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小廠的普通職員,一個偶然的機會成為廠里的功臣。她和經理的情感故事也如箭在弦,一觸即發……
1
經理的其他指頭都是垂著的,食指卻直直地伸著。而且,他的手臂高高地抬起,高過了他的肩膀,甚至他本人的鼻子。他就這樣伸著胳膊,指著史曉婧說,你來!
顯然,這不是招呼,這是一種指責!
曉婧正百無聊賴地趴在辦公桌上,擺弄著那支藍色的圓珠筆。圓珠筆的卡子上,兩個白白的字:貝貝。貝貝牌圓珠筆,曉婧想。圓珠筆都是貝貝,她想到了自己,以及前天夜里的情形。
前天她一夜沒睡。沒睡是因為郭海。郭海老是喜歡喝酒,因為酒,他曾經在馬路邊的花池里過過夜,也曾經開車撞倒過一棵大樹,還曾經拍著樓下鄰居的門大罵曉婧。但是習慣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尤其嗜酒的習慣。前天夜里,曉婧輾轉反側地等到十二點,才聽到郭海“砰”的一聲進了門,“咕咚”一聲倒在了沙發上。曉婧見他回來,放了心,不想搭理他,就躺著,繼續輾轉。后來她聽到郭海在客廳里咕咕呱呱的倒騰聲,一股刺鼻的酸腐味道隨即撲了過來。曉婧就出來打開燈,從郭海那只腐朽的胃里游歷出來的山珍海味,早變成了一堆爛醬,鋪了一地,濺了一沙發裙。沙發罩上暗紅的牡丹花,成了黑紫的一團洇漬。
曉婧急忙拿來撮斗拖布收拾,拖了一遍又一遍,酸腐味還是繚繞在屋子里,怎么也拖不凈。曉婧滿肚子翻江倒海的,幾乎也要吐出來,郭海卻渾然不覺,依舊死豬一樣趴在沙發上,噗噗地呼著氣。曉婧就長嘆一口氣,扔了拖布,“撲”的一聲坐到了地上,望著爛醉的郭海、滿屋子熟悉的家具,嗅著飄浮在空氣中的似乎有著形體的腐朽味道,忽地悲從中來,萬念俱灰,就想哭,放開喉嚨哭一場。心頭的悲哀頂向喉嚨,一陣陣涌著,卻撞不出眼淚,曉婧就只好大睜著干澀的眼睛,盯著天花板發怔。落地大鐘在寂靜里嘀嗒嘀嗒地緊趕著路,夾雜著郭海響亮的鼾聲。她就這樣聽著鐘聲和鼾聲躺到拂曉,才少氣無力地爬起來,回到臥室。兒子正香甜地睡著,小臉偎著曉婧那只繡著一枝寒梅的枕頭。大紅的小巧的梅花,映襯著孩子熟睡的臉龐,生動而溫馨。孩子香甜的睡眠像一根刺,扎得人心疼。曉婧摟住兒子,眼淚就下來了。
就是在曉婧想到兒子,拿筆在紙上一遍遍地寫他的名字“郭帥郭帥郭帥郭帥……他什么都不懂啊”的時候,經理突然站在了門口,就那樣指著她說,你來!食指高端端地指著,像一把命中她的手槍。
曉婧的心咚地跳起來,她怯怯地站起來,疑惑地跟著經理到他的辦公室里去。經理的表情是陰沉的,盡管大家早已習慣了他那張不茍言笑、神情冷漠的臉,可是曉婧仍然非常懼怕他表情里隱含的那絲令人發憷的惱火。從他的肩膀上飄來一絲煙草的味道,和著納愛斯香皂的香味,直鉆進曉婧的鼻孔。曉婧看到他潔白的襯衣領子上,棲著一根短短的黑發,黑發隨著他的步伐,在領子上一動一動。經理下意識地撣了一下肩膀,那根頭發便倏地沒有了。
經理沉著臉坐到他的老板椅上,點了根煙,指著曉婧,還是剛才那個姿勢,說,你看看,你做的報表!然后他一揚手,甩過來一沓紙,那是曉婧昨天交上來的銷售報表。曉婧急忙打開看,發現報表從頭至尾,全錯了。密密麻麻的黑格子和密密麻麻的數字,立馬模糊成一團,糊住她的臉。曉婧的呼吸立刻幾乎停滯,血嗡的一聲就全涌上了頭頂,像個盔甲扣在了腦殼上。
經理伸著兩根指頭,當當地敲著他的老板桌,惡聲說,全科的同志們辛辛苦苦一個月的銷售業績,叫你給一筆勾銷了!經理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跟曉婧說過話。確切地說,是曉婧從來沒有出過差錯。桌子當當的響聲一下子砸紅了曉婧的臉,曉婧的臉一紅,就燦若朝霞,艷若桃花,把她臉上常掛的那種內斂而禮貌的微笑沖得蕩然無存,倒有幾分楚楚動人。她拾起報表,無地自容,想說對不起,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一雙桃花眼里,倏地滾出兩顆淚來。眼淚連成串,撲撲簌簌地落在報表上,啪嗒有聲。
經理瞟了一眼羞愧萬分的曉婧,彈了彈煙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回去重新做一下,以后腦子不要這么簡單!其實他想說,以后腦子不要這么愚蠢,話到嘴邊,想到面前的這個人心重,他又急忙換了詞兒。況且,她站在他面前,淚雨中一枝梨花一般,有點兒叫人隱隱地心疼。曉婧急忙抹了抹眼淚,脹紅著臉,閃身出來,裊娜的背影從經理的眼睛里滑出去,像水面上的一道漣漪。
辦公室里沒人,曉婧回來打開報表,想重新做,卻滿腦子郭海的影子,郭海郭海,揮之不去,眼淚就偷偷地下來了,她頹喪地伏在桌子上,索性淚如雨下地抽泣了起來。
經理突然輕輕推開了門。曉婧抬起頭,淚眼婆娑的,趕緊擦了擦淚。經理走到曉婧辦公桌前,默默地看著曉婧,吞了一口煙說,家里有什么事嗎?曉婧的眼淚就又下來了,低下了頭,咬著唇沒有說話。經理便越發覺得她像一枝帶雨梨花,在他面前柔弱搖曳。他就說,好好做一下,沒關系的。目光里盡是溫柔,少見的那種溫柔,然后愣了愣,就出去了。
曉婧忙了一天,才把報表重新做好,交給經理。經理三七開發型的腦袋,在表后晃了一下,就完全露了出來。他看了曉婧一眼,眼睛里有了一些笑意。曉婧也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經理放下報表,說很好,就這樣。他習慣地彈了彈煙灰。他的手指是修長、勻稱的,沒有粗大的關節,很像女人的手,膚色很白,跟他古銅色的臉完全不一樣。曉婧想起了郭海的手,短粗愚拙。手跟人的秉性是一樣的,手就是人的靈魂。
晚上回到家,曉婧心里仍然悶悶的。吃飯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想說給郭海。張嘴要說,見郭海整顆腦袋都趴在了飯碗上,呼嚕呼嚕響徹云霄地吃著飯,曉婧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能從飯碗上看到他針刺棵棵的頭頂。曉婧想,吃飯用得著這么大聲兒嗎?她慢慢地咽下一口飯,有點噎得慌,終于什么也沒說。
兒子卻不肯好好吃飯,一會兒敲碗邊兒,一會兒摳桌布,終于“咣”的一下,扣了一桌子飯。郭?!班弧钡囊宦暯辛似饋?,抬手就給了兒子一巴掌,兒子就“嗷”地大哭起來。郭海把飯碗一頓說,真他媽的煩人!就呼嚕呼嚕吃了飯,拎著垃圾桶下樓去了。一會兒曉婧就聽見他在樓下吆喝著斗地主的聲音,還摻和著粗口。兒子低著腦袋,還在嚶嚶哭泣。曉婧哄好了他,騰出餐桌,讓兒子趴在餐桌上做作業。兒子寫著寫著嚷了起來,忘了抄數學作業!曉婧說,那就只做語文。兒子寫著寫著又嚷了起來,橡皮沒了。曉婧趴下去,桌子底下、墻旮旯里,怎么也找不著,似乎橡皮被當作饅頭吃了。曉婧累得腰疼,也沒了耐心,就說,你用筆勾掉它算了。兒子就大哭,這樣交了作業老師會打我的!曉婧說,那怎么辦,總不能不交吧!兒子說,那還不如不交!我對老師說我生病了,沒時間做。兒子一貫以這種方式來對待老師,因此他的學業一塌糊涂。曉婧有時候覺得對兒子的教育是失敗的,盡管他還很小,下這個結論太早。但看到郭海,她就分明目睹了兒子的未來,因此她的失敗感就愈來愈嚴重。曉婧氣得頭暈,懶得搭理他,給他洗洗,就頭昏腦脹地睡覺去了。
郭海哈欠連天地回來時,曉婧正穿著白色真絲睡衣散在床上,長頭發烏云一般堆在枕邊。曉婧的頭發很長,垂在身后,能齊著腰臀。郭海一笑,就過來扳弄曉婧。曉婧說,煩死了,人家累了。郭海說,那怎么辦,我睡不著。曉婧說,明天還要上班呢。郭海不理她,生硬地扯下了她的睡衣,長指甲掐到她的肉里,把曉婧揪得生疼,曉婧睡眠的香甜被這一揪轟得蕩然全無。她翻過身子,奇怪郭海老是留這么長的指甲干什么。郭海卻一伸手,又把她扳了過來。曉婧大睜著眼,看著郭海那張滿臉胡茬的臉,嘴里幾乎擠出壓在心底很久的那兩個字,忍住了沒有說,只好閉上眼,把臉別了過去。郭海就手忙腳亂地褪了衣褲,壓了上去。曉婧躺在下面,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和自己遙隔著萬水千山,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不堪的呻吟真切地響在自己的耳畔。這時她聽見客廳的落地大鐘嘀嗒嘀嗒日復一日的趕路的聲音,接著“當”地一下敲了一聲。
2
小趙火急火燎地從山東打回電話。他正跟一家跨國公司的下屬公司談生意,對方專做廚具,出口歐美,對這個小城里的制板廠的板材,挑挑揀揀,挑剔得很。眼看百萬訂單幾乎要黃,小趙就有些亂陣腳,急忙打電話請經理親自過去。偏偏經理剛趕到江西去處理一起業務糾紛,脫不開身。經理只好電話回去,問誰能領命于危難之時。當然,必須出師必捷。銷售科全體在家的人都不說話,不去不算犯錯,去了談崩了,就罪大惡極了。經理的脾氣令大家又敬又畏,雖然他因此極富個人魅力,但大事臨頭,大家首先想到的還是個人的安全。
曉婧坐在角落里沒有說話,轉身出去了,身后是辦公室里亂紛紛的議論聲。她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掏出手機,思忖了一下,狠了狠心,還是撥通了經理的手機。經理渾厚的嗓音在那頭說,誰?曉婧頓了一下說,我,曉婧。經理說,什么事?曉婧說,沒事。兩個就都愣住了。她才又說,我想去山東。聲音小得很。經理又愣住了,說實話他已經把銷售科的所有人都濾了N遍了,卻獨獨沒有打過曉婧的單,雖然曉婧在人手緊張時也出門談過幾次生意,但那都是小生意。
經理說,你可以嗎?曉婧說,可以。聲音還是很小。經理說,只準成,不準敗。曉婧說,我立軍令狀,談不成我就下車間當工人。經理不說話。好半天,經理說,去吧,敗了也無妨。然后他又補充說,實在不行,拖延時間,等我去接應也好。曉婧說,你等著我的結果。經理覺得曉婧像國破家亡的時候舍身衛國的壯士,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慷慨悲壯,他有點感動,吁了一口氣說,曉婧,無論成敗,我都親自接你。
經理心里捏了一把汗,他盼望生意成功,又不敢想象能成功。但是,無論如何,去一個史曉婧,總比不去人的好。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多么需要曉婧這樣的人,又多么欣賞曉婧這樣的人。他快刀斬亂麻地處理了手頭的問題,就一刻不停地上了火車,準備北上山東去接應他們。
剛擠上火車,手機就響了。他急忙掏出手機,看著那個號碼愣了片刻,才按了接通。那頭也沉默著,他心里就撲通,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怎么樣?那頭曉婧的聲音小小的,像是囁嚅了一句,經理,妥了。
他的心陡地躥到了喉嚨——史曉婧同志,談妥了一筆六百萬的生意!這是他們這個小廠從來沒有過的大訂單!他捋了捋自己的頭發,興奮地想立刻從火車上跳下去,換乘回家的車。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一些,真正的男人不應該喜形于色。他想,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史曉婧才是真正的豪杰,她這么優秀,卻從來不張揚,因此他竟然沒有及時地發現她!這個女人真是秀外慧中!車窗外,山山水水撲面而來,又刷啦啦一晃而去。經理看著這飛馳而去的山巒草木,心里想,回去,一定要安排一場,為曉婧!
要為曉婧接風的不只是他,還有制板廠的老總。老總親自點名說,要安排在東都會館!東都會館是小城檔次最高的飯店,老總囑咐,要最好的包間,最好的飯菜,最好的歌!最好的歌是什么,大家都笑了起來,說老總激動壞了。
老總副總和經理,提前等在東都會館門口等曉婧。東都會館華燈輝煌,一片錦繡。他們站在流光溢彩的大堂門口,鄭重萬分,像接待外賓。
曉婧出現在大堂的時候,仿佛一輪滿月升了空。她穿了一件絲質繡花旗袍,亮白底兒,繡著大朵兒的淺粉的郁金香,淡雅里一絲活潑。曉婧從來沒有穿過旗袍,她把平日里松散地垂在身后的長頭發綰成一個大大的發髻,低低地盤在腦后,這豐滿的發髻就立刻突出了旗袍的雍容和華貴。額上的頭發全梳到了后面,就露出了她飽滿的額頭。原來曉婧長了這么高貴的一個額頭,這個額頭使她看起來像個風姿綽約的貴婦,而不是縣城制板廠銷售科的一個小小的會計。男人們齊刷刷地兩眼泛亮起來,連老總都有些動容,小聲對經理說,小魏,你的手下,怎么竟有這樣才貌雙全的佳人!經理的心突突地在胸腔里撞了幾下,微微頷首說,嗯,想必她就是借助這壓人的氣質征服對方的,你想,她出門就代表了我們廠的素質。經理說這個的時候,兩眼看著曉婧,意味深長,心里想,她是一朵空谷幽蘭啊。
大家簇擁著曉婧進了包間。老總親自給曉婧敬酒,指著滿桌子菜說,曉婧,你就是要吃月亮,今兒晚上我也給你摘!酒過三巡,老總又拿過話筒,給曉婧獻歌,《月亮代表我的心》。老總只會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唱了兩遍,連經理都笑了。老總唱歌的時候,經理修長的手指握著酒杯,很優雅地舉著,悄悄向那一團熠熠閃耀的亮白淺粉的絲質光暈里走去。曉婧趕緊舉杯,謙遜地把自己的酒杯壓低了??墒墙浝韰s把杯子壓得更低,一直低到了桌面上,讓曉婧再無低下去的余地,跟曉婧碰了杯,就一飲而盡。然后又斟滿酒杯,笑了一下,卻沒有像老總那樣,贊美曉婧的功勞,只是悄聲問,還記得我的批評嗎?曉婧心一慌,說,沒有的。經理又笑了一下,又一飲而盡,說,希望你能忘掉它。曉婧說,沒什么。急忙把酒杯舉起來,也一飲而盡,嗆得滿臉通紅。經理是個從不多言的人,甚至笑容也沒展示過幾次。現在這笑容可掬的樣子,在曉婧面前耀眼得要命。曉婧忽然不敢正視他了,低下頭淺淺地笑了一下,燈光下一臉的紅暈,好似一樹桃花。經理就轉過去,去聽老總唱歌了。曉婧那一臉紅暈一夜也未散。
老總唱完了,拿著話筒遞給曉婧說,唱一個,唱最好的,今天曉婧唱什么,什么就是最好的歌!曉婧說我唱不好。老總有了些酒意,說,你就是哼哼,我們聽著也是仙女唱!經理接過話筒給曉婧說,老總請你的。曉婧就唱了一個,《女人花》:
我有花一朵 種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與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來入夢
女人花 搖曳在紅塵中 女人花 隨風輕輕擺動
只盼望 有一雙溫暖手 能撫慰 我內心的寂寞
我有花一朵 花香滿枝頭 誰來真心尋芳蹤
花開不多時啊堪折直須折 女人如花花似夢
我有花一朵 長在我心中 真情真愛無人懂
遍地的野草已占滿了山坡 孤芳自賞最心痛
女人花 搖曳在紅塵中 女人花 隨風輕輕擺動
只盼望 有一雙溫柔手 能撫慰 我內心的寂寞
女人花 搖曳在紅塵中 女人花 隨風輕輕擺動
若是你 聞過了花香濃 別問我 花兒是為誰紅
愛過知情重 醉過知酒濃 花開花謝終是空
緣分不停留 像春風來又走 女人如花花似夢
緣分不停留 像春風來又走 女人如花花似夢 女人如花花似夢
大家才發現,原來曉婧還有這么溫婉的歌喉。經理坐在沙發上,一邊品嘗飲料,一邊品味曉婧的歌。屏幕上是梅艷芳冷艷寂寞的臉,《女人花》就是一個孤芳自賞無人可懂的女人的怨歌,寂寞,還滄桑。曉婧看著梅艷芳的臉唱著,像身邊沒有一個人,她自己在那里唱。經理想,這世上多少人渴望著知音。
散席時分,已是午夜。大家對這個豪華的大酒店有些眷戀,有人說,曲終人散了??!曉婧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老總說,這話太傷感了,明天我們還會在一起。大家就笑了,分頭走去。酒店門口的鐳射燈映著曉婧圓潤的身影,有一些曖昧。大大的發髻和旗袍裹著的修長豐韻的身材使她的女人味在燈光里彌漫了滿街,燈光拉長了她的影子,娉娉婷婷地朝她的女單車走去,仿佛一個古典美人的剪影,使人覺得,她臉上的紅潤和那微笑里暗含的憂郁,從背上也透了出來。
老總說,車,我的車,送送曉婧去,她住在郊區,遠。曉婧推辭說,還是慢慢走回去散散酒愜意。經理說,我送她吧,我跟她同路。曉婧想拒絕,又覺得推辭一番也是矯情,況且自己心底里也沒有想拒絕,就沒有說話。于是他們兩個就一路走去,路燈光里交錯著他們的身影,漸漸地到了燈影稀疏的郊外。
喧囂蕪雜被拋在了身后,路顯得開闊起來,郊外的風有些涼意,吹拂過來,很清爽。經理說,你還是沒有忘掉我的批評哦。曉婧說,沒有啊。經理說,你眼睛里有一種憂郁。曉婧沒有說話。眼睛里有一種憂郁嗎?曉婧想,眼睛里有了?
夜風吹來一陣幽香。曉婧說,路邊種滿了月季花,很漂亮的,什么色的都有,總讓我心生貪婪。經理笑了一下說,女人都喜歡這些無用的花。但他還是停下來,用他修長的腿支住地,采了幾朵大而新鮮的月季花,聞了聞,遞給曉婧說,其實,女人真的是花,只不過花與花不同而已。曉婧說,是嗎?經理說,女人花也是有它的味道和氣質的。有的女人像草花,質樸親切,是用來生活的;有的女人像牡丹,香艷嬌弱,只能欣賞;有的女人像菜花,青澀,耐不得咀嚼;有的女人是假花,雖然繁華卻沒有味道;有的女人卻不是這樣,她是一朵蘭,卻有著果子的成熟的香味,不可琢磨,卻格外誘人。
曉婧心頭一顫,想不出說什么。經理平日不多說話,心思卻如此細密。曉婧笑了一下,旋即嘆了口氣說,其實,一切女人,皆如煙花,都是絢爛一時,卻轉瞬云煙。又說,其實世間一切繁華,也是皆如煙花,雖則絢爛,卻極短暫。經理說,然而,雖則短暫,畢竟繁華。
曉婧仰起臉,愣愣地看著他,才說,你看煙花,雖然繁華,卻只在空中停留片刻,你還沒有來得及領略它的美,它就像個夢一樣消散了。繁華又有什么用?三千年尚如走馬,何況人生,何況一朵煙花?經理說,可是,有過煙花的夜空,畢竟好于沒有。就像曾經擁有的人生,強如一無所有的人生。
談話一旦涉及人生,便有些深入,于是兩個人便都不再說話,只一味騎車。夜色迷蒙,只聽見車輪沙沙趕路的聲音,沙沙的,響在一起。
到了曉婧的小區門口,曉婧說,你回去吧。經理沒吭聲,單腿支地,愣著不動。兩個就都站著,誰也不說話。曉婧又說,回去吧。他才掉過車子,卻又回頭看曉婧,眼光里仿佛很多內容。曉婧忽地心跳起來,一陣心慌劃過全身。經理回過頭,車子在馬路上撲棱棱拐了兩下,走了。路燈下他的影子拉長,又變短,又拉長,漸漸地遠去了。曉婧覺得,他還是有了些醉意的,低頭看車筐里的那幾朵月季,正水汪汪地看著她,眉目傳情的。她拿起來嗅了嗅,一股馨香,直入肺腑。曉婧把玩了一會兒,把它們輕輕放到了路邊,回去了。
來到樓下,郭海正光著膀子跟人聚在路燈下斗地主,山呼海叫的,像一伙土匪。兒子一睡,他便下樓玩開了。曉婧一問,兒子的作業竟然又沒有做。郭海說,你先回去,我一會兒上去。曉婧便一個人上了樓,郭海興奮的大笑聲和煙火味就在身后漸漸沉了下去。
郭海回來時快一點了,曉婧心頭上翻江倒海的,還沒有睡著。郭海抹了一把臉就躺了下來,問曉婧,怎么還沒睡?曉婧說,哎,我這個月立個頭功。郭海打個哈欠說,是嗎?就閉上了眼,頃刻間便墜入鼾聲中。曉婧愣了一下,也翻身睡了,夜里做夢,一片花海。
3
第二天早飯時,郭海忽然問道,你說你立了什么頭功?曉婧說,沒什么。郭海說,獎勵你什么了?曉婧想起了那幾朵月季,就說,我昨晚做了一夜的夢,到處都是花兒。郭海哦了一聲,就自顧吃飯。曉婧也開始吃飯,腦子里卻還是那片花海。
郭海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又遞給兒子一個包子。兒子一掰,肉餡的,大叫起來,我不吃肉的!郭海一瞪眼,嚷道,吃!我看能不能噎死你!兒子的眼圈立馬就紅了起來,眼淚汪汪地不吃,也不敢吭聲。曉婧說,他從來就不吃肉包子的。郭海說,是嗎?真麻煩!
曉婧收拾好碗筷,就去換衣裳。她拎起昨天的旗袍看,想了想,還是放下了,就去柜子里找了一番,翻來覆去地在鏡子前比試,又拿出了化妝盒,對著鏡子,仔細地化了個淡妝。曉婧不出遠門,從來沒有化過妝,上山東的時候,才找出了滿是灰塵的化妝盒。昨晚,也用了一次。
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一直看。兒子突然在身后說,媽媽怎么了?曉婧的心咚地跳了一下,笑了笑說,不化妝就老了,看我眼角的皺紋。兒子喊,爸爸,快來看看媽媽!郭海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曉婧一眼說,你媽咋啦?兒子說,媽媽今天真漂亮。郭海瞪著眼看了半天說,哦。就轉身出去了。曉婧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青春走得很快,日子卻很慢。端詳了半天,她又俯下身子,把臉重新洗了。
簽到表是在經理室放著的,就放在經理面前的辦公桌上。他就是這樣一個嚴厲的人,以至于大家簽到時都有些緊張。曉婧簽到的時候,經理仍然是那副冷峻的樣子,面無表情地陷在寬大的老板椅上,潔白的襯衣一塵不染。曉婧想起昨晚的那幾枝月季,就覺得今天的緊張與往日有些不同,怪怪地,突突突突地在心頭亂撞,令人心慌意亂的。她拿過簽到表的時候,兩頰有些發熱,便慌慌地垂下了眼瞼,想自己臉紅什么。越這么想,越是覺得臉熱,想必更紅了!她便慌慌地找自己名字的位置,誰知道簽了無數遍的名字,竟然就被這睫毛遮住,模模糊糊的,怎么也找不到。經理那一團白在老板椅上晃動了一下,伸過來一只手。修長的,仿佛一個人靈魂的手。
經理指了指表格上曉婧的名字,看著曉婧握著簽字筆的手,在那個名字的位置旁的空格里,寫了三個娟秀的字:史曉婧。字跡有些亂。所有人的名字都簽得有些亂。但是曉婧的手腕是那么白,手腕上戴了一只紅珠子黑珠子串成的手鏈。他想,女人的確是應該戴手鏈的。他沒有抬頭看曉婧,但他分明覺出了她今天的氣息有些令人眩暈。他想,她今天戴了一條手鏈。曉婧簽完名字后走了出去,他抬起了頭,怔怔地看著她裊娜的背影滑出了他辦公室的門。
4
經理居然叫車撞了。
銷售科的同志們反應很迅速,他們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就結隊趕往醫院。曉婧落在最后,有些少氣無力。小趙在前面喊她,曉婧姐走快些!曉婧笑著哎了一聲,還是落在后面。她想立刻打個電話給經理,問問他現在怎么樣了。從一知道他叫車撞了,她就想立馬打電話,想得心都有些亂了。可是全科的同志都不打,自己偏偏打什么電話?又想想,打個電話也不過分,下屬巴結上司,不是很正常嗎?可是他會怎么想?萬一他心里譏笑自己呢?如果……只是……她突然臉熱了起來,便使勁蹬了幾下,趕上了別人,走在了最前面。
他傷得并不重,只是左腿皮肉擦傷,左腳踝輕微骨折。曉婧他們進門的時候,他正半躺著,穿著背心褲衩,纏著繃帶的左腳直直地擱在醫院破舊的白色床鋪上。這樣隨便的樣子倒讓人感覺親切了許多,曉婧覺得這份親切直親到了骨子里。見大家都來了,他試圖欠身坐起來,大家忙攔住了他。他笑了笑,像欠了大家的一樣,說我這點小傷值得都來嗎!大家就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來,他卻只說科里的工作。
這時門外進來一個微胖的婦人,拎了一個保溫桶和一個飯盒。曉婧一見她,就忽然想起了他作過的比喻:有的女人像草花,有的女人像牡丹,有的女人像菜花,有的女人是假花……她長得很端莊,云盤大臉的,大眼睛厚嘴唇,是那種大家閨秀的穩重,可是穩重里卻有些俗氣。她燙了大波浪的卷發,披在背上,愈顯得脖子短了些,穿了一件時尚的紫色低領緊身短擺連衣裙,因此這俗氣里又添了些妖艷。曉婧忽然明白,那些有關女人的比喻,都是源于她!
曉婧正要接過她手里的東西,她卻因為突然間來了一屋子人,不知道該如何招待,一著急忙慌,把保溫桶掉在了地上,那些熱滾滾的丸子立刻就狼狽地滾了滿屋子。她立刻滿臉愧色地掃了他一眼,自嘲說,笨死了笨死了!他卻沒說什么,甚至連看也沒看,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繼續談工作。
曉婧趕忙越過那個不知所措的女人,從門后拿來掃帚掃了,又找來墩布擦。女人訕訕地伸過手來奪她手里的墩布,卻兩手握不準地方。曉婧笑著推開她,三下兩下就墩好了地。女人洗了洗手,過來打開飯盒,準備給他吃。他輕輕擋了一下她的胳膊說,慌什么。順便掃了一眼飯盒,就有些不悅,聳了聳眉毛。女人歉意地笑了笑,把飯盒放下,就轉向了眾人,打斷了他的問話,熱情地招呼著大家,真誠地客氣著,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向人們表示著感謝。她的大氣粗聲充斥了整個房間。
曉婧縮在人堆后面,聽大家熱鬧的不分彼此的寒暄。她只是清楚地看到了他們兩個人的齟齬。人生常常是捉弄人的,多少人心懷惆悵遺憾,卻無可奈何。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憐愛來,對他,對自己,對所有活著的人。
從醫院回來,曉婧又一次在樓后一個背靜的角落,撥通了他的手機。他接通了,沒有問誰,還是靜默。曉婧也靜默著,那頭女人的聲音在旁邊大聲地問,誰?曉婧愣了片刻,還是說了話,很小聲地說,心情好一點,就會好得快。他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然后還是靜默。那頭女人的聲音又大聲問了起來,什么事?曉婧突然大聲說了一句,你明白我的心意嗎?說得一字一頓,像很陽光很公開的樣子,卻無比傷感。那頭靜默了片刻,輕輕地說,明白。也是一字一頓地說。
曉婧就啪的一聲合上了手機,有些頹喪。話說得太無恥,她想,他一準會認為她要說的是“心”而不是“心意”。事實上她想說的也是“心”而不是“心意”,但是她并不想把這個意思說出口。
他是一字一頓地說的。他實在是個聰明的人。郭海永遠沒有這么聰明。曉婧忽然很后悔,有時候,有些意思,是只能在心里,不能說出口的。永遠不能說出口,那是充滿了危險的。沒有人愿意向危險的地方走,生活還是平靜一些的好。但是好像所有走向危險的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比如自己,為什么要說那樣一句話呢?她忽然害怕起來,害怕會有一個無法面對的現實從天而降,而自己卻無法阻擋。她煩躁地踱著步,仰臉看天。辦公樓四樓屋檐下的那只燕窩里,傳出小燕子奶聲奶氣的鳴叫,一只老燕子木木地站在窩口守護著,它們在一起等待外出覓食的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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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并沒有什么現實從天而降。有時候人們想拒絕的不可拒絕,不想拒絕的卻擦肩而過;渴望發生的不會發生,不想發生的,卻真實再現。仿佛自家的大座鐘,它日復一日地走著一個音節,令人厭倦。但倘若它換個節奏,快點,或者慢點,甚至唱起來,那肯定是一件新鮮的事,那它肯定是壞了。對于一只座鐘來說,好好地走路,才是它最大的職責。所以,它還是好好地走它的路才好。
經理出院后,正好一個副總辭職走了,經理被老總火線提拔,榮升為制板廠的副總了。那是最適合他的位子了,人們都這么認為。他立刻走馬上任,把他所有的用品一一搬出了這棟樓,搬到了老總所在的那棟銀灰色大樓里。
副經理搬進了經理的辦公室。曉婧再去簽到的時候,這間屋子已經全然不是往昔的氣息了,一切已經了無痕跡,好像昨天根本就沒有在生活中上演過。倘不是去銀灰樓里匯報業務,倒不容易看見他了。曉婧偶爾也能見到他一次,但那是他坐著他的捷達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的時候。曉婧看到那輛車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卻看不清墨色玻璃后面的人。他的離去是波瀾不驚的,但讓人很覺得了無意趣。曉婧就又有點蓬頭垢面的樣子,懶洋洋地上著班,做著飯,養著孩子,波瀾不驚的。
一日夜里,忽地下起了暴雨,曉婧就特別想到雨里去走走,讓大雨澆澆頭。她就拿了傘,一個人悄悄地出去。雨是瓢潑的,啪啪地打在傘上,像打著一面破鼓。路上沒有行人,只有一輛輛車從身邊疾馳而過,嘩嘩地濺著水花,灑她一身。路邊有一個長凳,她就坐在凳子上,脫下紅色拖鞋,整個地蜷在凳子上。傘外是茫茫的夜色,汽車經過,夜色里就清楚地亮起雨簾和水霧。燈光里,傘下是一雙白皙的腳,和一雙紅色拖鞋,格外醒目。她坐在大雨里,覺得自己遠離了生活,有了一些寧靜。她卻在寧靜里,忽地發現了自己心底的痛,一種說不來的痛。她就在雨聲里,在一方小小的花傘下,恣意地哭起來。
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晃來晃去的,故意停在她身邊撒尿。曉婧心里一陣驚悸,提上拖鞋就走。一陣大風忽地把傘掀了過去,大雨立刻就澆透了她全身,裙子像一張濕紙貼在了她身上,一股冰涼立刻就浸透了全身。曉婧急忙往回走,郭海正站在小區大門值班室的門口,往雨里急切地張望著,見她回來,就上去攬住她的肩膀嚷道,你沒事找什么事呢?
回到家,曉婧就覺得冷冷的,抹了把臉就躺下來了。一會兒就覺得一陣心慌,然后就胸口郁悶,喘不過氣來,呼哧呼哧的。她就摸自己的心跳,摸不到,又摸自己的脈搏,還是摸不到。接著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仿佛篩糠。郭海過來說,你怎么了你?曉婧覺得他的聲音離自己遙遠極了,自己仿佛漸漸飄向空中,遠離了這個世界。這是一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她抬不起眼皮,喘著氣說,我要死了。
郭??粗鴾喩戆l顫臉色慘白的曉婧,嚇得手足無措,一溜哭腔地喊道,曉婧你怎么了,曉婧你怎么了。他緊緊抱住曉婧,想制止她的顫抖,可是曉婧仍舊不停地顫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囁嚅著說,郭海我心慌。郭海一把把她扔在床上,傘也沒有拿,就沖出門去找小區的醫生。
醫生已經睡了,郭海拍得門山響,嚷道,你死掉啦?能不能快點!醫生趿著拖鞋拎著藥箱跑了出來,跟上他走。郭海渾身透濕地跟著他,恨不得一棍子把醫生掄飛,飛到他們家。
到家的時候,曉婧已經處于一種昏迷狀態了,醫生檢查了一下,心跳,血壓,脈搏,都很正常。他拿著聽診器站在床頭,看著顫抖不止的曉婧想了想才說,植物神經紊亂,她肯定是植物神經紊亂,我剛剛看到這一章!他翻開醫藥箱,找出葡萄糖,給曉婧注射了,又給她喝了三支葡萄糖和一粒穩定神經的藥。
郭海滿臉水,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問醫生說,怎么會有這樣的病?醫生說,長期的心理壓力大,或者心情抑郁,生氣,就會引起植物神經紊亂,天氣的突然變化也能誘使它發作。一般不要惹她生氣,這需要慢慢調節。郭海連聲哦哦。見曉婧漸漸安靜了下來,郭海送走了醫生,就撲到床頭,緊緊地抱住了曉婧,把臉貼在她臉上,哭了。曉婧迷迷糊糊地聽見他說,曉婧,我以后不會讓你生氣了,離了你我可怎么活?兒子已經醒了,趴在郭海身上也哭了起來。曉婧在他兩個的哭聲里漸漸地清醒了起來,并且清楚地聽到客廳的大鐘“當”的一下敲響了凌晨一點的鐘聲。
七夕晚上竟然有商家要大放煙花。曉婧覺得了無意趣,不想去看。郭海卻說,帶上兒子,我們一家人一起去看!兒子也鬧嚷著去,就一起去了。大街上人潮如涌,人們個個興高采烈,熱情忘我地投入一種興奮中去。郭海緊緊拉著妻子和兒子的手,努力地擠到了人圈的最前一層。
幾溜大紅的煙花排在地上,放煙火的人穿戴嚴實地伸出煙頭,依次點燃。一聲呼嘯,一顆煙花騰空而起;一聲爆響,一朵煙花燦然綻放,無數五光十色的花朵,照亮了夜空。郭海和兒子興致勃勃地仰著脖子,和人群一起嘩然驚呼。煙花一次次動人魂魄地絢爛升空,無比炫目地盛開在浩瀚夜空里,又瞬息消散,了然無痕。曉婧仰臉看著,像看著一個夢,開始,又結束。人生就是這樣的一種開始和結束,曉婧感慨地想。她又有些傷感,就把臉放下來,不想再看,卻驚異地發現,對面,也在人圈的最前面,經理,不,副總,和他的妻子,孩子,也在看煙花。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興高采烈地仰臉看著天空,沉浸在這萬人同樂的熱鬧里。他們三個也是緊緊地拉著手,怕互相失散在嘈雜紛亂的人群里。而他和她一樣,沒有仰頭,沒有看煙花。他分明也正在看她。
他的確是正在看著她,而且,他清晰地記起了,他們曾經的關于煙花的比喻。
作者簡介:
王海霞,女,出生于1970年代,河北省邯鄲市曲周縣人,高中語文教師。曾發表詩歌、散文、隨筆若干?!稛熁ā窞樽髡咝≌f處女作。
責任編輯 王虹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