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曾經喜歡過鮮衣怒馬的生活。
記得幾年前,偶遇一個才情男子,他是我們這個城市中的名人,傳說中的五花馬千金裘當然有他。無數女人為他傾情傾財,不計后果。但是他,仍然談笑間將她們揮去,不在意。
那次酒店偶遇,他忽然被椅子尖銳的什么東西剮了衣服,然后嘩啦啦,幾萬塊錢從口袋里掉出來,滿地的粉紅紙張,人民幣上毛主席威嚴地看著經過的人們。他笑著解釋:剛從牌場上回來,贏的,贏的……有掩飾不住的小得意。
再后來遇到,忽然就安靜了。他跑到這個城市邊緣種蓮花了,不再與眾人玩了,過起半隱居生活。
問及,他輕笑:浮華褪盡,冰涼入心。應該享受的和應該揮霍的都已經過去,總不能一輩子是一個狂浪無邊的人,你看弘一法師,聰明人都如此,做名士是真名士,做公子亦是真公子,當然,做和尚又是真和尚。他果然煙酒不再嗜,即使愛情這件事,也素淡了許多。他身邊陪著種蓮的女子,居然相貌一般,只是素雅得很,白衣黑裙,烏黑的短發,看的人以為到了清末民初。帶著民國時期的儒雅。
想想自己亦是吧。
少年時無盡的狂妄,一定要出盡風頭拉倒。一定要衣不驚人死不休,想象的生活應該是電影一般,艷麗,凄涼,帶著淡淡邪氣……似自己的游園驚夢。即使愛情,也是愿意飛蛾撲火死纏爛打。到現在才明白,好的愛情,一定是充滿了惦記和懷念,在心里珍藏一個人。這種愛情,冷靜溫暖,卻也刻骨銘心。
看過阿城描寫侯孝賢電影中的一段,其實是寫人的成長:“人奔過來,街邊的老頭依然扳著腿吃食,人又奔過去,轉過街角,消失,復出現,少年人的精力,就是這樣借口良多,毫不吝嗇。揮霍之中,又煩愁種種,彈指間就嘴上長毛。第一次遺精,用手沾來聞,慌慌的。父親死了,守夜時聽鬼故事。母親死去,哭得令哥哥奇怪地瞄一眼。人就是這么奇怪地長大了,漸悟世理。而明白之后,能再素面少年時的莫名其妙,非有特殊的品性。”看完后非常心驚,每個人都曾繁花如少年,都曾經不管不顧,在時光中一味地沉溺或揮霍,以為時間多得用不完,以為明天過去永遠有明天。
所謂的似水流年,王小波說,“就如一個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葉,浮木,空玻璃瓶,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這個比喻真讓人惆悵傷感,那么空靈那么唯美,到最后,一定這樣安靜了,一定褪去了浮華,當然,同時褪去的還有青澀。
我記得大學時開聯歡晚會,我曾經穿過一條銀色的雪紡裙子,上面綴滿了亮片和銀絲。在晚會結束后我跑到雪地里去看星空,抬起頭來時,感覺臉上是冰涼的——那一刻,我希望永遠過不去。
但終于過去。
更多的時候,我是穿著素衣的女子,在超市里選一些生活用品放進冰箱,定時去樓下散步,取報紙和稿費單子,聽一段蘇州評彈或昆曲,約好和朋友去喝個茶……日子早就過得有條不紊波瀾不驚,長風萬里,我回到的,居然是自己飽滿的內心。
老子說,“惚兮恍兮,其中有像。”
恍兮惚兮,我喜歡這四個字。剎那的感覺,一彈指,早就匆匆過了這么多年。我收拾自己的舊東西,翻到多年前手寫的日記,字還算清秀,那么長的日記,上高中時自習課偷偷寫的吧?我寫道:“今天他理了發,我覺得他還是留長頭發好看些,他還換了衣服,這件衣服比較帥,是淡藍色的,我喜歡他走路時甩手的樣子,有點像007,還喜歡他路過我身邊散發出的薄荷香……”我忽然笑了,這是我的17歲,暗戀一個人,不得。糾糾纏纏和自己,好多年。
可是今天,我充滿了喜悅和感激,雖然有些微涼,我知道,是從他開始,才懂得了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
如今我安靜地躺在河底,看著落葉和凋花從頭頂上流過去,雖然水有些涼,可是,這樣的清澈卻早已經難得。
你知道的,我喜歡這清澈與干凈。
高不可攀的寂寞
有些寂寞,實在高不可攀。
看墨西哥女畫家佛里達的一生,與愛情和病痛作斗爭的一生,雖然太多行為看上去叛逆,但實在因為太寂寞——誰能理解她的疼痛與孤獨,唯有那支畫筆吧。
喜歡看她的自畫像,那樣冷艷,那樣寂寥,那樣不顧一切的狂妄……飽滿的色彩與夸張的服飾,那張模糊的美麗的臉,如此讓人驚心動魄的憂傷。是從看佛里達的畫開始,認同這種高不可攀的寂寞,只有自己知。在電影中,佛里達在臨終前說:“我希望快些離世,而且,永遠不再回來。”
畢加索的名畫《拿煙斗的男孩》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油畫,1.04億美元的拍賣價至今仍然是天價。畢加索創作它時只有24歲,那時他剛到法國蒙瑪特高地。也許那時他還懷著一腔單純的熱情,也許還有許多純粹的寂寞,所以,這幅畫里少年的寂寞也是那樣高不可攀的寂寞。
幾乎看到這張畫的第一眼,我就被一種憂傷所侵略。
那是一種更安靜更徹底更堅決的侵略!高不可攀的寂寞,綿延在這個少年的眼底,有什么比少年的寂寞更寂寞?——他的藍色衣服,這藍色多么正確,多么恰當,多么惆悵,又多么哀傷!簡單的樣式,裹住一個稍顯單薄的身體!連這單薄都如此完美!
不,不,這一切不足以構成寂寞。
是他的眼神,是他頭上的花環,還有他手里的煙斗。
我喜歡他薄薄的嘴唇,有一絲不甘心和不屑,還有他的頭發,花冠下的頭發,淡淡的棕色,微微的憂傷。如此配合著少年的眼神。
他一只手垂下來,另一只手拿著煙斗。
他為什么不拿別的東西而是拿了一只煙斗?這是油畫的哲學意味,這是畢加索自己個人的魅力。
——也只有拿煙斗才能體現少年的那種無以訴說的孤單吧!
而他的背后,一面粉墻,粉艷艷的花,襯托出他藍衣的惆悵,在繁花與少年里,有誰可以知道他的寂寞?
這是我最喜歡最迷戀的一張畫,那么簡單卻又那么深邃,那么飽滿卻又那么蕭索——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更迷戀油畫,因為它厚重,更抵達內心,更讓人覺得這世間的寂寞,有一種,高不可攀。
有朋友,是鄉間中學教師。他喜歡閱讀與畫畫,一個人在邊遠的鄉村里,遠離繁華與虛榮。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短信,他說:喜歡在夜晚聽鳥鳴叫,極少和人交往,只和自然對話,大量閱讀,回歸本身的寧靜。喜歡看和聽,極少說話,如果有一天失明了或聾了,那就回到內心渺小的光明和單純。
我知道,這世間必有一種人,以最單純最干凈的態度,以植物的姿勢,驕傲地寂寞著。我去過那個中學,簡陋破舊,學校后面有一條長堤,在三四月間,大葉黃楊抽出枝芽,風吹來時,那些楊樹像在跳舞,沒有人欣賞,但它們跳得仍然是絕世的美。
還記得去深山古寺里看蓮花。有絕然的清靜。
一個人,在深深的午后,薄霧,穿白色衣衫,著青鞋一雙,穿過那些木魚聲去看蓮花。
內心清涼而生動。
自知一生不可超越。有時候,抵達內心的狂熱只有自己知道,那一刻,如生如死,淡定自然。滿池荷花,化成歡喜,在光陰里,可以永遠留存,那一分,那一秒,那一剎那,是高不可攀的寂寞,枝枝蔓蔓纏繞起來,記得時,心存感激。
也記得鬧市,人聲鼎沸,摩肩接踵。走在人群里,風吹起衣衫,素面薄顏,看燈紅酒綠,看霓虹閃爍,此時的內心清涼,才更是難得,這種時刻,如煉真金,多少年,才能修得。
記憶蒼茫,那些瘦而清絕的記憶永遠那么清新——其實有關寂寞才記得住,熱鬧總是短暫的,寂寞才是長的,而高不可攀的寂寞,那是一朵雪蓮花,又清涼,又艷麗,
——請允許我有這樣的奢侈,至少,向往這樣的寂寞。
魚的孤獨
盛夏。讀李叔同。讀至出家一幕,日本妻子去杭州尋他——尋了三日,終于找到。
三人問一句,李叔同才答一句。不問他,他便低眉目,既不發言,也不看人。餐畢,他乘船離開,自始至終沒有回一下頭。看到這里,孤寂萬端——要怎樣的決絕和冷艷,才會有這一場斷然的離開人世間?
養了兩條錦鯉。它們孤獨地游。有時頭并在一起。有時就那樣獨自游。
過兩日,死一條。
只還有一條。
它獨自游。有時,就那樣安靜地發著呆。陽光照進來,曬在水里。它在日光里,恍如隔世地安靜與肅然。它孤獨么?親愛的魚。魚,它也是孤獨的,所以,以游來游去的方式散發著寂寞——所有的孤獨,都深深埋在水里。包括眼淚,包括傾城的枯萎心思。
當他是自己,而他又不是自己時,他才是他。當他是魚,而他又不是魚時,才理解魚的孤獨之美。
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魚知道否?魚是孤獨的。——她獨自承受一個人的悲歡,有同伴時,孤獨。沒有同伴時,更加孤獨!但這孤獨,加速了魚的飽滿!加速了她的強人!她獨自享受這種游來游去!千山的鳥飛絕了嗎?萬徑的蹤跡都滅了嗎?而這盛夏,一個人,享受獨憐幽草澗邊生,享受山靜如太古。一切皆醉,每朵花都散發著清幽的香。
獨自散步,遇到賣蓮花的女子。
推著一大車蓮花。蓮花種在大盆里,一大盆,又一大盆……蓮花正盛開,盆里是紫黑的淤泥。蓮在淤泥中如此盛開!那亭亭的荷葉,綠得盎然,用相機拍了……一個人走在盛夏。手執蓮花,烈日炎炎。
內心清冷似魚。
它孤獨,映襯我的孤獨。
坐在明珠門口小卦攤前。81歲老人。看我的手相。——壽辰不過75歲。又言,因內心清澈,說話總是得罪人。又言,你命中應該有兩個兒子。又言,北方適合你。
一言不發。聽著他說。
他瘦,肩頸間全是皺紋。
“你也不會胖。”他說。“60歲后會更瘦。”那也是我的命運么?
我穿了蓮花衣,坐在他對面。聽他分析掌心里的命運……命是注定。不爭不辯不動聲色。是個人的修煉和自持,是魚的孤獨教會了沉默——唯有沉默可以說明一切。一切都會敗給時間。
老者仍舊說。
微笑著聽。生,或者死,那么重要。其實是人世間所歷經的種種劫難,最后終將歸為塵歸為土。就像最后,你是你,我是我。
那親愛的孤獨。魚或者你我,都一樣。纏繞于深處,不能自拔。稍微迷戀,帶些變態的吞噬……魚,就在這小小的空間里,抒發著自己的悲與喜。李叔同出家,苦修律宗,生活極簡。甚至那衣服和鞋子都是破破爛爛……死時寫下“悲欣交集”。四字空靈韻簡,無限的無限,卻又到了極致。他是一條終生游在無間的魚,獨自芬芳。雖然有豐子愷畫護生畫集,卻仍然是獨自。
又想起張中行先生。被楊沫寫進文章里。他不辯。楊沫死后記者采訪他,他說,“她在時我沉默,死后我更不會說什么。”魚一樣的沉默。不發一言。沉默,沉默!親愛的沉默!魚一定知道沉默的高貴。選擇沉默,其實是選擇了另一種高貴——時光會驗收一切,包括屈辱,包括誤解。所有的一切終將會過去,包括悲歡,包括不安。
維持,以及變,大不易。內心鎮定需要定力和自持。猶如蓮花的開放與凋敗。是這樣地自然。但蓮知道,修煉自己,才能成禪,成花,成為一花不與凡花同的最美的蓮花。
黃昏的時候,仍然是悶熱。
去“一角書屋”。霸州城中的小書店。年輕的女孩子正發著呆。
翻到自己的書。《她依舊》。女孩子說,這是霸州人寫的!作者是霸州人!雪小禪!
是么?我反問。
當然。她得意地反駁著我,并且呈現出小小的自豪。《她依舊》封面是紫色的小花,淡淡的,小小的,一簇簇,非常美。
暗笑了一下。放下。翻看別的書,張愛玲的書排了整整一排。整齊而孤單。像她的人似的。
到底沒有買這本《她依舊》。走在故鄉的廣場上,法桐,噴泉,以及跳舞和聊天散步的人們。
加入其中。
并且哼唱著一段《春秋亭》。這人群,是水。分散著孤獨,而魚仍然孤獨。因為魚知道,游到哪里,都游不到另一個人的心里,她必須學會獨自分享孤單,必須學會獨自一個人,邊走邊唱。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