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的饅頭格外難吃,蠟黃蠟黃、硬邦邦的,貓很在行地說:“堿放多了,沒發起來。”然后,惡狠狠地咬了一口,無可奈何地又添了一句:“湊合著吃吧,餓死了。”
“該死的李結巴,饅頭都不會做!”我罵了一句。
我本來就討厭吃饅頭,何況是這種得了黃疸型肝炎一樣的饅頭。想著下午還有六圈要罰,心里就煩,就著稀飯勉強咬了兩口,趁沒人注意就把它們扔到了墻角。
餓死也不吃!我很有氣節地想。
上午最后一節課是政治課。政治課是和初一年級一起上,講時事還有哲學,又枯燥又深奧的一門課,但我和貓喜歡,因為可以在一起說悄悄話,很快就打發掉一節課。
教政治的王老師是初二的語文老師,邋里邋遢、胡子拉碴的,聲音洪亮,中氣很足,講課很投入,常常講得唾沫橫飛。每次我和貓都盡量往后排躲,以免淋著他的“人工降雨”。
早餐幾乎沒吃,熬到最后一節課,餓得頭昏眼花,真有點想念那兩個得黃疸型肝炎的饅頭了。我蔫蔫地趴在桌上,似睡非睡。
課上到一半時,萬校長來了,黑著一張臉,他讓全校師生到教室門前的小操坪緊急集合。
又出了什么事?而且是大事,要不也不會停課緊急集合。有人拿眼睛去看朱大軍,朱大軍感覺到了,他惡聲惡氣地兇人家:“看我做什么!怎么一有事就看我?”嚇得人家趕緊躲開他走。
各個班都停了課,很快集合完畢。
萬校長個子矮,他讓人搬了兩張椅子并在一起,站在上面,好把我們全體盡收眼底。他高高在上很威嚴地看著我們,并不馬上說出他想說的話。他這樣做對我們有一種無言的威懾,全場鴉雀無聲。
不知過了兩分鐘、三分鐘還是更長的時間,他慢慢抬起他的右手,我們才發現他手上拿了一個用白紙包著的什么東西。他把它打開,鄭重其事地捧在胸前,然后伸直雙臂,忽左忽右地展示給我們看。很快每個人都看清了——那是兩個饅頭。
而我比別人看得更清楚,其中一個被咬了兩小口,另一個完好無損。我的臉火辣辣地燙了起來。
接下來,我差不多知道他要說什么了。
“這是剛才我在食堂的一個墻角撿到的,幾乎沒有吃,”萬校長有意壓低聲音,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兩個雪白的饅頭就這樣扔掉,這是什么行為?嗯?”
太夸張了吧,“雪白的饅頭”?他是色盲哦!
本來很緊張的情緒這一刻放松了一點,心里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
我只是在心里偷著樂,沒想到有人居然真的笑了出來,雖然很輕、很克制,但還是讓萬校長聽到了。
“誰?是誰在笑?”他兩眼一瞪,厲聲地問,“這是一件好笑的事嗎?”
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作默哀狀,誰都怕不幸對上他的眼睛,惹火上身。
早上出了一陣子太陽,這會兒又陰了,起風了,風不大,但畢竟大冷天的,我們個個都縮頭扛肩,噤若寒蟬。
萬校長開始講述一粒麥子和一粒米的由來,也就是從播種到收獲的全過程,再說到收獲以后又怎樣從麥子和米變成饅頭和米飯,這些過程如何艱辛而又漫長。我雖然從沒干過農活,但對這一切早已了如指掌,因為萬校長不是第一次講述這些過程。每次吃過飯后,食堂的桌子上、地上都灑落著隨處可見的飯粒,他幾乎每次校會上都要批評這種浪費糧食的現象,但這次是最嚴厲的,因為情節最嚴重——扔掉的是兩個只咬了兩口的“雪白的饅頭”。
“這里面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汗水,你們卻一點都不懂得珍惜。”萬校長語重心長地說到這里,然后,話鋒一轉,好像臉色跟著語氣一同也變得嚴峻起來,“無論你們的家庭是富裕還是不富裕,這種浪費糧食的行為都是不允許的,浪費糧食是可恥的,是犯罪!你們懂不懂?”
他把事情說得這么嚴重,我又害怕起來,心怦怦怦地亂跳。他會怎么處理這件事呢?訓完話就放我們回去吧,快吃午飯了,餓死啦。我暗暗祈求道。
可是,我很快就絕望了。
“這兩個饅頭是誰扔的?主動站出來!”
我覺得他的聲音比這個滴水成冰的冬天還冷酷。
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全被凍僵了一樣。只有我在微微發抖。
“這兩個饅頭是誰扔的?主動站出來!”過了一陣,冷酷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隊伍中依然無聲無息,只有風吹動枯樹枝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好吧,沒人承認,但是,我相信總有人看見了,希望看見的人勇敢揭發。”說到這里,萬校長頓了一下,以強調后一句話的重要性,“如果被揭發出來,扔饅頭的人就必須當眾把饅頭吃掉!”
就是這句話讓我絕望的。
接著,萬校長又補充道:“不要擔心,饅頭是干凈的,吃了不會生病,撿到后我已經讓李師傅又重新蒸了一下。”
我用眼角瞟了旁邊的貓一眼,貓也正用眼角瞟我,還使勁沖我眨了一下。我明白,她是讓我放心,她不會揭發我的,這我當然知道——可是,除了她,就沒有別人看見了嗎?我扔的時候根本沒想到要避人。這時,人群中有了一些騷動,有人互相看來看去。我盡量低著頭,不去看任何人。可總覺得有人在看我,有一道目光在盯著我,我怎么也躲不掉,我不知道他是誰。
我抖得更厲害了。
貓感覺到了,她挨過來,緊貼著我,攥緊了我的手。我就像病了一樣差不多把半個身子都靠在了她身上。
“沒有人揭發嗎?”萬校長終于又發狠了,“那大家都不要吃午飯,下午也不要訓練,直到把這件事查清為止!”
完了,看來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我還是主動站出來吧,要我當眾把饅頭吃掉,還不如讓我立刻死掉,我真的寧可當眾死掉也不愿當眾把饅頭吃掉。
快點!勇敢點!我對自己說。我站直了身子,然后一咬牙,不顧死活地往前沖,邊沖邊大叫:“是我扔的,是我扔的!”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紛紛躲開,閃出一條道兒來……
可事實上,我什么也沒做,我被貓死死抓住了。
幾乎與此同時,李師傅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樣,突然出現在萬校長身邊,他一把從萬校長手里搶過那兩個饅頭,萬校長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李師傅脾氣壞,動不動就罵人,又是個結巴,大家都不喜歡他。但我對他印象還不錯,因為這樣一個看上去粗魯的人卻很愛干凈,做飯的師傅多半油膩膩的,但李師傅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白色的袖套和圍裙常換常洗。食堂的師傅有好幾個,但沒一個像他這樣干凈的,這讓人對他做出來的飯菜充滿了信任。不過,沒想到,他也會做出這么難吃的饅頭來,害得我……
看到他,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我瞪著他,心里輕松了一些。
他一手抓著一個饅頭,嘴張了幾次都沒說出話來,滿臉漲得通紅,終于,我們聽見他吃力地說:“不不怪他們,是是我我我沒沒沒做……做好,我我放放放了堿,忘忘忘了,又又又放了一次……”他囁嚅著,不知說什么才好,稍后只見他突然說得干脆而又堅決,“我吃!”
說著,就把饅頭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
愣了一會兒,萬校長才反應過來,不知所措地說:“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他抓住李師傅的手不讓他吃。
李師傅固執地甩開他的手,悶頭繼續吃,大口大口地吃,好像那真是個很好吃的雪白的饅頭。
“那、那好吧,我沒有教好這些學生,我也替他們吃。”萬校長說著,搶過李師傅另一只手上的饅頭,也大口大口吃起來。
騷動一下子平息了,我們全體站得筆直,靜默地看著他們“當眾”吃著我扔掉的饅頭。
世界一下子變得好靜,靜得連風吹動枯樹枝的聲音都聽不見了,靜得只聽見他們咀嚼食物的聲音,還有一下很響的抽泣聲……
我幾乎沒有覺察到,那聲抽泣是我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