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老家在內蒙,地域上屬于東北,到濟南快7年了。這7年里,我時時能感受到文化的沖突與碰撞,而每逢過年,就撞得尤其嚴重,有時候會撞得很疼,也有時候會撞出些火花。而更多時候,它讓我思考。
忙年:忙是婆婆的理想
如果過年是一部電影的話,那么我們家的導演和第一女主角絕對非婆婆莫屬。她是家里過年大業的首席執行官,從預備到收尾,一切都在她的掌控。婆婆沒什么文化,是資深農村老太太,但是她對博大精深的齊魯文化的透徹理解力和頑強執行力,常常讓我感到羞愧。
像所有農村老太太一樣,婆婆是過年的高度熱衷者,每年一進臘月,她便開始進行大規模的辭舊迎新活動,清洗家里所有的窗簾床罩沙發墊,徹查所有房間的角角落落,有時候窗簾還干凈得很,我覺得完全不必洗,但婆婆總是堅持要把它們摘下來,過一遍水,仿佛不把所有的東西都搞得一塵不染,這年就過得不利索。后來我明白,因為以前農村過年,有非常多的程序,現在到了城里,類似蒸饅頭做豆腐殺豬賣肉這樣的工作都省略了,只剩下清洗打掃這些小事,倘再不全力做好,這年的預熱就會燒得不到火候。所謂“忙年”,只有忙忙活活地辭了舊,才能悠哉美哉地迎來新。好比如果佛祖直接從QQ把經書傳給了唐僧,而不是讓他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唐僧對這經書就不會有什么深刻體會。
所以也正是因為婆婆辛辛苦苦的忙,才讓家里有了日益濃烈的年味,全家人都在她的帶動下,對年有了更多期盼。
忙年的最高潮,是大年三十兒。此時,家里已血拼回來了很多種動物的肉,蔬菜干果和面食也遍地開花,冰箱和陽臺擠得滿滿當當,每次我進廚房,都油然而生一個念頭:日子真好過呀。到三十兒下午,婆婆的最大用武時刻就開始了,她拉開架勢,煎炒烹炸,光是炸,就要炸出很多樣,藕盒丸子帶魚辣椒……其實炸這么多東西,連零頭都吃不完,我試著勸婆婆:東西夠多了,要不咱別炸了。她毫不猶豫地回絕:過年不炸丸子還行?我完全不知道炸丸子和過年之間有啥必然聯系,婆婆便邊炸邊幽幽地給我講起她年輕時,剛嫁到公公家,過年炸一晚上丸子,也輪不到自己吃,偷嘗了一個,還被她婆婆大罵了一頓……我于是對丸子肅然起敬,立即拿起一個放嘴里——還是那個味兒,油油膩膩的,再也不想吃第二個。后來我想,就像每個人心里的丸子都是不一樣的丸子,每個人心里的年,大概也都是不同的年,因為我們的經歷和生活不同,對年的情結和寄托也便不同。
年夜飯:要不要禮儀,這是個問題
廚房是我和婆婆的,當活動轉移到餐桌,主角就成了公公。公公是機關干部出身,按照慣例,每年要在年夜飯上講一講這一年家里的變化,先對一年里大家的努力和取得的可喜成績提出表揚,再簡要表示還有什么不足,最后對明年的目標做出指示,要求老年人發展愛好注意健康,年輕人好好工作天天向上。然后一家人歡欣鼓舞地吃飯。席間,年輕人要向老人敬酒。我因為天生笨嘴拙舌,又沒有受過相關培訓,所以說不出一句好話,基本都由老公代表。后來老公的嫂子進門,她比我好點,不多,也由她老公代表。這件事上,我想公公一定是很失望的。后來我有了兒子,去年春節他已經兩歲多,會說很多話,年夜飯上我鼓勵他發表一下祝酒詞,他站起來,先是大聲說:同志們!我們都高興地等著聽他的金口玉言,結果他支吾了半天,更大聲地說:我要吃大蝦……唉。
其實在這件事上我始終想提個建議。咱齊魯大地是禮儀之邦,有禮有儀才表示有道德素養。但是我想,對于社會上交情不太深厚的人,那些禮儀是必須的,否則不足以表明我們的尊敬或友好,但在家里,對著相知多年,比中國人壽還值得托付的爹娘,諸如敬酒這樣的儀式,是不是反而會讓這親情顯得生分了呢?或者,我們可以試著提倡孩子為父母做一些其他的事——捶捶后背揉揉肩,送個相機釣魚竿,玩玩牌,斗斗嘴……無論怎樣的形式,讓父母開心,就是最好的禮儀。
這個理論未必正確,全當我為自己開脫。因為在我們家,或者我們那個地域,等級和尊卑的概念沒有這么明晰。我在家里,沒什么規矩(可能那些規矩就是傳說中的教養,不過我實在不愿意說自個沒教養)。我對父母自然也是親熱體貼,但吆喝著讓他們盛飯倒水也是常有的事,而且我人生的三十年里,從沒給他們敬過一次酒。說來真是無比慚愧。
扯遠了,總的來說,年夜飯還是開心的,窗外升騰的煙花,電視里飽受詬病但歡樂無限的春晚,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大吃大喝……都是歡樂和溫暖的證據。
祭拜和禁忌:深刻擰巴,卻也樂在其中
三十兒晚上,除了年夜飯,另一項重大活動就是祭拜。我結婚后的第一年春節,婆婆在陽臺上拿捏了半天——她也是第一次在濟南過年,對在這里執行農村老家的規矩有所惶惑。最終,她選了個開闊點的地方,支起一張小桌,擺好雞魚肉丸等供品,讓我們挨個去磕頭。這就又讓我無比慚愧,我在嫁給老公之前,沒磕過頭,沒拜過任何虛擬的東西。所以對于這個磕頭的指令,我立刻婉拒了。但是一家人都堅持讓我去拜,老公說,你是新媳婦,不讓列祖列宗認識認識你,以后怎么在家里混?這道理我懂,也覺得應該在這個特別的時刻跟列祖列宗見個面,只是磕頭這件事讓我很為難。爭了半天,大家同意我只要今年去磕頭,以后就不用了。這是雙方都讓了步的方案,我不好再拒絕,乖乖去參觀老公的示范,他像模像樣地三個頭磕完,讓我跪過去,我非常勉為其難地照做了,一邊磕頭一邊惴惴地想,列祖列宗,對不住了,我頭回磕頭,姿勢還不太規范,總之今年你們可得看好了我,明年咱就不麻煩了……戰戰兢兢磕完,我還沒站起身,就聽見老公在門口爆笑,他說你那叫磕頭啊,打瞌睡還差不多。
三十兒總算過了,到了初一,我起了床就去洗澡——假期里我是每天早上洗澡的。不想一邊洗,就聽婆婆在外面說:大初一的,洗什么澡啊。我有點莫名其妙,但也沒放心上。洗好出來,想著惹老人家不高興了,干點活吧,就拿了笤帚準備掃地,可是剛掃兩下,便被老公趕過來制止了,理由是“初一早上不能掃地。”不掃就不掃,我放下笤帚,想起睡衣的扣子掉了,就穿針引線縫扣子。正縫著,婆婆出來看到了,她二話不說,一把奪過我手里的針線,著實嚇了我一跳。這下我可真氣了,這都干嘛啊?——我結婚六年,這是唯一一次跟婆婆產生正面沖突。我們一整天互不理睬。到了晚上,公公婆婆,我和老公舉行四方會談,公公詳細介紹了本地的春節風俗,老公也幫我說明了一個外地媳婦不懂規矩的客觀性,最后,我和婆婆分別就我的無知和她的無禮互致歉意,風波結束。但是那以后的每個初一,我都覺得像被捆住了手腳,喝水的時候都要想一想是不是該喝。
當然問題并不都發生在我身上。去年過年,初二老公就張羅著去理發。正月理發對舅舅不利,這是我都知道的道理。婆婆當然不會縱容老公這么做,堅定地制止了他。可憐的老公,他的頭發已經很長了,本來早該理,年前苦于沒時間,就一直拖到了節后。現在又不能理,只能任其發展,越長越長。快出正月的時候,已經長得能蓋住眼睛,披頭散發,鬼一樣。我常常凝視著他的長發,想象著能不能扎起小辮來。終于挨到出了正月,他在二月二那天排了六七個小時的隊把頭發理了,從鬼變成人,大快人心。巧合的是,這一年,老公的舅舅因病過世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傷感之余,最大的感想就是,幸虧老公正月里沒理發啊。
關于這些虛無學說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我在這些故事里,雖然深感擰巴,但也樂在其中,同時,對山東文化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我想,正是因為對祖先的感念,對各種規矩的恪守,對不可知的自然之力的敬畏,才讓山東人在這樣紛繁的社會里保持了質樸的道義感和責任感,這也正是我最欣賞的山東人的品質。
所以慢慢的,我開始愿意入鄉隨俗,融進這方傳統、厚重的土地。
其實入鄉隨俗的不只是我,公公婆婆也在適應城市里的春節模式。接受飯店里的年夜飯,接受一個不懂規矩的兒媳婦,接受在年初一逛公園而不是守在家里等晚輩兒們來拜年……
在這個文化迅速變更的年代,我們在更加頻繁的遷徙中,必然面臨這樣那樣的新局面。大概所有人,城市鄉村老老少少,都和我們一樣,在努力地調整自己,去適應這個越來越新的新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