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年前,中國人剛興起個新時尚,旅行過年,就像彼時剛興起的旅行結婚一樣。旅行結婚我沒撈著玩過,好不好玩不知道,可這旅行過年我趕過一回時髦,那滋味,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麥收后的豌豆地——開心的逗(豆)。
那是1991年春節,我大學畢業,在學校里教書——之所以選個教書這樣的工作,就是因為我當時雖有一個很窮的口袋,卻有一顆喜歡閑云野鶴的心,就想在當教師的這幾年,利用寒暑假多走一走。我出身草根,二十多年來一直在老家的山村里,咯吱咯吱地踩著雪過大年,早膩了,所以在工作之后的第一個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規劃我的過年之旅了。
機票難買,機場更難去
那時候中國的旅游只有幾大件兒,三亞,桂林,昆明,三峽,西安,長城,外加幾大名山名湖。因為是冬天,我就計劃著和幾位同事南行??蓡栴}很快來了:我當時經常出門旅行,可是所有的旅行經驗都只是停留在坐大巴住小旅店上。出遠門怎么走怎么吃怎么住完全沒有概念。后來幸虧一位在山東省國旅當導游的同學幫忙,總算弄了個大致的行程表,目的地包括海口、三亞、廣西北海、桂林、昆明、重慶,經三峽到武漢,然后坐火車回濟南。
想的挺好,但實施起來,第一步訂??诘臋C票就遇到了麻煩。當時訂機票必須要有介紹信,我到學校去開,被生硬地拒絕了。校辦的人說,只有公差,而且達到一定級別的人才能坐飛機,我自己出去玩,他們不給開。我求了很多人也沒用,最后還是一位在省民航局工作的同學幫忙,開了一張山東省民航局的介紹信,我才訂到了票。可是去機場又成了問題。因為當時濟南根本沒有出租車,連黃面的也沒有,濟南的新機場剛啟用,叫遙墻,離市區有50公里遠。這50公里在現在不算什么,油門一踩就到了,可是當時真是要了卿命了。我打聽到幾家大酒店有租車業務,可是去趟機場最少也得四五百元。要知道我當時一個月才掙120塊。那些日子我天天拿著機票望遙興嘆,幾夜不成寐。
最后,還是一位在某廠子里當辦公室主任的同學父親幫忙找了輛車,把我們送到了機場。
帶倆美國老太太坐黑出租,永生難忘的11個小時
在海南的幾天里,一家地接社拉著我們到處走,就是走馬觀花那種。團里只有很少的幾個中國人。然后我們按照擬定好的行程在年二十六坐船去北海,不想在海上遇到了臺風,船臨時在一個叫海安的小鎮靠了港。下船時分,已經黑了天,風急雨驟, 我們站在碼頭上完全沒了主意。因為有兩個同事是美國人,兩個老太太,一個65歲,一個73歲。按當時的規定,只有涉外賓館才能接待外國人,海安這地方顯然是不行的。我們打聽了一下,離這里最近的大一點的城市是湛江。碼頭上有去湛江的中巴,里面已經擠得直不起腰了,車老板還在攬客,而且180元一位。后來那兩位美國老太引起了一個黑出租司機的注意。他來跟我談價錢,說是從湛江過來送客,把我們捎回去,800塊。黑是黑了點,可是比起那悶罐一樣的中巴算是公道了,而且那年頭一見老外沒有不宰的。
那一晚在我記憶中很漫長。我曾在《齊魯晚報》撰文描寫過這一段,又冷,又餓,整整跑了11個小時,其中甘苦真是一言難盡。
我們瑟瑟發抖地擠在火車里,實在不知道是在旅行還是服刑
安頓老外們住下,我早早就去火車站買去桂林的票。那時候票倒好買,火車站是來車不拒,來多少賣多少,反正都沒座兒,也不管你能不能上得了車。我拿著兩個老外的護照在站長辦公室磨唧了半天,謊稱這倆老婆子是來大亞灣工作的核專家,請他給照顧倆座兒。對不起了老媽,您從小教育我不許撒謊,我從來沒在這方面讓您失望過,這次我破例了。因為我不知道倆這么大年紀的老太太在火車上站上幾十個小時會是什么結果。站長也還真不錯,說確實不賣座號,人家就拿空白信箋在上面寫了倆座號,蓋上車站的章,說你上車找吧,如果找得著你就坐。二十年后,我遇見山東核電集團的老總汪貽鄂先生,還鄭重地為當年冒充他的職工向他道歉。
值得一提的是,湛江倒是有出租,不過是三個輪子的,那種帶跨斗的摩托。我們分坐在這種車上,在寒風中疾馳,一邊像黑貓警長一樣威風,一邊像樹葉一樣瑟瑟發抖。
進了站我就傻了,那趟車里車外都是人,根本上不去。我找到那個車廂,敲窗,一個好奇心強的民工給我開了窗問我什么事,我把窗子往上一推就翻進來了(我小時候苦練過這一招,進出家喜歡直翻墻頭而過,沒想到現在顯了身手),然后分頭把兩個老外抓了進來。可能是我那兩下子嚇住了農民工大哥,也可能是他們真的是有愛,反正讓他們騰出兩個座兒沒費什么工夫。樂得倆老太太哈哈大笑,她們說這是“adventure tour(歷險之旅)”。
年廿八,我們終于到達了桂林,在那呆了一天就飛到了昆明,然后又坐火車去了重慶。年三十兒夜里,火車在白雪皚皚的六盤山上飛馳,遠處山下有焰火和爆竹響起,我們擠在火車里瑟瑟發抖,真不知道自己是在旅行還是在服刑。年初一早上到達重慶碼頭,我給父母發了一封電報,祝全家人春節快樂幸福安康。結果后來父親說年十六才收到,因為十五前鎮上的郵局不上班。
再拉拉那家既像監視敵特又像用來捉奸的旅館
接下來就是在武漢的奇遇。我們住在一家好像是叫大東門飯店的涉外旅館里。我在填旅客登記表的時候頗費了一番氣力。因為這是我填過的史上最長的一張表,不僅要詳細地填姓字名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來漢何事要找何人,居然還要填表人出身和家庭成分。我實在不知道那倆美國老太婆家里是什么成分。地主?資本家?貧雇農?不過我還是填得很認真,而且是用英語填的。因為我把它當成了托??荚嚨念A演??上М敃r沒有把這張表復印下來,要不然我死了以后孫子給我建紀念館,一定會把它供起來顯擺一下他爺爺我的英文。
房間很樸素,一床,一被,一桌,一椅,一黑白電視機(一個臺),還有一個熱水瓶。再看門上,有一塊30×20cm的玻璃,服務員站在走廊上,房里的一切可以一覽無余。我找服務員抗議這件事,她一臉冷漠地說,不愿意你自己拿報紙糊上。問題是我出門在外沒有想過要帶報紙和糨糊??!后來我找了條白毛巾蓋上了。卻發現門底下也被鋸掉了有15cm的空隙,人趴在地下照樣可以看清房間里的一切??磥磉@個功能,不是用來監視敵特的,就是用來捉奸的。我已經忘了這間賓館多少錢一晚,記得很清楚的是,他們是收外匯券的——估計今天的很多人已經不知道外匯券為何物了吧!
這一次春節之旅,從年二十三到正月初五,歷時十二天,回來算算賬,共花了7800元。以我當時的工資來算,需要不吃不喝掙六年。我從中學到大學,攢的稿費全部告罄。
如今,旅行之于我成為常事,我成了好幾家航空公司的常旅客,介紹信是再也不用了,倒是經常享受下升艙的待遇。只是年三十兒,我更喜歡回到家鄉的小山村,踩著咯吱咯吱的雪,走家串戶地去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