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慶是叔父唯一的兒子,長我兩歲。
小時候,我倆整天混在一起,算是穿開襠褲長大的。在學堂上課,我倆坐一桌。中午,在食堂吃飯,他常常把自己瓷盅里的咸菜,分給我吃,而他只吃白飯。看著他被干飯噎得青筋暴突的脖頸,我萬分難過。我在學堂受人欺辱,從來都是元慶出來替我說話、撐腰。我被老師罰掃地,也是元慶偷偷幫我打掃。他說:誰讓我們是兄弟呢。
我和元慶,都曾有過十分遠大的理想。
每天放學后,我們背著背篼,去坡上割草。一到坡上,我們就把割草刀,扔得遠遠的,把背篼掛上樹枝。然后,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開始描繪各自的人生夢想。
“你長大后最想干什么?”元慶問。
“當老師。”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那時,我正暗地喜歡學堂里的一位年輕女教師。
“當老師有啥子好,臭老九、迂夫子。我長大后,就去當兵,打仗。順便去北京看看毛主席,看看天安門。”元慶說的這些詞,都是從書上得來的。
初中畢業時,我以絕對優勢,考上了當地中師。而元慶,以兩分之差,與他填報的志愿失之交臂。中考落榜后,元慶情緒低落,再也不提“理想”之事。那段時間,我曾以各種方式對他進行過安慰和鼓勵。可元慶卻故意躲避我,不與我見面。面對我,他總覺得抬不起頭。若無意中與我相遇,他也只是笑笑,然后,迅速走開,像貓見了老鼠。
我去中師報到那天,全家人都跟來送我。母親為我縫制了新衣裳、新鞋。父親走在我左邊,叔父走在我右邊。那一刻,我在村里出盡了風頭,我是我們家族史上的驕傲。村子里的人,都趕來看熱鬧,七嘴八舌議論著,羨慕中暗藏嫉妒。父親逢人就說:“娃考上中師了,送去報名,報名。”一邊說,一邊遞煙。臉上的表情,濃縮了他一輩子的興奮。叔父也在一邊既拱手,又搭腔:“感謝鄉鄰,感謝鄉鄰。”我走在他們中間,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用目光四處尋找,我希望那天,元慶也來為我送行。我的喜悅,是應該由他來分享的。就像曾經,他分擔我的憂愁那樣。
但那天,元慶始終沒有出現在送行的人群中,他一直躲在村頭的山坳上,看著我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淚水模糊視線。
二
我讀中師后,回家的時間少了。與元慶的關系,也從原來的親密變得疏遠。入學后,我跟元慶寫過幾封信,他一封也沒回。那些信件,我相信他是收到的。但我從來不期望他的回復,從小到大,很多事,我們都是心照不宣的。我也相信,他一定是理解我給他寫信的用意的。
元慶并未實現去北京當兵的夢想。
放寒假,我回村看到他時,他正掄著鋤頭,在田里挖土。那模樣看上去,很有一個農民的本色和味道了。
“回來了。”元慶看見我,主動打招呼。看得出,他心里堆積的陰霾,已經消散。自卑的心理BZsqReM/blAneSFtXBqKhf1QF1PWSz2uz/6B9QBOCNI=,也得到了矯正。
我放下書包,和元慶并排坐在田坎上。我們兄弟倆,終于又重新坐在了一起。那天下午,我和元慶談了很多關于人生,關于生活的話題。我們談童年往事,村莊的變化,內心的苦悶和彷徨。這些既是我們的心靈秘語,也是一個鄉村的心靈秘語。
元慶已然不是過去的元慶了,生活的磨煉和鍛打,使他從最初的一塊毛鐵,變成了如今一塊純度較高的鋼鐵。我也少了以往的浪漫和理想色彩。我們好似兩條魚,同時學會了在生活的深水區或淺水區里游刃有余,知難而進。
元慶說:“當個農民,也很好。自己種糧自己吃,不必操心別的事,人活著,求的就是心安。”我理解元慶這話的意思。生活開始對他起作用了,那是另一種活著的尊嚴。
我轉身,盯著元慶翻挖的那塊地,陷入沉思。
元慶,我祖脈上的弟兄。在那塊田地里,種高粱、種麥子,也種紅苕和馬鈴薯。每種一季,他都會得到豐厚的回報。很難衡量,我在課堂上的收獲,和元慶在田地上的收獲,孰優孰劣?
元慶說:“只要家里的糧倉不空,未來就有希望,日子就有奔頭。”
三
我中師畢業后,被安排在縣城一所小學教書。元慶繼續留在鄉下當農民。原本想,我們各自的人生軌跡,會一直這樣延伸下去,直到承載人生重量的這列火車,抵達終點站。
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我還是未能甘于寂寞,樂守清貧。教師的職業,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神圣和光輝,給我帶來物質或精神上的滿足。我開始為調動找關系,跑單位。最終,我從一名小學教師,變成了一名縣報記者。而元慶,卻一直扎根在農村。他把自己全部的人生賭注,都交給了生養他的那塊土地。
我做記者后,曾替元慶在城里找了一份活兒,希望改變一下他的生活境遇。但元慶拒絕了我的好意,他還在堅守他的理想——只要糧倉不空,日子就有奔頭。其實,在元慶的骨子里,一直存在一種對抗。他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一定會比我差。從我讀中師那天起,這種對抗就在元慶的心中滋生了。這么多年過去,對抗不僅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烈。他想以他的理想,來打敗我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的實現,他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
四
元慶來城里找我那天,我剛從一個鄉鎮采訪歸來。那是他第一次來城里找我,我感到很驚訝。妻子在城里最好的一家餐館,特意為元慶訂了一桌餐。她對我的這個兄弟,向來很尊重。妻子說:“我很欣賞元慶身上透出的那股自信和堅韌。”
吃飯的時候,元慶很少說話。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了,絲毫沒有過去開朗、曠達。人也消瘦了很多,30歲不到,卻顯出老氣橫秋。
元慶那天喝了很多酒。盡管我一直在勸他少喝。妻子看他如此豪爽,腆著個大肚子,破例敬了他一杯酒。沒想到,元慶喝下妻子敬的酒后,哭了起來,眼淚雨滴般滾落。他邊哭邊說:“看你當弟弟的,都快抱兒子了,我當哥哥的,對象卻八字還沒一撇。看來,我今后只有等我那乖順的侄兒,來替我養老送終了。”元慶的話使這頓飯陷入尷尬,妻子在一旁偷偷掉淚。我一口氣喝干了酒瓶中剩余的白酒。
那天中午,我和元慶都喝醉了。
晚上,元慶對我說:“我娘病了,很嚴重,要住院,要錢。”他這次來,是專門來向我借錢的。
元慶繼續說:“等治好我娘的病,我也不想在村里呆了,再這樣呆下去,只有等死。老弟,你不知道啊,我在村子里,越來越孤立。整個村子,沒有幾個人在勞動了。大量田土,都已荒廢。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朝城里跑。留下些體弱多病的老年人,獨守村莊和艱難的歲月。離開村子的人,他們寧可去吃城市人的剩飯,也不愿在貧瘠的土地上,自給自足。窮啊,人人都窮怕了。”
元慶也曾想跟著村子里那些外出的人,南下廣東,他不想再把自己的人生,耗在貧苦中。可很多次,他都沒有勇氣使自己的想法變成現實。他是個孝子。他舍不得撇下自己的爹娘,舍不得遺棄自家的土地。他說:再貧瘠的土地,也種莊稼。再苦的水,也養人。
元慶到現在,仍在堅持他的理想。不過,在他的理想里,早已沒有了對抗的成分,只剩下對土地本身的熱愛和忠誠。
妻子說,他是要做一個鄉村最后的守望者。
五
元慶從我這里拿去的錢,還沒來得及用到他娘的身上去,我的叔娘,就躺在自家的木床上,走了。
叔娘得的是胃癌。晚期。
我回鄉奔喪那天,心上像壓了塊大石頭,整個人無精打采。我深知,我們家族這棵樹上的又一片葉子,凋零了。村莊,并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亡,變得幽暗或者明亮。也沒有像我猜想中的那樣,充滿悲傷或者沉痛。除了死者的家屬,不會再有其他的人,為逝者哀悼。活在村莊里的人,個個離死神近在咫尺。指不定哪天,自己就成了“棺山坡”的新鬼。因此,我叔娘的死,在一個鄉村,顯得十分冷清和孤寂。
風穿過曠野,穿過老家的屋檐,在堂屋里打著旋兒。元慶跪在叔娘的遺體前,泣不成聲。只顧埋著頭,不停朝鐵盆里燒紙,淡黃色的火光映紅他的臉,他的臉枯瘦、蠟黃。從此,維系他生命的一束根須,被切斷了。
元慶說:“如果我有錢,或生活在城市里,娘,絕不會走得那么快的。”
為給叔娘治病,他盡力了。家里的豬賣了、牛賣了、羊賣了,糧倉里儲存的糧食,也被掏空。為減少醫療費用,最初,元慶只能帶著叔娘,到就近的鎮衛生所就診。由于鎮衛生所醫療條件簡陋,加上醫生的馬虎,將叔娘的病,誤診為膽結石。當我的叔娘躺在鎮衛生所破舊的病床上,被醫生冰冷的手術刀剖開肚腹后,卻又被告知并未發現結石。驚慌中,醫生草草地為叔娘縫合了刀口,像掩蓋一個不堪示人的秘密。
從死亡線上逃脫的叔娘,回到家后,病情逐漸惡化,傷口感染流濃。元慶挖空心思,四處籌錢,設法把叔娘帶去城里的醫院,再作檢查。可叔娘死活不去,她說:“就是把房子賣了,恐怕也治不好我的病。”
苦于錢的壓力,元慶只好聽從叔父的意見,采取土辦法,每天上坡割老虎刺、挑夏枯草、挖麥門冬等草藥,熬水給叔娘喝,試圖讓生命出現奇跡。哪曉得,叔娘喝下草藥水后,周身出現浮腫,肚皮脹得透亮,像快吐絲的蠶子。越到后來,叔娘連水也喝不下了,說話都吃力。元慶這才硬著頭皮,東借西湊,揣著錢,帶叔娘到縣醫院查病。檢查結果,宣判了叔娘死刑。
安葬叔娘那天,元慶在叔娘的墳前,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傍晚回到家,夜飯也沒吃,就躺在床上睡了。睡到半夜,我聽到他的哭聲,斷斷續續,如夜風低泣。
叔父兩眼閃著淚花,拍著我的肩說:“勸勸他吧,可憐的孩子。”我不知道怎樣勸說元慶,他是一個不需要別人來拯救的人。在元慶心里,他的悲痛,不僅在于母親的死亡,還在于比死亡更可怕的一種東西。那種東西,一直潛伏在鄉村內部。或許,也可以稱作“癌”。
談及以后的生活,元慶說,他唯一的愿望,是想辦法把給叔娘治病欠下的債,盡快還清。然后,有時間,就多陪陪我的叔父。“只有這樣,我才能讓娘的在天之靈,獲得安慰。”他說。
年近30的元慶,一直過著單身生活。
六
2007年春節過后,在叔父的苦心勸說下,元慶終于離開了村莊,去一個偏僻小鎮,替人守煤礦。
可誰也沒想到,元慶這一去,竟然結束了他下半生的生活。叔父大概也沒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換來的卻是永久的悔恨。我更是沒想到,我的堂兄元慶,一個憨厚、誠實的農村青年,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強奸犯。
事情發生在元慶到小鎮半年后的一天下午。
元慶像往常一樣,為來拉煤的車裝完貨,就朝煤廠背面的池塘走,煤灰糊滿了他的身體和臉。他想去池塘里洗個澡,消散暑熱。每次裝完貨,他都要去池塘,洗洗身子。久而久之,這成了他的一個習慣。有時,他心情不好,或是想家了,他也會去那個池塘,赤身裸體泡在池水里,所有的煩惱和孤寂,統統被清水過濾了。那個池塘,成了元慶一個人的天然沐浴場。
那天下午,當元慶光著上身,來到池塘時,他發現池塘里,有一個人正在游泳。待他仔細一看,是個姑娘。姑娘是煤廠老板的女兒,在縣城讀初中。放暑假才回家幾天,就背著父母,偷偷地跑去池塘洗澡。
元慶看清池塘里游泳的是個姑娘時,他顯得有些緊張,周身血脈賁張,身體像著了火,憋得難受。那刻,他沒有反身回去,而是躲在池塘邊的樹林里,一步一步向池塘靠近。直至將那個小姑娘,像拖一條魚一樣,拖上了岸……
以上細節,是我在派出所的審問筆錄上看到的。我是第一個知道元慶被捕的人。當警察要求通知元慶家人的時候,元慶把我的手機號碼,提供給了警方。這個跟我從小長大的兄弟,在人生的關鍵時刻,想到了我。
不知道,他是真把我看作最值得信賴的兄弟,還是,不希望他被捕的消息,過早地被我叔父知道。
七
元慶被捕后,我多次去監獄看過他。
那段時間,我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為元慶上訴的活動中去。我去他守煤的小鎮收集證明材料,找最好的律師代理案子,調動我可能調動的一切人際關系,希望幫元慶減少刑期。可元慶卻并不配合我所作的努力。代理律師幾次去獄中,希望他重新提供有價值的口供,可他總是緘口不語。我也曾多次到監獄,勸他重錄口供,他也不予理睬。
最終,法院以強奸幼女罪,判處元慶有期徒刑七年。
元慶入獄不滿一年,我的叔父也去世了。元慶得知叔父死訊,萬分悲痛。理智崩潰的他,試圖越獄,見叔父最后一面。結果被獄警當場抓回,加刑一年。
我再次去探監時,元慶已瘦得不成樣子了,神志恍恍惚惚,跟一個傻子沒有區別。我沒話找話地跟他攀談,想緩解他的悲痛,也緩解我的悲痛。可元慶對我說的任何一句話,均無反應。他只呆呆地坐著,低著頭,搓他的兩根手指。每次都是我的話剛說到一半,他就起身回獄室去了。
越到后來,元慶根本就不愿見我了。仿佛一開始,他就生活在一個被囚禁的世界里。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