “最高目標是把他拉下馬,最低目標是恢復我的政治前途!”
  
  5
  說來也巧。剝離不良資產時,有六個工人被要求提前退休,包括老楊在內。因為手續統一在陽歷年底辦理,沒有領到年貨。退休之前,他們要求廠里給每人訂做一個船模,算是服務一輩子的念想。另外發個好點兒的茶杯,上面噴上修船廠字樣,留個紀念。這些條件,確實沒有文件依據,但也不能簡單說成是無理要求。答應與否,都在兩可之間,全看廠方態度。
  韓風雷一概回絕。
  那年春節早,在一月份,他們手續剛辦利索沒幾天。韓風雷說既然手續已經辦結,哪里還有什么年貨?這不無理取鬧嗎?至于船模,幾年前廠慶時廠里安排做過,分送有關領導和單位,如今早已送完,臨時趕制也來不及。
  最能體現韓風雷水平的,是他對杯子問題的答復。他說這個還不簡單?你們花個幾十塊錢,就能買個不錯的杯子。隨便找個廣告公司,頂多五塊錢,想噴什么字樣就噴什么字樣,何必非要麻煩廠里?過去也沒這個先例。今天給了你們,明天別人再提額外要求,我怎么答復?
  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愚蠢的答復了。那幾個工人,包括韓風雷曾經的師傅老楊,全都憤憤不平。老馬領頭跟韓風雷鬧過好幾回,但都沒能得手。郭韜聲名鵲起之后,他們立即過來聯絡。
  
  郭韜根本不相信這幾個人能成事。并非僅僅因為斗志,目標決定了這一點。他們幾個的訴求低且不說,還只盯著目標本身。欲得其中必求其上,欲得其上必求上上。如果只盯著保溫杯,那肯定得不到保溫杯。
  當時六個工人都在。郭韜笑道:“楊師傅,廠長不是你徒弟么,就這點兒小事,你還辦不了?”
  老楊擺擺手搖搖頭:“行了郭主任,你別跟我開玩笑。我可沒那么大的面子,能培養出那么厲害的徒弟!”
  郭韜說:“老韓的脾氣你們比我清楚。到總廠后,你們如果只提年貨紀念品,領導層不可能受理。改革開放多少年了,企業內部這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誰還會在意?你們如果想要達到目的,那就直接沖老韓開火,反映他領導無方管理不善造成國有資產流失。把老韓打疼了,年貨紀念品,還不由著你們要?”
  郭韜盯著老楊,但老楊卻不接招。郭韜很明白,老楊必定會跟韓風雷通氣。這他不怕,相反,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即便花錢,也很難雇來如此合適的通信兵。
  老馬說:“這些問題怎么反映?我們該說點兒什么?沒有證據呀。”
  郭韜說:“有現成的大字報,還要什么證據?你們只要都在上面簽名,朝上一遞,韓風雷不死也得趴下。”
  老馬遲疑地說:“大字報我們沒有啊。”
  郭韜說:“這個沒問題,大字報肯定能找到,關鍵是你們有無決心聯名上告。”
  這六君子聞聽頓時群情激奮。除了老楊。他說徒弟不仁,師傅不能不義,容我考慮考慮!
  他們一走,郭韜就給韓風雷發了條短信:“師兄,一小撮壞分子正在密謀對付你,形勢對你很不利。師弟愿意出師勤王。”
  韓風雷老半天之后才打來電話:“老郭,你到底想干什么?”
  郭韜說:“瞧您這話說的。您怎么能把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呢?這么有價值的情報,難道連頓飯都不值?咱哥兒倆很久沒有好好談談了。”
  飯桌上的氣氛還算融洽。憤怒是斗爭初期的情緒,如今還掛在臉上只能說明自己政治上不成熟。郭韜開價六萬,韓風雷一愣:“這個也漲價?”
  郭韜說:“師兄有所不知,這不叫漲價,這在經濟學上叫作資金的時間價值。如果明天再談,或許不是六萬,又成八萬了呢。想想看,物價飛漲房價飆升,這么長時間我才漲價百分之二十,又給您提供了這么有價值的情報,您虧嗎?不虧!”
  韓風雷想想,說:“那你得答應我,一不參與,二不鼓動。”
  郭韜本來就沒打算參與。他不但不能簽名,還必須想方設法撇清干系。否則韓風雷就能對總廠解釋,這一切都是他郭韜的鼓動,真正的不安定分子就是他一人。六君子只要把聯名信遞到總廠,那就是偉大勝利。至于鼓動,形勢發展至此,哪里還需要再動員?
  “成交。”郭韜爽快地伸出手。
  但韓風雷卻沒接這根橄欖枝。“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將大字報交給他們?”
  郭韜說:“我們必須重建基本的互信。之所以發展到眼下這地步,起因不就是師兄您無端懷疑我嗎?”
  韓風雷說:“問題在于,你能拿什么取信于我。”
  從根本上說,談崩是因為價碼問題。郭韜如果開價六千,結局肯定完全兩樣。但他哪有后退的余地?回去之后,他立即將大字報錄入電腦,然后打印出兩份,一份寄到老楊名下,一份寄給老馬,然后帶著身邊的那份,驅車趕到老馬家里。
  兩人一見面,郭韜劈頭就說:“真是奇怪,馬師傅你看看,有人給我寄來了這個。”
  老馬說:“啊?真是巧,我也收到了,而且還是兩份!”
  郭韜心里一咯噔:“是嗎?不過這是好事。這說明,反對韓風雷的不僅僅是咱們。既然這樣,你就趕緊簽名吧。”
  老馬遲疑道:“你呢?”
  郭韜說:“我很想簽,但是不能簽。因為我在總廠已經掛了號,再簽名韓風雷就能把責任推到我頭上,說都是我鼓動的,你們最終不可能得勝。”
  老馬想想說:“有道理。我簽了,別人能簽嗎?”
  郭韜說:“只要你帶了頭,我保證多數人都會簽。老楊可能會耍滑頭,但那不影響大局。”
  老馬說:“行,我簽。我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都簽。”
  郭韜最后一個找的老楊。“楊師傅,現在你的工資關系已經轉到勞動局,又沒有子女在修船廠上班。你自己掂量,是跟韓風雷接觸的時間多,還是跟你那幾個老工友接觸的時間多?你要是不愿簽,那我也不勉強。”
  沒想到老楊的態度十分爽快:“簽,我啥時候說過不簽?”隨即刷刷刷簽上名字。
  總廠給了韓風雷多大的壓力,郭韜能估計得到。因為事后不久,韓風雷以五萬的價格,從他那里購買到停戰協議。老楊等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費盡心機,每人所得不過千余元,但卻促使郭韜取得大勝。
  如果僅僅從經濟或者數字上衡量這次勝利,那未免小看了郭韜。從小到大,郭韜從未缺過錢,錢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也就不曾被無端放大。它始終處于合適的位置。不比李冬梅。
  打那以后,韓風雷盡管將郭韜恨得牙根兒癢,但表面上對他卻是無比客氣。郭韜的態度也是如此,語氣很是親熱。當然你如果仔細辨別,多少能品味出幾絲嘲諷。即便是公開場合,韓風雷也不再故意冷落郭韜,提到他不是老郭就是郭主任,不再直呼其名;郭韜呢,也稱他廠長而非韓廠長,稱呼副廠長前面才帶姓氏。仿佛在無聲地提醒大家,他心目中的廠長只有韓風雷一人,別的都不在話下。
  如果一個人的行為足以影響廠長,那他自己當不當廠長,又有何關系?
  
  6
  淫雨霏霏,連日不開。那張陰沉的大幕籠罩四野,似乎還在不斷下沉。郭韜雙腿擱在桌上,背靠座椅,身體折成V形。他感覺自己就處于V形的底部,似乎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在朝破口袋里倒玉米,可以想見那種徒勞。
  自救的唯一辦法,是離開修船廠。問題在于現在不比頭兩年,從企業調到行政事業單位,簡直就像從沒有簽訂引渡條約的國家引渡犯人。怎么辦呢?他向陸俊問策。陸俊說:“怎么才能辦得到,你心里還沒數?大頭兒不說話,根本不可能。”
  郭韜也明白,這事兒必須得過組織部這關。郝部長也就是郝老師,已經退到政協,不再管事,要不多少還有點兒希望。
  陸俊說:“你這個事,一般的常委說話都未必能行。除了一二把手,那就得組織部長點頭。”
  此前郭韜早已無數次地翻檢記憶的庫存。跟這些人,怎么著也說不上話,無論從父母的角度,還是岳父母的方向。過去多少能說得上話的,不是退休就是高升,總之都已超出有效射程。
  “你在市長跟前不是能說得上話么?”郭韜發問時,眼睛沒好意思看陸俊。
  “你又聽到什么閑話了吧?”一朵暗紅的云彩從陸俊臉上飄過。
  “沒有沒有。我這不是著急嘛。你這位置,跟市領導接觸機會多嘛。”
  “我知道外面都在傳我的閑話。不過我不在意,讓他們嚼舌頭根子吧。”
  “對,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你確實有進步,俏皮話都有了新詞兒。你的事兒,我只能向市長遞話引薦,后續工作主要靠你自己努力。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無非是用金磚砸人唄。把他砸暈,事情就好辦。郭韜期望的不是隨便調動,希望帶著職務過來。也就是說,調任馬山的什么副局長之類。這樣的事情,十萬塊肯定是值。冤有頭債有主,這錢還是得韓風雷出。
  得隴望蜀。陸俊的感覺是郭韜未免過分。但她沒有當面直言,只是后來給他發了條短信:“你這舉動在人家眼里形同敲詐,須防對方雇兇傷人。”
  這種可能性郭韜當然考慮過。但他的判斷是,韓風雷不會這么辦。首先,全廠都知道他們倆是對頭,他不敢貿然動手;其次,廠長的位置相當于總廠的中層,他們手中都有原始股份。一旦成功上市,千萬富翁亦非傳說,他何必要冒這個險?
  郭韜這回找到韓風雷時,態度十分懇切:“師兄,我確實不適合在修船廠干了。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對咱們倆都不好。但現在從企業調到行政事業單位難度很大,不吐血根本別想。您有能力,就幫幫師弟吧。”郭韜給了韓風雷AB兩個選擇:要么所有的活動經費由他包圓兒,要么十五萬一次性解決,從此以后他再也不以任何借口向韓風雷伸手。
  
  韓風雷沒有暴跳如雷,但也是怒不可遏。錢是小問題,面子是大問題。沒有誰會喜歡受制于人的感覺。“你別不知足,我對你夠寬大的了。全廠上下,我給誰解決過這么多問題?那些賬目都很難處理,你懂不懂?我是修船廠廠長,不是印鈔廠廠長!”
  郭韜說:“求人不如求己,幫人也就是幫己。你其實不是幫助我,而是幫助你自己。一旦上市成功,你至少也是千萬富翁吧?”
  韓風雷說:“這跟你沒關系,錢又不是你出。”
  郭韜說:“萬一,我是說萬一啊,像上次的修船事故被人捅到證監會的發審委員會,會出現什么結果?事后滅火找小姐,正式稱謂應該叫嫖娼。紀委對這會不會感興趣?”
  到目前為止,郭韜采取的行動都沒有超出可控的范圍。領導能力也好工作作風也罷,說到底都是人民內部矛盾,總廠或者老總肯定都會保韓風雷,這一點郭韜心里很清楚。但是一旦鬧出總廠,事情肯定完全兩樣。
  韓風雷頓時變了臉色。他努力控制自己才沒有砸破桌子。“事故是你們車間造成的,你脫得了干系?嫖娼你難道沒有參與?”
  郭韜說:“我反正破罐子破摔。我又沒有能成為千萬富翁的股份。還有,那回找小姐,我可是只看沒動。不,看都沒看。我給她上了一節詩歌課。不信你可以調查。她的工號是069,藝名芳芳,原名說是叫曹瑛華,遼寧人。是不是真名我也不能確定。公安局如果真有興趣,應該不難查證。其實我甚至不必出面上告。我有個朋友,是個詩人,弄了個網站,叫馬山在線,影響不小。我把這些往上面貼貼,肯定會引起轟動。你信不信?”
  韓風雷死命盯著郭韜,仿佛他的眼光是放射性武器,他試圖無聲地殺死對手。郭韜說:“很抱歉,師兄,這話可能傷了咱們的情分,我也是沒辦法。如果你不先說傷感情的話,我肯定不會這樣的。”
  韓風雷突然像挨了一針的氣球:“老郭你別為難我好不好?多少人盯著我,你知不知道?這么大的數目,弄不好我會倒霉的!”
  “師兄,我實在是被逼無奈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的。”
  “除此之外,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么?你確定自己想清楚了?”韓風雷臉上凝結起來的淡淡的笑容,就像古劍的劍刃一般,堅硬,冰涼。
  
  7
  挨揍發生在一個夜晚,郭韜徜徉于破爛市期間。路邊的墻壁上,不時可以看見石灰還是涂料寫成的白色大字:拆!
  海風振袖,夜色迷離,郭韜在市井中獨行,如同穿越韃靼人的荒漠。岳父李魯生的態度他不贊成,但那喑啞的胡琴兒,他卻是按捺不住地喜歡。確切地說,不是喜歡,而是感動。似乎絲弦拉在自己的皮膚上,微微地痛。《夜深沉》尤其如此。他遠遠地看著他們,卻不到跟前打招呼。他不忍打擾他們,因為他們享有的,是完全不同的時空坐標。
  燈光下那些熟悉的風物,經過日子的不斷打磨,正在不動聲色地衰老,猶如他只爭朝夕的政治生涯。此時的漫長等待,恰似他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長嘆一聲,轉身回家,剛過一個巷口,突然被三個人包圍。
  領頭的二話不說,劈面就是一巴掌。郭韜后退半步,背后卻也是敵人。他驚問:“你們要干什么?”回答只有一陣拳腳。他意識到不好,奮勇還擊,無奈雙拳難敵四手,最終被打翻在地。
  領頭的那家伙留著長發,金戒指不時閃耀于燈光之下。他惡狠狠地踢了郭韜一腳:“小子,今天只是教訓你一下。再不老實,我剁了你!”說完呸了一口,揚長而去。
  李魯生聞聲過來,發現是郭韜,立即扶他上醫院。郭韜沒去人民醫院,盡管那是他們的定點;他堅持要去母親所在的部隊醫院。母親已經退休,但還有很多熟人。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他隱約感覺到,只有那里,才能提供最大程度的安全。
  母親和李冬梅問明情由后,提議報警,但被郭韜制止。他撥打韓風雷的手機,但對方沒開機,怒氣無處發泄。右手掛著吊瓶,左手單兵作戰,他費了半天勁才發出這條短信:“師兄,你雇的打手功夫實在一般,一對一,我絕對不懼。我已報警,速歸接受訊問!”
  事后才知道這幾天韓風雷去問候歐美人民了,一周之后他才露面。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天后露面的老皮,同時帶著自己的兒子:那天的夜襲隊隊長。
  老皮和隊長兩手都沒空著。營養品,水果,鮮花。老皮上來就連聲道歉:“郭主任,實在對不起,大水沖了龍王廟。我帶著犬子前來賠罪!”
  隊長老老實實地給郭韜鞠個躬:“郭叔,實在抱歉,我不知道您是我爸爸的朋友!”
  老皮喝道:“不是朋友,是恩公!”
  郭韜掙扎著坐起來,渾身一陣疼痛。但疼痛之后,卻又如釋重負。他趕忙說:“怎么能叫叔呢,你這不是折我的壽嗎?”
  隊長說:“您是我父親的恩公,我當然不能只論年齡。您跟老韓有什么過節?等他回到馬山,我一定幫您再打回來!”
  郭韜擺擺手笑道:“別別別。我們的過節,我有辦法處理。你千萬別再摻和!”
  老皮說:“郭主任,你放心住院,該用什么藥用什么藥,該做什么檢查做什么檢查。醫療費營養費,我們全部承擔!”
  郭韜說:“這個你不必操心,有公費醫療。賠償嘛,確實該有人掏錢,不過不是你們。”
  老皮要求隊長陪床,郭韜沒同意。不管怎么說,心里總有疙瘩。再說他一個老爺們兒,那雙手大約只能打打殺殺,細活兒不能指望。不過他每天都來探視,后來還帶著那兩個馬仔。郭韜私下問老皮:“你兒子怎么混成這樣了?他就沒個正經事由?”
  老皮長嘆一聲:“悖論,悖論啊。父親鉆研數學,兒子充當打手。不過呢,也不能全怪他,我也有責任。我只顧研究數學,耽誤了兒子的教育。”
  攤牌的當天,郭韜帶著夜襲隊隊長。韓風雷頹唐地說:“你太不講規矩了吧?我是雇主!你這樣做,將來誰還找你平事?”
  隊長指著郭韜說:“你知道他是誰么?論輩分他是俺叔!只不過我不認識罷了。再說你的單我已經處理完畢,現在是另外一單!”
  迫使韓風雷屈服的,是隊長的臨陣倒戈;但讓他接受十二萬這個價碼的,卻是隊長的被捕。
  隊長被捕與夜襲郭韜無關。這在他的江湖生涯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手上還有其他案子。韓風雷生怕拔出蘿卜帶出泥,趕緊簽訂城下之盟,十二萬打包購買郭韜的全部情報證據和資料。大家彼此兩清,郭韜不再以任何理由伸手,前提是韓風雷保證他的安全,工作與人身。
  交割地點,是郭韜選定的高檔飯店。郭韜比約定時間提前二十分鐘,打算偵察一下地形,可沒想到還是讓韓風雷搶了先。一見面,兩人笑笑,有些心照不宣的尷尬。
  韓風雷把袋子遞給郭韜:“你要不要點點數?”
  郭韜看看十二摞不少,頭也不抬地說:“瞧您說的。我怎么能不信任師兄呢?”
  期間他想去廁所,韓風雷見狀也同時起身,說要同去。郭韜說錢在這兒呢,你等會兒吧。韓風雷說上了歲數前列腺不好,憋不住。錢你提著不就完了嗎,又不重。
  只好全副武裝地上廁所。回來后兩人邊吃邊聊。刀光劍影不再,斗智斗勇不再,就像《新聞聯播》中的說法,會見是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結束之前,韓風雷輕輕踢了袋子一下:“錢已經遞到你手,出了這個門兒,再被人偷去搶去,可跟我沒關系了啊!”
  郭韜背后冒出冷汗。他立即掏出手機,朝韓風雷跟前一捅。韓風雷大驚:“你錄音了?不是說好不錄音的嗎?”
  郭韜反倒放了心。“錄什么音?我是要給你看條短信!告訴你,我早就有了準備。萬一我有個什么好歹,警方會第一個傳訊你!怪不得剛才你非要跟我一起上廁所,原來是擔心我錄音!”
  韓風雷嘿嘿一笑:“你每次去我辦公室也從不電話預約,難道不也是怕我錄音嗎?彼此彼此!”
  郭韜突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小看了對手。他從紙袋里抓出兩沓錢,朝韓風雷跟前一推:“師兄,之前咱們倆是交戰狀態,只能講戰略戰術;如今雙方修好,得講兄弟情分。你確實是個好對手!我如果不是確實需要這筆錢,一定不會為難你!”
  
  
  第十三章 相見歡
  
  1
  郭韜對陸俊的引薦滿懷期望。那幾乎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可是資金剛剛到手,陸俊就打來電話:“我有兩個消息。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先聽哪個?”
  郭韜說:“否極泰來,先聽壞消息吧。”
  陸俊說:“他馬上要調走。回濱海,還當市府副秘書長,昨天的消息。”
  郭韜“啊”了一聲:“那好消息呢?”
  “市里開發新城區,著急貸款。你要是能幫忙找到錢,調動一準兒能成。”
  郭韜說:“這算什么好消息?我又不是開銀行的,哪兒找去?”
  “總歸比上條消息好吧。跟你說實話,我估計他夠戧。這個調動太突然。要知道他本來就是從副秘書長下來的。該漲不漲,必定看跌!”
  肯定是個貪官,逮起來才好呢。放下電話,郭韜心里還這樣嘀咕。可他哪里還有心思去關心別人清廉與否。他眼前突然閃現出破爛市里那一排排涂抹著“拆”字的房屋,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沒錯,僅就仕途而言,他在修船廠也被打上了這樣的標記。作為釘子戶,他幾乎已經堅持到最后時刻,繼續堅持的唯一可能,便是前功盡棄,面臨強拆。
  不行,絕對不能坐等,最后讓韓風雷的推土機推倒。多數人拿到那么大一筆錢,都能心滿意足,因為權力與貨幣之間的確存在著匯率,可以彼此換算。但對郭韜而言,這個定律幾乎不存在。如果只是要錢,身為車間主任,他并非沒有機會。雖然缺乏大手筆,但集腋成裘,古訓是這么說的。他不要錢。他要的是掌控別人命運的獨特感覺。
  穿透腦海中那一派迷茫的光亮,來自于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熟悉是因為她是故人;陌生是因為他從未將其列為可利用的資源。這簡單的兩個字蹦出來,其實經過艱苦的換算,因為彼此根本不在一個層級:周芹。她已從那家大型國有商業銀行跳到一家股份制銀行,目前是北京分行的副行長。
  中層出差,必須跟一把手請假。郭韜一說要去北京找人,韓風雷立即攔住話頭:“行行行你去吧。差旅費找會計借支,飯費我給你處理一點兒,但不能太多,別超過五千。現在是敏感時期,賬目都要審計!”
  韓風雷當時的表情,郭韜在飛機上想起來還不覺暗笑。不過笑容總是短暫的,更多的還是沉重。如果朋友需要幫助,他毫不遲疑;但反過來,他就要謹慎得多。盡管這還是不夠通透爽利的表現,但他寧愿將其視為美德,是不給人添麻煩。對于周芹,他從來沒有多個朋友多條路的想法,沒有想過要麻煩她,尤其麻煩事還如此巨大。
  這些年來,兩人從未見面,電話也不多,主要靠短信維持著,游絲一般。不過他們的短信聯系并非群發的拜年,或者其他節日的祝賀調侃;它們都有定向性,時不時冒出來,沒有規律。如果一定要用個詞匯來比喻,那就是藕斷絲連。
  見面之前,郭韜先買了兩瓶香奈兒香水。不算貴也不便宜,三千出頭,作為見面禮送給周芹,然后便開門見山。
  “如果不是這事,你不會來找我,對嗎?”周芹幽幽地問道。
  “這回找你確實主要為了辦事。但沒有這事,早晚也會來看你。”周芹的表情在某種程度上增強了郭韜的信心。
  “幸虧你說了實話,否則我才不管你的閑事呢。不過貸款數目這么大,前期很多工作必須做好,項目要包裝得完全符合國家政策。”
  “行行行,回去我跟他們講清楚。”
  “馬山的局長,不過是個正科,剛剛入流而已,有那么重要嗎?”
  “小地方的事情你沒有經歷,很難跟你說清楚。大都市里明星大腕富商巨賈當然可以傲視權貴——比他們實力弱的權貴,但在小地方不行。掌握印把子才有發言權。”
  “你們男人總是這樣。好在這也算事業心。”周芹的眼神多少有點兒悲天憫人。
  郭韜住在和平門的全聚德飯店,也是在那里安排的飯局。他的構思很嚴密,希望她飯后能留下來,至少到他的房間坐會兒。進餐中間,他遠遠未能找回當年的感覺,很多話都無法出口。那些話,只能在親密接觸之后,才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同時又不讓自己有屈辱感。
  一味恭維周芹年輕漂亮毫無意義。但她的狀態遠遠高于同齡人的平均值,卻是不爭的事實。她里面穿著圓口襯衫,下巴下面那片無人防守的陣地,面積不大不小,恰到好處;一枚玉墜落下去,無聲地提醒著什么。郭韜努力調動體內的雄性激素,希望它們能將自己武裝起來,用鐵甲遮蔽內心的屈辱,但是很不成功。一個聲音總在內心深處回蕩,像教堂的鐘聲:你心懷鬼胎!你心懷鬼胎!
  飯畢離開前,他還想做最后的努力,給周芹披衣服時,輕輕扶了她的腰一下,“去我房間坐會兒,好么?”這個動作若有若無,他的手指飛快地從周芹的柔軟上面擦過,幾無痕跡。
  周芹也是若有若無地一笑:“時間不早了,我住得又遠。咱們回頭再聯系吧。等他們把材料弄好,你直接帶他們來找我。我等你電話。”
  周芹答應得很好,但她離開之后,郭韜便感覺那些承諾像飛絮一般,無比真實地存在著,就在你眼前,觸手可及;可等你真正伸出手,它們又飄飄悠悠,飄飄悠悠,隨風而去。好不容易抓住一朵,使勁捏住,可一松開要驗明正身,它便再度飛去。
  就此回頭么?顯然不行。他沒那個膽量,直接回去找到市委林書記,將他提溜進京。可不回去又能怎么樣呢?總不能讓周芹寫份保證書吧。
  房間的電視開著,但郭韜眼前空無一物。屏幕上的熱鬧根本與他無關。落地燈與窗簾之間的幽暗空間,黑洞一般吸引著他的目光,似乎那里有隱秘的答案。尋思良久,他打通老同學高松齡的電話,約定次日見面,聊為緩沖,徐圖良策。
  
  2
  郭韜在北京有好幾個同學,但聯系最緊密的是高松齡。他是當時著名的走廊歌星,經常孤獨地吼上兩嗓子。不過這樣的表現,并不能改變他受人漠視的根本狀況。因為他農村出身,無力交游。郭韜應該算是他最好的朋友。另外那幾個在北京的同學,個個混得人模狗樣,要么升了小官,要么發點兒小財,還有一個搖身一變,成了暢銷書作家。他們跟高松齡基本沒有來往。
  潛意識中,郭韜也想避開那些成功者。他不希望用自己落寞的綠葉去襯托他們成功的花環。或者換句話說,他不想讓那些成功的光芒,燭照出自己的落寞。因此只聯系了高松齡。高松齡神奇地混進國土資源部,是某個處里的科員。他說次日晚上過來看望郭韜,請他吃飯。結果郭韜等到將近八點時分,他才姍姍來遲,帶著個陌生人。
  陌生人倒是老鄉,來自山東,到部里跑什么手續,被高松齡拉來埋單。他很熟門熟路地說:“沒關系沒關系,他正好過來辦事,都是朋友,又是你老鄉,大家一塊兒認識認識也好。你隨便點隨便點。”
  菜不菜的倒無所謂,郭韜本來也非餓癆托生,更兼重任在肩,哪有什么胃口。陌生人對高松齡一口一個“高處”,郭韜心里一動,難道他也高升了么?但守著外人,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便說:“看樣子你現在混得不錯,挺滋潤的吧?”
  高松齡哈哈一笑:“湊合著混唄,不過日子倒還算舒心。”
  不自由的人總會美化自己被奴役的生活。郭韜不相信高松齡當真過得舒心。一個同學聚會都要第三方埋單的人,不可能真正滋潤。其實那種滋潤與職位的絕對高低無關,更重要的還在于心情。他們這些小京官,偶爾出巡地方才能滋潤一把,在部里只能當孫子。這一點,跟外官正好相反。
  郭韜說:“啥時候當的處長,也不通知我一聲?”
  高松齡呵呵一笑:“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副的,副的!”
  郭韜心里一陣刺痛。別人他都可以不嫉妒,唯獨高松齡他強烈嫉妒。他實在太了解高松齡了。學識、能力與性格,全都伐善可陳。難道國土部特別需要一個民間男高音以活躍氣氛么?他搞不懂。他只恨自己投錯了胎。兩千多年前,李斯看見官倉里的老鼠肥碩無比,見人開倉亦不走,而廁所里的老鼠完全相反,不覺深受刺激,浩嘆人的境遇好壞與之類似,在所自處。就是說,完全在于你所處的環境。最初學到這篇課文,郭韜只有惡心。廁所里的老鼠么。可是無數個血淋淋的現實教訓表明,李斯這個發現甚為偉大,因為他在人人都熟視無睹的地方,找到了大家的聞所未聞。
  
  心不在焉地跟他們推杯換盞期間,郭韜作出決定:明天帶著重磅炸彈,再找周芹。
  
  3
  第二天,郭韜跑到西單商場的浪琴表專柜,買了一款打折后五萬八的女表。錢早已備好,之所以沒有立即行動,源于郭韜的心理障礙。他擔心如此貴重的禮物是對那段美妙情感的褻瀆,周芹會因此不快,弄巧成拙。可思來想去,同學的交情再大,也大不過江湖規矩。
  浪琴表點亮了周芹的眼睛,似乎也打開了她的心扉。她一聲驚叫:“呀,好漂亮!送給我的么?”
  燈光可以掩藏行將衰老的女人眼角的皺紋。太陽底下,一切都將真相大白。皺紋暫且不說,周芹臉上竟然還有那么多的斑點,郭韜似乎剛剛看到。
  暴露皺紋的,其實是周芹不由自主的笑,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快。這個發現大大強化了郭韜的心理優勢。他似乎不再屈居下方。
  “寶劍贈義士,紅粉送佳人。你這么漂亮有韻味的女人,當然要配這個檔次的表。”說著話郭韜幫她戴上,讓她找找感覺。
  體驗的過程并不長。周芹很快就收起手表,放進盒子。她盯著郭韜的眼睛:“貸款對你真的這么重要?”
  郭韜拱手:“身家性命,系于君手!”
  周芹略一沉吟:“你放心,沒看到材料我不敢打包票,但我保證會全力幫你。你叫他們整理好材料來找我吧。”
  郭韜說:“市委書記可不是一般人,足以要我的小命。把他帶到北京來,那可不是兒戲。”
  周芹說:“你們男人都這么無聊么?比女人都啰唆。我是主管信貸的副行長,年底就要扶正,說話還是有點兒分量的。”
  兩人喝了點兒紅酒,結束時正好是微醺境界。郭韜說:“去我房間坐坐吧。”周芹的目光頓時如霧水一般迷離,她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由自主地跟著郭韜上了樓……
  周芹又是半夜悄悄離開的。不過她可能不知道,郭韜其實根本沒睡著。周芹的一舉一動,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但依然假寐著,沒有動彈。
  周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雖然沒開燈,但床頭柜控制板上的微光,足以照亮郭韜的面部輪廓。良久,她微微嘆口氣,轉身離去。
  次日一早,郭韜剛剛睜眼,那只包裝精美的禮品盒赫然入目。他趕緊打開手機,給周芹打電話,可她卻沒有開機。悵然放下手機,一條短信翩然而至,是周芹昨夜發來的:“表你帶回去送你老婆吧。我的表不該你送。當然,事兒我會盡力的,這個你放心。”
  
  4
  市委書記林斌個子不高,身板不瘦,眼神不好——戴著眼鏡,但是態度甚好,很有點兒做大事的氣度。不像有些人,因為自己海拔不夠,便以桀驁不馴的張揚或者十足傲慢的姿態來強調自我。面對不速之客,林斌和和氣氣地放郭韜進來,并且耐心地聽任他徹底說明來意。既不怪罪他的貿然,也沒懷疑他是騙子。
  后來才知道,這在林斌是本色,并非有些人習以為常地矯飾風度,只求獲得人格魅力的征服感。等郭韜說完,他扶扶眼鏡,說:“市里開發新城區,最大的困難就是資金。你能從市委市府的角度考慮問題,很好。這樣吧,你先下樓找秘書聯系,安排下日程再說。”隨即打個電話,安排給了秘書。
  林斌只比自己大兩歲,這讓郭韜很是崩潰。
  身份確認想必都在背后進行。幾天后,林斌和郭韜一起飛向北京。同行的還有城市投資有限公司的光頭老總。城投公司是市里的融資平臺,有了這個名義,才好貸款。項目其實就是新城區建設,但正式上報的是水利工程,解決海水倒灌和城市內澇的蓄洪工程。經過巧妙包裝,它已經被水利部立項,并且爭取到了一些配套資金。只是整個工程實在浩大,那點兒錢根本不解渴。
  郭韜聯系上周芹,由林斌宴請。那還是郭韜第一次嘗到河豚的滋味。接上頭,吃完飯,遞上材料,周芹說:“林書記,有些事兒咱們得單獨談談。”隨從聞聽,立即起身離去。郭韜也要走,卻被周芹叫住。她笑著對林斌說,“他是媒人,咱們不能過河拆橋。”
  林斌笑著說:“那是那是。郭主任,你先別走,你們老同學好好聊聊。”
  周芹說:“林書記,郭韜是我大學同學,人品學識才能,我都很了解。這樣的人才,你得重用啊。”
  林斌扶扶眼鏡:“是人才肯定要重用。主要他在國企系統,過去我們不了解。不知道郭主任愿不愿意離開修船廠?聽說你們要上市,一旦成功,會出現大量的百萬千萬富翁。那可是個金礦啊。”
  郭韜趕緊說:“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林書記,我早就想從修船廠出來,到您麾下效力,可惜沒有機會!”
  林斌問:“你現在什么級別?”
  郭韜回答:“實職副科,已滿五年。”
  林斌說:“行,回頭我跟組織部說說。”
  周芹說:“你們這筆貸款,數目如此巨大,項目又是擦邊球,我們審批肯定會很麻煩。”
  林斌說:“這個我很清楚。基層想發展,千難萬難,最難的就是資金。只要周行長能幫我們辦成,馬山是不會忘記你的。”
  周芹說:“馬山記不記得我沒關系,只要記住郭韜就行。咱們都是痛快人,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只要你把郭韜調過去當組織部長,我就保證幫你拿下貸款!”
  林斌大驚,郭韜大驚。林斌又扶扶眼鏡:“周行長,你對基層的情況可能不太了解。我要提拔個干部不是不行,但到了副處這個級別,他們的具體任職得報上級,我們馬山市委說了不算。再說郭主任剛剛副科,還在企業,直接當組織部長,這怎么可能?”
  郭韜將來還要看林斌的臉色,不敢將弓拉得太滿,也說:“組織部長太高,我沒敢想。林書記您看著給安排吧。”
  周芹掃一眼郭韜,用手勢制止他,依舊窮追不舍:“林書記謀發展這么有魄力,用人才肯定也不會沒魄力。我知道你是謹慎,我能理解。這么重要的位置,不好好考察你肯定也難以表態。這樣吧,貸款審批也要走程序,你回去考察,我這里報批。雙方都有眉目之后,咱們再碰頭。我相信你考察過后,一定會重用郭韜的。他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你們倆肯定有共同語言。”
  周芹走后,林斌慢條斯理地問道:“郭主任你什么專業?”
  “飛機發動機。北航畢業的。”
  “那是重點大學。不過這個專業在基層用不大上。”
  郭韜點點頭說:“專業沒多大關系。您俄語專業的畢業生當了市委書記,不是也沒干專業么?”
  林斌問:“你有什么特長?”
  郭韜一愣。特長?唐詩宋詞歷史典故,就是自己的特長。然而這些東西,他恨不得徹底拋棄,就像用刀剔去骨頭上的肉,自然不能再提。他清清嗓子說:“行政管理,人事管理。電航車間過去亂得很。我接手后,不敢說井井有條,但在修船廠絕對是一流水平,連續兩年被總廠評為內部管理先進單位。”
  林斌“哦”了一聲:“那行,你回去休息吧。”
  郭韜跟隨從同住一室,林斌和城投公司的光頭老總住單間。郭韜很想給周芹打個電話,但說話又不方便,只好給她發條短信:“開價太高,恐難成交!”
  周芹回復的也是八個字:“步步為營,討價還價。”
  郭韜略一思忖,又發一條:“情深意厚,無以為報,愧甚!”
  周芹回復道:“或許這是我前生欠下的債。不過債權人并非你,而是曾經的青春。你不必不安,其實我很高興有機會清償。”
  
  5
  那些日子里,郭韜的主要精力當然不在車間,這是可以想見的。面對昔日的部屬,他的自信像流沙一般,一點兒一點兒地喪失。說來很是奇怪,盡管廠長已經基本被他拿下,但往日畢恭畢敬如今依然毫不失禮的部屬,卻令他心里發慌。
  他很清楚,那是因為自己已經無力掌握他們的命運。他們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基礎,正在不斷沉淪。故而當那個突然的消息傳來時,他想都沒想,訂了張時間最近的機票,就從濱海飛到了北京。
  消息是從總廠傳過來的。信使就是那個曾經跟他稱兄道弟,收下電航車間不少紀念品,但是前來調查時又仿佛不認識他的家伙。他說修船廠已經上報總廠,由郭韜出任鹽業公司經理。
  
  從雛菊和“陽臺”手里收回來的鹽場,依然不死不活地存在著。那個攤子終究需要人去守,沒辦法,只好將它提高半格,升到正科。鹽業公司的效益,當然不如修船廠。不過一把手不像一線工人,既不需要在毒辣的日光下曬鹽,也不必死守八小時,還有人事權和財政權,又升了半格,吸引力還是有的。
  問題是郭韜不這么看。鹽業公司也是必須剝離的資產。中國的上市公司總是這樣,上市之前極力打扮,包裝得花枝招展,以便成功上市之后,充當大股東的搖錢樹乃至抽血機。拿信陽話說,就是花被服單子蓋雞籠,外邊好里邊空。鹽業公司效益不好,又不是主營業務,一同上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此時把郭韜派到鹽業公司,那不是把他也看作不良資產,要一同剝離嗎?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事關前途命運,事先他本人竟然毫不知情!
  下了飛機,打輛車,他直奔證監會方向而去。不過他并沒有真正到證監會。快到時,找個有公用電話的小攤,給韓風雷打了個電話。他還特意讓攤主跟韓風雷說了兩句,證實了當時的方位:證監會大門西南角,相距四百米左右,拐個彎就到。
  韓風雷聞聽徹底懵了:“老郭,師弟,你可千萬別胡來!”
  “你為什么要把我攆到鹽業公司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師弟,黨管干部啊。這事主要是老李操辦的,要問你得問他呀!”
  “糊弄孩子吧?修船廠誰是一把手,我還不知道嗎?”
  “師弟,你得理解我。大家都不愿意去呀。你不是馬上就要調走了嗎?那主要是搪塞總廠!”
  “都不愿意去你叫我去?都不想趟雷區,你趕我去趟?你安的什么心?”
  “什么趟雷區!去鹽業公司,到底也是正科一把手!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只是替代方案,第三方案!”
  第三方案的說法,郭韜并不清楚。不過想來不會有假。但他并未就此松口:“老韓,你糊弄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今天我必須跟你拼個魚死網破!”
  “師弟,師弟,你千萬別胡來!你調動的事兒得加緊辦,不能光等著呀。你說吧,你說個數,我一定支持你!”
  斗爭到現在,郭韜把韓風雷的脾氣摸得越來越透。他有句名言:“只要你開價,我就有辦法。”你如果只是貪點兒小便宜,那自可滿足,但最終還要受制于他。必須把他朝死里整,觸動他的根本利益,才能真正令他害怕,將他擊倒。
  “我不要錢!我缺錢嗎?今天我一定要整死你!叫你上市,叫你持有原始股,叫你當高管!”
  “老郭,你千萬要冷靜!我跟你說實話,這事第一確實是黨委操辦的,第二確實是替代方案,不可能實施;即便實施了,你調個正科再調出去,不是更好嗎?”
  郭韜心里意念一閃。但他很清楚,此刻堅決不能后退。“我太了解你了。你害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再上當,你背地里還不得笑死!”
  韓風雷說:“老郭,十萬,十萬,夠不夠?你把卡號給我,我馬上就給你打過去!”
  “我不要錢!我要你的前途!”
  “沒有十五萬,你恐怕進不了市委書記的門兒。十五萬!你趕緊把卡號給我!”
  最終郭韜還是說了卡號。不到半小時,他就收到一條招商銀行的短信:尊敬的郭先生,十五萬元已經匯入貴卡。匯款人某某某,感謝您使用招商銀行一卡通!
  可巧,這里離周芹的銀行不遠。在此期間,郭韜給周芹打了個電話。周芹問:“你在哪里?”
  郭韜說:“就在你對面。”
  “啊?不可能吧。你來北京了?我在云南啊。昨天剛到,審核一個貸款項目,順道在麗江住兩天,一時半會兒還回不去。你來北京干嗎?”
  “請你吃飯呀。那天我看你好像比較喜歡吃河豚。”
  周芹說:“少來!我跟你說,那事兒你還真是急不得。上趕的買賣不是買賣。得讓他們著急,事情才好辦!”
  郭韜微微嘆口氣:“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問題是在修船廠,我一天都不想呆了。”
  周芹說:“那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先熬著。就像等待高考成績。明白吧?”
  放下電話,韓風雷就接著打了過來:“你電話怎么一直占線?你給誰打電話?你趕緊回來吧。剛剛接到電話通知,明天組織部過來考察你。”
  郭韜說:“考察主要是向你們了解情況,我回不回去不重要!”
  韓風雷說:“你犯傻呀。考察組能不跟本人見面?再說中午還得請人家吃飯。”
  回去一見面,韓風雷就說:“票據你找財務報銷吧。老郭,不是我說你,你怎么老把我想得那么壞?你馬上要提拔重用,怎么還這么沖動呢?”
  郭韜笑笑,心說如果我不給你個拼命三郎的印象,誰知道你還會生出什么壞點子?
  韓風雷和李書記對他的評價,以及車間上下的反映,郭韜當然不可能親耳聽到。但他們全都說了好話,這是肯定的。既然是好話,考察組也不避諱,找郭韜談話時,也就交了底。
  中午宴請考察組,酒喝得很有氣氛。把他們送上車,郭韜回頭就問韓風雷:“師兄,鹽業公司的處理方案,還能不能修改?”
  韓風雷面露難色。
  郭韜說:“我的意思是能否把我從第三方案調整為第一方案?”
  韓風雷連連擺手:“老郭,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老韓向來說到做到,不是那樣的人!”
  郭韜輕輕一笑:“師兄,你別緊張。我是真心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拿了你的錢,去鹽業公司是應該的。你看看能不能調整吧。我愿意為你分擔點兒壓力。”
  韓風雷苦笑:“算了吧,你能消停,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
  
  6
  貸款批下前夕,周芹發來短信:“市長助理兼新城區建設領導小組副組長,正科。君可滿意?”這個正科,在馬山被稱為正局。但周芹一直嚴絲合縫地稱為科,仿佛是不經意的強調與提醒。
  這個結果遠遠超出郭韜最初的預期,但此刻聽起來,卻多少有點兒遺憾。不過他絲毫沒有表露,馬上撥通周芹的手機,但她沒有接聽。郭韜趕緊用短信回復道:“遠超預期,大喜過望。君多辛勞,郭韜愧不敢當!”
  周芹這回只發來兩個字:“呵呵。”
  從林斌的角度出發,郭韜幫忙辦下貸款,可謂奇功一件。市長被突然調走,內情雖然還處于保密階段,但跟林斌,上級還是略有透露。市長的經濟問題東窗事發,起因就是新城區建設。當然,不止于此。關鍵時刻,此舉猶如釜底抽薪,林斌比誰都著急。
  危難關頭,郭韜拍馬來救,算是雪中送炭。把他從企業撈出來,安排個比較實惠的職位,比如城建局副局長,參與新城區建設,負責資金籌集管理,可謂公平交易,誰也說不出什么。一定要讓他當組織部長,對林斌而言就是城下之盟,他必須到濱海爭取主要領導的支持才行。如果他真想辦,也不是辦不到,但那種感覺終究令人不爽。
  市長助理兼新城區建設領導小組副組長,這個職位彈性就比較大。市長助理擦著市領導的邊兒,但又不是副處;新城區建設領導小組是個臨時單位,但又掌握著財權。進可攻退可守,假若你長袖善舞,必定能左右逢源。
  這樣的位置,光組織部長談話肯定不夠,林斌也要約談。那只浪琴表,郭韜當然沒給李冬梅。這個禮物對她來說,費而不惠。假如得知是豬八戒啃豬蹄,她難免還會抱怨。郭韜可沒那么傻。他也得留下后門。周芹短信發來的當天,他想方設法找到林斌家里——其實是宿舍。按照任職回避原則,林斌不是馬山人,老婆孩子都在青島。市委招待所也就是馬山賓館,在三樓僻靜處給他留了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他長期住在那里。
  郭韜說:“林書記,你把我從修船廠調出來,對我個人來說恩同再造。一點兒心意,表示感謝!”
  西單商場的發票、保修卡什么的,原封不動。不過林斌根本沒有拆封。他掃一眼禮品,問:“這是什么?”
  郭韜說:“浪琴表,送給嫂夫人。你長年在外,為馬山謀福利,算是我的心意。”
  林斌問:“多少錢?”
  郭韜支吾:“沒多少錢。”
  “沒多少錢是多少錢?如果是千兒八百,確實只是個心意,我可以收下。但如果是貴重禮品,請你拿回去。我哪有那么大的膽量,把這樣的職務交給一個送我貴重禮品的干部?我跟別人不太一樣。我最討厭干部發財!”
  
  林斌臉上還帶著微笑,并未疾言厲色,但微笑背后的堅決卻像云中的山峰,無比真實地矗立著。郭韜渾身冷汗。不過他很高興。是那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林斌說:“這個職位意味著什么,想必你很清楚。這個官權力很大,想要發財很簡單,不過風險也很高。衡量官員成功的參數是政績,財富是衡量商人的標準。各個局長書記,年終獎金難道還不夠嗎?非要擠上福布斯排行榜才算成功?我最討厭標準不清是非不分。我的態度非常明確,一旦發現你不能勝任,或者搞小動作,可別怪我不講情面!”
  郭韜正襟危坐,老老實實地說:“林書記,我跟您說實話,那只表五萬八,是我從西單商場的專賣柜臺買的,本來想酬謝周芹,可她不要。您也不收,我非常感動。不是感動我省下的錢,而是您的品格見識。說心里話,我有知音的感覺。我當電航車間主任的時候,不是不能撈外快,但我從來不那么干。我不說受了教育那樣的虛話套話,在您麾下,為您鞍前馬后效力,我很榮幸!我一定好好干,幫您把好門兒!”
  
  7
  整理辦公室時,那兩本厚厚的精裝詩集突然蹦出來,像不期而遇的初戀情人。表面雖然光潔如新,但側邊已生暗塵。郭韜輕輕撫摸著冰涼的書皮,猶自沉吟,姚怡靜忽然進來,手持另外那本詩集,“郭大市長,你馬上就要高升走人,我早該完璧歸趙的。”
  姚怡靜的眼睛像深不可測的湖水。郭韜不覺心里一動。他抬手擦擦汗,然后將手頭的詩集遞到姚怡靜跟前,調侃道:“別別別,該完璧歸趙的其實是我。這兩本書也送給你吧。反正我到那邊買書可以報銷,帶著也重。”
  姚怡靜接過書,輕聲嘆口氣:“從根本上我不贊成你當官。我覺得那不適合你。不過既然一定要有人當,還是你去當好。希望你去后多干點兒正事。”
  郭韜笑道:“有你這么送行的嗎?”
  履新之前,郭韜召集車間會餐,以為告別。同時每人發了一件很洋氣的風衣。因為戰斗格外激烈,主任的特別機動費一直沒用,車間的經費也有大量結余。韓風雷次日找上門來,說:“師弟,電航車間會餐,你也不叫老主任一聲,太不夠意思了吧?”
  郭韜說:“小事一樁,哪敢隨便驚動廠領導。”
  韓風雷說:“今天晚上有空吧?廠里給你送行。”說完扔過來一個信封,“老規矩,給你燒炕。你看看新辦公室需要添置什么,自己置辦。”
  郭韜摁住信封朝韓風雷跟前一推——在這期間他已經確定,里邊大約有五六千。“師兄厚誼,郭韜心領。酒我去喝,這個不必。謝謝。”
  那兩天相繼接到無數個祝賀電話。久無聯系的同學熟人,即將共事的同僚下級。幾乎就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感覺。天知道此前他們都隱藏在何處,或許在另外一個星球?詩人楊衛民也擠在祝賀的人群之中。他雖然不再寫詩,但詩人的頭銜卻類似官員,是終身制。
  楊衛民說:“我最近在研究《易經》之余,又找高人學會了奇門遁甲。我給你算上一卦吧。”隨即端詳端詳郭韜的面相,問問生辰八字,右手大拇指飛快地在四個指頭上點來點去,打算盤一般。“你前程遠大,這只是個開始。不過你會有不小的波折。”
  郭韜問:“結果呢?”
  楊衛民微微搖頭,不置可否。
  郭韜說:“你這不是害我嗎?有什么話就痛快點兒直說唄,要不我心里不得老懸著?”
  楊衛民說:“不知道實際情況如何,但我計算的結果是不太好。”
  著名巫婆許負曾經給著名戰將周亞夫算過卦,說他能封侯,但最終會餓死。周亞夫根本不相信。因為父親周勃的侯爵當時已經被其長子,也就是周亞夫的大哥繼承,周亞夫根本輪不上。而且既然封侯,又怎么會餓死?可最后一切都應驗了:周老大犯了罪身亡,侯爵自然要被剝奪。后來文帝念及周勃有功,又將周亞夫封侯;再后來,周亞夫被誣陷謀反下獄,絕食致死。
  郭韜竭力保持臉色不變:“我知道最后的結果肯定不會好。人人都會死么。”
  
  8
  履新之后,郭韜買了幾斤上好的刺參,連同浪琴表一起,用保價郵件快遞給了周芹。同時給她發了條短信:“一點兒心意,助你養顏。希望下次再見,你還是那么年輕漂亮!我就不再提感謝二字。”
  周芹回復:“如此就由我來提那兩個字吧。新前程開始,祝君一路順風!”
  看到這條短信,郭韜不覺悵然若失。他失去的何止是名表。實際上,他更加心痛的還是間接損失:他仿佛剛剛完成了一樁成功的交易,但代價是犧牲了一段無比珍貴的友情。或許這還算是勝利,但卻是典型的皮洛士式的勝利:代價高昂,得不償失。
  郭韜出任新城區建設領導小組副組長剛剛一年,便調整了崗位。人事局長作為年輕干部,被濱海市委組織部選派到西藏掛職鍛煉。正規說法,叫援藏干部。郭韜頂替了這個空缺,依然戴著市長助理的帽子,還是正局級。
  除了日常的事務性工作,郭韜在領導小組副組長的位置上只干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那就是給新城區的幾棟大樓采購衛生設備——洗手盆與馬桶。
  這些東西,說起來大家都不當回事,問題在于數量龐大。當然,郭韜不可能直接插手,下面還有具體的部門分工負責。但他在審核時起了關鍵作用。所有的報價,都比他在建材市場上實地考察的高。如此一來,材料辦主任無話可說。非常巧的是,林斌前不久剛剛在青島買了房子裝修了新居,洗手盆與馬桶,跟郭韜選定的是同一品牌。最終林斌非常滿意,因為郭韜確定的中標價,比他們家自己買的洗手盆與馬桶還要便宜。盡管便宜得不多。
  作為管錢的副組長,郭韜在任期間只務實了這一回。但秋后算賬,節省的造價不知凡幾。不過這事兒他從不居功,開口閉口總是表揚材料辦主任。
  
  第十四章 烏夜啼
  
  1
  人事局長是當然的組織部第一副部長。這是慣例。因為組織人事,工作上的關聯度很高。副科以上干部的提拔任用,組織部負責;股級以下干部,由人事局管理。組織部管理的人少,但級別高;人事局管轄的干部級別低,但涉及面廣。總體影響,肯定是組織部大,但人事局跺跺腳,馬山也得晃悠晃悠。
  然而盡管人事局長位置很是顯赫,跟組織部長相比,還是不可同日而語。撇開組織部長是常委,是市領導這個層面不談,組織部直接控制著各個局委辦鎮處一把手本人的命脈,而人事局最多只能影響到他們的家人。
  在馬山這樣的小地方,市委書記絕對是皇帝,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除了他和市長,第三重要的就是組織部長。書記市長直接發號施令,組織部長可以通過代理人達成愿望,異曲同工。
  慶幸自己咸魚翻身的同時,郭韜心中那團早已熄滅的火焰,再度熊熊燃燒起來。只要能去掉職務中“第一副”三字,就可以間接掌控馬山。不過這可不是三個字,簡直就是壓在他頭上的三座大山。
  市長調離之后,一個市委副書記兼任代理市長。雖然只是個形式,但還是得等到人大開會,走走過場,才能名正言順。所以他在市委這邊的工作沒有交出去,上邊暫時也沒再提拔增補副書記接替。讓這家伙完全撇開市委去當市長,組織部長接任副書記,郭韜接任部長,正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完美無缺。當然,組織部長肯定不情愿接受這樣的提升,但為了更遠大的前途,也只能忍痛割愛。
  可以想見,盯著這個位置的干部無數。郭韜最直接的競爭對手,還是周學東。他現在是實際上的第一副部長,因為除了開會,郭韜根本不在部里露面。張偉華本來排名靠前,但他前兩年離職下海做生意,不知道是掙夠了錢要放下屠刀,還是虧光了老本想迷途知返,反正又回到部里,生意扔給老婆打理。正科級的待遇雖然還在,但經過重新洗牌,他實際上已經出局。
  
  2
  跟周學東頭次見面,兩人就打了一把太極拳。那是在酒桌上,彼此謙讓席位。郭韜說你是市委序列部領導,別亂了次序。上去上去!周學東說哪能呢,你是市領導,你請你請!郭韜說那是掛名的,實際不管事。你快點兒升上去,別耽誤大家就座。
  
  到底還是把周學東升了上去。郭韜的理由是周學東比他年長——大兩天也是大,何況兩個月呢——而且又是組織部牽頭的活動。可等他真正落座,郭韜心里又有一絲異樣的感覺漾起。喝酒的座次無所謂,級別的座次必須分清楚。即便梁山好漢,也得親兄弟明算賬,何況今天的官場。
  部長對周學東很賞識。林斌對他的印象也不錯。因為任期未滿,這次只是微調。只要上面不空降,基本上也就是郭韜跟周學東兩人的對臺戲。郭韜雖然任正科的年限不夠,但在副科任上超過五年,不存在技術問題。他主政人事局以來,三板斧掄得不僅花哨漂亮,而且招招制敵,林斌很是滿意。進人必考,提拔公示,離任審計。這在馬山,還都是第一次。離任審計過去倒是有,但面對的是科級干部,主要是一把手。而馬山很多股級單位都有獨立財權。郭韜又在他們頭上燒了這把火。
  逢進必考和提拔公示,都是從南方學來的經驗。但郭韜對后者有革命性改進:過去公示,只是提拔對象干巴巴的簡歷和照片,現在增加了家庭成員和主要社會關系。建議上會之前,郭韜事先跟部長匯報過,因為股級干部提拔是小頭,科級干部提拔才是大頭。他不想給部長造成逼宮的印象。部長說這樣吧,組織部和人事局同時行動,一起推廣。本來你就是第一副部長嘛。
  那些日子里,郭韜一直在琢磨該怎么辦。他甚至找到楊衛民,讓他占卜前景。那天喝的是五糧液,楊衛民類似的口福應該不多,蒼老的面皮上映著酒紅,有點兒發紫。他閉眼掐算片刻:“沒事,你肯定能如愿。你的坎兒還遠著呢。”
  郭韜聞聽微微一笑:“那我該怎么辦呢?等著么?”
  楊衛民說:“奇門遁甲只算結果,不算過程。如果按照我的計算,你躺著睡大覺都行。”
  躺著你也得能入睡才行。詩人之語豈能當真?送表風波過后,買通林斌郭韜想都不敢想。一個人的官聲有明暗兩個版本,每個版本都證明,林斌并非短視貪財之輩。他確實有自己的原則。既然如此,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干掉對手。
  回首往事,郭韜心底有很多問號尚未解開。比如陸俊跟市長的關系,比如修船廠的大字報,比如組織部的那封舉報信。如今他最關心最后那個:上回調進組織部前夕,那封莫名其妙的舉報信直接導致了郭韜的落馬。事情到底是誰干的,一直無解,但此刻郭韜越來越覺得像是周學東的杰作。他的每個表情都在加深這個懷疑,強化這個判斷。
  周學東并非簡單的對手,背后還有個人:姚怡靜。郭韜多少有點兒投鼠忌器。姚怡靜之于他,并非簡單的下屬。他對她的信任,遠遠超出下屬,很有點兒朋友的感覺。他突然想到,自己跟韓風雷的爭斗,姚怡靜必定有所耳聞,敲詐一事,也難說毫不知情。此事若被周學東抓住把柄,還真是麻煩。
  撥通姚怡靜的手機時,電話那頭的她語氣多少有點兒興奮:“郭大局長,還記得我們這群窮工人?真難得呀。怎么樣,當官的感覺挺好吧?”
  郭韜說:“那你得問你老公。他才是真正的官,組織部領導!”
  姚怡靜“切”了一聲,沒有接招。
  郭韜本想問他們倆日子過得怎么樣,想來想去還是不好開口,便說:“對了,大字報的事情,現在查沒查出來到底是誰干的?”
  姚怡靜說:“誰知道呢。你不提,我都忘記這回事了。”
  郭韜本想請姚怡靜吃頓飯,真心實意想請。可思來想去,只能自我扼殺這個動議。外人在場,話題不好深入;單獨吃飯,還要考慮避嫌。以前跟周學東工作關系沒這么近,倒無所謂,現在傳出去肯定不好。別說姚怡靜,就連陸俊,自從他到人事局之后,也很少單獨碰面。
  事關前程,必須謹慎。
  
  3
  將任務委托給王明杰時,郭韜不斷地自我提示,那是對姚怡靜負責:得讓她搞清楚,在周學東心目中,老婆的清白跟自己的前程,到底哪個重要。
  王明杰聽了這話,多少有些吃驚。他看著郭韜,老半天后才說:“你想清楚了?只有這個辦法嗎?”
  郭韜只吐出兩個字:“廢話。”
  王明杰猛一點頭:“那行,我來辦。問題是怎么給他掛馬呢?”
  郭韜說:“你是電腦高手,這話應該我問你。”
  “他的電子信箱你能找到吧?”
  郭韜隨即翻出小本,遞給王明杰。王明杰看了看,“行,我給他下個釣餌,只看他吃不吃。如果不吃,那還是得派人接近他的電腦,人工植入。”
  “我不管。有困難我不找人民警察,只找王明杰。記住,這事必須絕對保密。你不能交給任何人代辦!”
  王明杰隨便注冊一個郵箱,給周學東發去一張黃色圖片,外加一條成人網站的網絡鏈接。那張網頁上面掛了木馬。兩天之后,周學東的電腦就成了肉雞。
  按照約定,王明杰將郭韜叫到跟前,然后才開始處理周學東的電腦。公開的文件夾一一打開,都沒什么東西,后來在一個相當于地下三層的隱秘角落——俄羅斯套娃一般的三層文件夾下面——找到了一個加過密的文件夾。
  通過郭韜提供的資料,比如周學東的手機號、辦公電話、生日,姚怡靜的手機號、辦公電話、生日,他們的家庭電話,等等,王明杰組合幾次,都沒成功。隨即從網上尋找破譯軟件,下載安裝運行搞定,一氣呵成。
  里面的東西令人大開眼界。雖然沒找到期望中的舉報信底稿,但卻有更加豐富的寶藏:主人自編自導自演的A片,外加詳細的做愛日記。
  男主角都是周學東,但女主角卻有八個之多,其中有三個目前在任的鄉鎮組織委員,包括蔣莉;最年輕的那個是去年剛剛畢業的選調生。生活中的周副部長言語不多舉止沉穩,一看就是組織部;但屏幕上的他卻無比生猛,還伴隨著咋咋呼呼的叫嚷。
  郭韜看著這些,起初驚心,發現蔣莉后傷心,隨后惡心。王明杰說:“你看看人家這官當的。你得好好向人家學習!”
  郭韜胸中波浪翻滾,被兩種相反的情緒包圍。首先,他希望能從中找到炸彈,如果找不到肯定會失望,就像美國派到伊拉克尋找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專家;其次,他又擔心果真有猛料爆出,會傷及無辜,主要是姚怡靜。一句話,還是個悖論。
  若能確定上回的冷箭來自于周學東,那么他這次的行為就可以自我安慰地解釋為一報還一報。可偏偏還就是沒有。種下土豆,收了西瓜,怎么辦?
  王明杰說:“算了吧,你到現在還是書生意氣。他這么做犯不犯紀律?這樣的人,適合不適合干組織部長?”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郭韜對自己說,官場如戰場,這是起碼的游戲規則,你難道不懂嗎?別像個生瓜蛋子似的。心慈面軟,死得難看!
  做過技術處理后,這些資料相繼上網。視頻片段上的女人涂了馬賽克,名字被隱去,任職的單位也沒明說。即便如此,很多人的身份還是能猜得出來。小城市就是這樣,誰都別想有隱私。
  
  4
  郭韜忍了好幾天,才撥通姚怡靜的電話。“你怎么樣,還好吧?”
  “你想想能好嗎?”
  “出了那樣的事兒,我很遺憾。”
  “實話跟你說,我一點兒都不意外。你還記得上回有人制造咱們的謠言吧?那就是周大部長的杰作。”
  郭韜聞聽大吃一驚:“你說什么?你沒搞錯吧?”
  姚怡靜輕輕一笑:“這事能開玩笑么?”
  郭韜說:“你在哪里?我馬上去接你。咱們面談。”
  黑色的奧迪載著兩人出了城,一路向南。新城區的工地被他們相繼甩下,那些場面有個固定的書面用語,叫熱火朝天,但郭韜的真實感覺,卻是亂七八糟。塔吊腳手架,鋼筋混凝土。拐入一個荒涼的山丘,二人來到水庫旁邊。那是給城市供應生活用水的備用水庫,人跡罕至。
  姚怡靜說:“我也是偶然之間發現的。我在他的電腦上發現了舉報信的底稿。我們倆大吵一架,從此他就給電腦加了密,我們也隨即分居。如果不是孩子,早離婚了。這樣也好,孩子已經長大,長痛不如短痛。”
  郭韜說:“你怎么不早點兒告訴我?”
  “他終究是我兒子的爸爸呀。再說除了仇恨,告訴你又有什么用?還是那句話,如果一定得有人當組織部長,你當比他強。”
  
  她左手垂在腿上,緊靠著換擋桿上的郭韜的右手。郭韜聞聽此言,突然之間抬起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謝謝你。不過我可能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樣好。”
  姚怡靜的右手伸過來,覆蓋在郭韜的手上,同時身體像棵被放倒的樹,歪斜著靠了過來,口中喃喃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陸俊不是你老婆,你都那么護她。這樣的男人,我喜歡。”
  兩個人的頭和臉,不知道是怎么湊到一起的。那絕對是上帝之力。姚怡靜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香氣,臉上的肌膚柔軟而富有彈性。那種失去理智的溫柔,從內到外溢滿車廂,只有死亡才能阻止。郭韜的心怦怦狂跳:“你是要報復他么?”
  姚怡靜說:“如果只是報復,找誰不能報復?他的事兒我早有預料,只是不知道跟誰而已。不說他,他跟我,跟我們,有什么關系么?”
  溫度逐漸升高。郭韜明白,真正的紳士此時不能中途剎車,只能向前疾馳,哪怕前面是懸崖。他也一直在努力。可是周學東像被人抽去脊梁般的形象,總是揮之不去。
  那是郭韜此生最失敗的一天。他似乎也像周學東那樣,被精準地擊中要害,絲毫沒能表現出半點兒男人氣概。在那之后,郭韜再也沒見過或者試圖約見姚怡靜。他希望將這一切重新格式化。
  
  第十五章 釵頭鳳
  
  1
  常委辦公室都在七樓。七上八下么。郭韜的辦公室正好跟林斌對門。雖然原來的部長接替了副書記、副書記當了市長,但他們的辦公室都沒動,郭韜直接進了原來市長用的那間。前任落馬,有人因此忌諱這個房間。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張局長向郭韜請示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要不要另外拾掇一間辦公室。那時任命還沒正式公布,剛剛談完話。郭韜堅決地搖搖頭,笑著說不必,我沒那么多窮講究。生意不好,還能怪柜臺子?張局長聞聽如釋重負。另外再拾掇辦公室,話說得輕松,事兒辦起來可沒那么利索,因為房間有限。這兩年市級領導呈不斷增加之勢,而新大樓馬上就要投入使用,確實不好為此另外再費勁。
  副部長、辦公室主任和秘書三人簇擁著郭韜來到辦公室。進門之前,郭韜回頭看看林斌的辦公室,再想想上回的貿然闖入,不覺有些感慨。時間不長,言猶在耳,但已經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郭韜不吭氣,后面那三人也就不敢開口。此處近乎宮中禁地,人跡罕至,樓道內靜悄悄的,遠遠看去,多少有些壓抑。他略一思忖,扭回身子走進房間,直奔辦公桌。秘書趕緊越過他,搶先將公文包放到他的右手,然后拉開老板椅,像星級賓館的侍者。
  副部長說:“郭部長,你覺得怎么樣?看看缺點兒什么,我們再置辦。”
  郭韜說:“別的不需要,墻上掛幅中國地圖,桌上添個地球儀。行了,你們都忙去吧。”
  當年朝見部長的惶恐,郭韜還歷歷在目。現在那種感覺,他也從對面的人物眼里看得清清楚楚。原來,這就是掌控和被掌控的感覺。他不是神仙,腦后并無佛光,但身上卻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可以左右別人的命運。那種惶恐并非出于對權力的畏懼,而是面對命運的巨大的不可知感,類似月夜之下的沙海孤旅。
  
  2
  就在郭韜到人事局的同時,陸俊被調出市婦聯,改任老干部局正局級的副局長。婦聯統共八個人,老干部局雖然稍微好點兒,但畢竟還有一二把手的區別。誰都知道,這是對她的冷凍措施。轉眼已近兩年,郭韜給她打過幾次電話,但很少見面。任命公布前夕,她發來短信祝賀,郭韜淡淡地回復道:“謝謝,任命還沒公布,一切尚未確定。”履新之后,某天她又發來短信,沒有恭敬的稱呼,更無謙卑的落款,只有簡單的三個字母:“SOS!”
  這座辦公樓曾經氣派過,如今已經算不得豪華。新辦公樓在新城區,馬上就要交付使用,所以這座老樓也就沒怎么整修,外表看起來甚至不乏寒酸。不過常委辦公室里面的設施完全對得起時代。外間辦公,里間休息,不僅有床,還有單獨的廁所。臥室里的陳設,不比高級賓館遜色。就在那張寬大的席夢思上,陸俊跟前任市長不知道曾經留下過多少春夢。郭韜每次在這里午休,心里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這個念頭。他甚至還下意識地聞聞被褥,依稀尋找她的體香。其實臥具被褥早已煥然一新,跟過去的歷史完全割裂,并不連貫;就像某條見慣不驚的河流,貌似日常,其實每時每刻都在更新,都在上演告別圓舞曲。
  這條短信郭韜沒有立即作答。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可以脫口而出的回復不能說,一說就是褻瀆。對人,亦對己。如今想起陸俊,他更多的已是怨懟。他痛恨對方那種遠遠高出空調功能的世間最先進的制冷技術。
  晚上照例有個飯局。結束之后,郭韜吩咐司機開到辦公室,同時給陸俊發條短信:“我在辦公室,請來面談如何?”
  進門到里間坐下,打開電視,郭韜內心狂跳不止。那一刻的郭韜,簡直就像情竇初開的懵懂少年。情勢殊異,但刺激與罪惡感完全相同。客觀地說,那時在他心頭沖撞的動能,肉欲的成分并不具體。他腦海里洋溢的主要還是詩句,是“相對坐調笙”,是“拼卻醉顏紅”。那種感覺取代了一切,仿佛世間只有它們是具體的,可以觸摸的。那一個個的鉛字不再是鉛字,而是簪花仕女,婷婷裊裊,手執紈扇,穿行于春日午后的牡丹亭。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他滿心盼望彼此的淚水能在某個陌生的車站會合,就像長江與黃河奔騰著咆哮著合龍。
  陸俊遲遲沒有回復。或許她沒聽到?郭韜飛快地給她振了一下鈴。片刻之后,手機屏幕閃亮,短信隨即跳將出來:“這么多年來我之所以一直抗拒你,只為能讓自己高看自己一眼。我并非不知道你的真情和感受。可是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我不能讓你也看輕我,更不能自輕自賤。希望你能理解!”
  惱恨和羞辱還是有一點兒,盡管不多也不長。畢竟他早已習慣暢通無阻。要知道馬山至少有他的半個天下。然而那點兒細微的惱羞成怒之后,他又陷入深深的后悔與自責。郭韜飛快地回復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了解你有什么打算。”
  “那就上班之后吧。”
  “也行,明天下午如何?上午我有會。”
  這回陸俊的回復沒那么迅速,大約十分鐘后,她的短信才翩然而至:“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你知道修船廠,確切地說是老李,最初為何那么積極地要提拔你么?”
  看了短信,郭韜不覺“啊”的一聲大叫。思維如同電流一般,上天入地打通所有的關節。那次突發的交通事故之后,陸俊是第一個留言問候的朋友。她怎么能如此迅速地得知消息,實在是個謎,被生活淡忘的謎。因為二人的單位和交游圈子,很少交叉。如今方才意識到,那個謎底一直未被揭開。他隱約感覺到,這其中大有文章。
  
  3
  陸俊進來前,規規矩矩地敲了門。郭韜沒有使用自動設備,起身過去為她打開房門。“你坐,我給你泡杯茶。老家特產信陽毛尖,明前的新茶!”
  陸俊說:“哪敢勞動部長大駕,我自己來吧。”
  落座寒暄之后,二人不約而同地打量著對方,似乎要揣摩對手的秘密武器。那感覺讓郭韜很不舒服。他突然微微一笑:“我沒有打聽隱私的興趣。不過如果你方便的話,有些事情我還是想聽聽你的解釋。這關系到你的前程。萬一上會,難免有人質疑,我總得有個話說。”
  陸俊喝口茶,半天沒吭氣,似乎是要細品茶葉的口感與氣息。良久之后,她身子朝后一靠,選擇了一個潛意識里最有安全感的姿態。“有些話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的,可惜沒有合適的機會。今天既是干部向部長匯報思想,也是老同學交流談心,否則我不會開誠布公。”
  對于匯報思想云云,郭韜只是笑笑。他早已習慣。他平靜地看著陸俊,靜等謎底揭開。
  陸俊說:“我知道王東峰曾經對你說過,我嫁給他時已非女兒身,對吧?”
  郭韜凝重地點點頭,沒說話。
  
  4
  港口小城名叫馬山,難免令人困惑,但就陸俊而言,卻再真實不過。她的童年完全是在馬山度過的。這里的馬山既非過去的縣城如今的市,也非郝老師曾經主政的那個偏遠鄉,而是真實的大山。當然,也是行政村。從她家到馬山鄉有五十多里,從馬山鄉到縣城,還有五十多里。她雖然自打出生就跟隨父母吃商品糧,有城鎮戶口,但卻完全復制著農村孩子的成長模式。生性正直善良或者迂腐懦弱的父親,在馬山林管站一干就是三十年,直到從最年輕的職工干成最老的站長。
  
  山里的童年是快樂的。陸俊之于父親,就像常春藤之于墻壁。她無比熟悉父親的肩膀。那個瘦弱的背影遠遠談不上高大,卻也足以撐起童年的天空。她跟著父親,秋天在馬山上采野果,夏天在西河里摸魚蝦,幾乎每一天都流淌著歡樂。陸俊的父親陸士元是馬山人,母親逄怡芳卻是外地知青。她的故鄉河北滄州其實算不上大城市,但這并不妨礙她從心底藐視馬山,用一個特別的方式:自從陸俊牙牙學語,逄怡芳就教她說普通話,嚴格禁止她跟著周圍的孩子說馬山方言。逄怡芳這樣告誡女兒:馬山方言是土話,既落后又難聽。
  后來回想,陸俊幾乎生活在母系氏族社會里。因為逄怡芳是實際上的一家之主,訓斥丈夫遠甚于訓斥孩子。然而陸士元一點兒都不惱,只管微笑,不時還跟女兒使眼色做鬼臉,就像兩個不幸落網的調皮學生,在老師剛剛扭轉身去的瞬間,還不忘小小地搗個鬼。然而水性至柔卻能穿石,陸士元的倔脾氣,逄怡芳根本奈何不得。如果按照她的辦法,丈夫早已進城,至少要到林業局弄個副局長干干。因為他有文化。但結果呢,他們卻在這個形同發配的環境下終老一生。
  陸士元確實有上調機會。一般情況下,組織上絕不至于將一個人趕盡殺絕。他在馬山林管站干了差不多二十年后,局里打算把他調進縣城,派個年輕人過去接班。但就在黨委正式開會研究的前幾天,馬山林管站截住了三個農民,如果你愿意,也不妨稱之為偷獵分子。因為他們的麻袋里滿是野生動物,有天上飛的,有水里游的,有地上爬的,還有洞里鉆的。
  這種行為法律上認定得清清楚楚,規定得明明白白,陸士元沒什么好說的。那三個偷獵分子其實也臉熟,就是馬山村的農民,并非窮兇極惡之輩。領頭的那個見勢不妙,立即遞煙哀告,請求高抬貴手。陸士元當然不吃這套。那人無奈,只好搬出后臺,董副縣長。那時不比現在,手機一撥隨即接通,都能說上話。不過話是這么說,看陸士元的架勢,即便有手機有圣旨,他也不會從命。農民說陸站長,您要是不信,可以給縣里打個電話,我跟董縣長說。陸士元說你說得輕巧。我那是辦公電話,電話費貴得很,能讓你私人閑聊?那人說我出錢,你說吧,多少錢!說著話就要給陸士元塞錢。陸士元說我警告你,賄賂國家干部,罪加一等,你不要錯上加錯!
  那幾個人到底還是被押送到了馬山鄉派出所。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沒什么。畢竟他沒跟領導發生正面沖突,沒傷人家的面子。問題是那三個家伙并未送到縣城的公安局,在鄉上便重獲自由。陸士元聞聽大怒,跨上站里的三輪摩托,風馳電掣地跑過去興師問罪。其實這有什么好問的,原因傻瓜也能想象得到,那是領導的意思。偏偏陸士元不信這個邪,四處反映,最后直接給縣委書記寫信。
  放人是公安局的決定,董副縣長事先并不知情。事后得到消息,除了默認嘉許,還能說什么?總不能再把老家的那幾個窮親戚抓起來。陸士元不鬧還好,一鬧他就更不能退步。他非常生氣,質問林業局長,說你們那個林管站長怎么回事,口氣比我這個副縣長還大?他還是黨員嗎,有沒有一點兒組織紀律觀念,有沒有起碼的政治敏感性?
  逄怡芳阻攔,公安局苦勸,林業局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都不管用。結果是那幾個農民毫發無損,陸士元卻沒能進城。那段時間,家里沒有鬧得雞飛狗跳,因為陸士元不接招;但盡管如此,那種凝重粘稠無法流動的氣氛,還是足以將陸俊嚇住。她悄悄問道:“爸爸,你何必非要惹媽媽生氣呢?蛇是壞的,他們愿意抓就抓唄。”
  陸士元撫摩著女兒的腦袋:“傻孩子,蛇其實不壞。人不惹它,它就不會咬人。它跟那些很漂亮的鳥兒一樣,都是國家保護動物。它們本來很多很多,可是現在卻越來越少,眼看就要滅絕,因為它們都被貪心的壞蛋抓去賣掉吃掉了。所以國家要保護它們。你懂嗎?”
  陸俊當然不懂。蛇不壞這個說法,她沒辦法懂。不過父親的話總是沒錯。而且那些漂亮的鳥兒肯定是好的。保護它們,她愿意。當時的陸俊并不理解此舉意味著什么。她根本不知道,父親這個善良舉動的代價,是她只能在村里上小學,母親也不得不繼續守著相看兩生厭的馬山。
  
  5
  或許是童年的快樂太多,已經透支吧,歡愉的日子終于戛然而止。以初一結束前夕的那個夏夜為界,她的人生黑白分明:前面是清平樂,后面是昭君怨。
  閨女能在村里湊合著上上小學,初中卻沒辦法湊合。若不進城,那就只能到鄉里讀。中間隔著五十多里山路,必須住校。且不說她能否習慣,即便能,逄怡芳也不情愿。無論如何,總是縣里的學校教育質量高,利于孩子成長。可她緊催慢趕,陸士元的舉動依然不夠積極,至少是沒有奏效。陸俊小學畢業那年,他們夫妻倆還是沒能調進縣城。
  逄怡芳決定自己動手。那個夏天里的某日,陸士元要到外地出差,問問行程,周末可能回不來。逄怡芳聞聽很高興。本來她就想支走丈夫,一直找不到理由。她說東北你輕易去不成,既然去了就多玩兩天再回來。你放心,家里一切有我。
  丈夫走后,逄怡芳就備點兒野味,請局長過來消閑吃飯。對于城里的大爺,周末看看山景嘗嘗野味,自是賞心樂事,何樂而不為。于是局長輕車簡從,前往馬山林管站檢查指導工作,同時慰問干部職工。
  局長叫高占功。野味肯定貨真價實,那頓酒高占功喝得老高老高。逄怡芳之所以想支走丈夫,是擔心他礙事。打野味也好,陪領導喝酒也好,都不是他熟悉的業務。逄怡芳雖然也不是特別熟練,但至少有熟練起來的愿望。她不想讓閨女步自己的后塵,跟馬山相看兩厭,耽誤終身。
  林管站在村街上。之所以設在村里而沒放在鄉上,完全是受地形的限制:馬山村是雞鳴三縣的節點,道路可直通掖縣龍口。陸士元的家跟辦公室彼此通連。見局長情緒高,逄怡芳便自然而然地提到了調動,說局長我們倆已經扎根農村三十年,孩子一天大似一天,再不進城,她的前途也得耽誤掉。無論如何,請您關照關照!高占功說你放心,這事我放在心上。你們的條件,本來早就該進城的。可惜老陸那張嘴。逄怡芳很高興,說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人不計小人過。俊,來,給伯伯敬杯酒!
  當時陸俊正在隔壁寫作業。接到母親的將令,一百二十個不情愿。逄怡芳見狀二話不說,起身就把女兒拖了過來。高占功搭眼一瞧,說老逄,看不出來,你閨女還真接你的代呀,生就一副美人坯子!說完哈哈一笑,在逄怡芳胳膊上捏了一把。
  如果說高占功的笑聲像野獸,那實在是對野獸的污辱。陸俊給他敬上一杯酒,便匆匆離開。逄怡芳則陪著他繼續喝。她到底是女人,又一直棲身農村,哪里比得上高占功那樣酒精考驗的干部,很快就被徹底灌醉,這才有了陸俊噩夢般的夜晚。
  當時的情形,陸俊不愿想,也不敢想。逄怡芳凌晨時分清醒過來,也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她雖然喝得死死的,高占功也差不多,旁邊畢竟還有秘書和司機。司機幾乎沒喝。他們呢?難道他們都是死人?
  憤怒,痛恨,慚愧,懊悔,憐惜。人世間萬種滋味,逄怡芳瞬間嘗遍。然而她對丈夫的仇恨,卻遠甚于對高占功。當初吸引她的善良,如今全都成了軟弱;當初吸引她的正直,如今全都化為執拗。若非他執拗傻氣軟弱多嘴,他們全家早已進城,何至于此!
  逄怡芳小心地給女兒擦拭著身體,飛淚如雨,和著血跡,斑斑點點。她說小俊,千萬別告訴你爸爸。這事誰都不能說!你千萬要記住!
  沒過多久,局里就下了調令,陸士元夫婦同時調進林業局機關。陸士元由馬山林管站站長提拔為局工會主席,逄怡芳則由副股級干部提拔為林政科科長。還好,此時高占功已經升任副縣長,他們不必朝夕相處。
  
  6
  災難突降帶來的成熟,往往類似拔苗助長。從那以后,原本活潑好動的陸俊性情大變,冷漠少語,像隆冬的太陽一般陰冷。對父母的態度也徹底改變。愛與依戀不斷衰減,恨與隔閡日漸增多。她幾乎沒有朋友。除了后來的郭韜。然而郭韜的情感卻像排斥的磁極。他對她越好,她后退的腳步也就越快,直到徹底轉向。
  
  新婚之夜,設若陸俊能跟王東峰坦陳一切,他們的婚姻未必就會半途而廢。或者換句話說,如果那時王東峰能直言不諱,營造出可以坦誠交流的氣氛,陸俊或可剖白心跡。然而王東峰發現異常時,表情僵硬片刻,便側身躺下,不置可否。
  那一刻,痛徹骨髓的寒冷再度將陸俊包圍。她貼在丈夫背后喃喃道:“東峰,我跟郭韜沒有什么。真的。”
  王東峰回轉身干澀地笑笑:“我沒說你跟他有什么呀。你別多心。再說即便有什么我也不在意。都是過去的事情,而且還在我前面。”
  這話陸俊分明聽得清清楚楚,但又分明沒過腦子。她聽到的最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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