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草中睡著時,我的身體成了眾多小蟲子的溫暖巢穴。那些形態各異的小動物,從我的袖口、領口和褲腿鉆進去,在我身上爬來爬去,不時地咬兩口,把它們的小肚子灌得紅紅鼓鼓的。吃飽玩夠了,便找一個隱秘處酣然而睡——我身體上發生的這些事我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餓又累。本想在地頭躺一會兒再往回走,地離村子還有好幾里路,我干活時忘了留點回家的力氣。時值夏季,田野上蟲聲、蛙聲、谷物生長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支巨大的催眠曲。我的頭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時黑的我一點不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我一點沒有覺察。醒來時已是另一個早晨,我的身邊爬滿各種顏色的蟲子,它們已先我而醒忙它們的事了。這些勤快的小生命,在我身上留下許多又紅又癢的小疙瘩,證明它們來過了。我想它們和我一樣睡了美美的一覺。有幾個小家伙,竟在我的褲子里呆舒服了,不愿出來。若不是瘙癢得難受我不會脫了褲子捉它們出來。對這些小蟲來說,我的身體是一片多么遼闊的田野,就像我此刻爬在大地的這個角落,大地卻不會因瘙癢和難受把我捉起來扔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寬容。在大地的懷抱中我比蟲子大不了多少。我們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蟲子,給它們一一起名,分科分類。而蟲子知道我們嗎?這些小蟲知道世上有劉亮程這條大蟲嗎?有些蟲朝生暮死,有些僅有幾個月或幾天的短暫生命,幾乎來不及干什么便匆匆離去。沒時間蓋房子,創造文化和藝術。沒時間為自己和別人去著想。生命簡潔到只剩下快樂。我們這些聰明的大生命卻在漫長歲月中尋找痛苦和煩惱。一個聽煩市囂的人,躺在田野上聽聽蟲鳴該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樂會永無休止。而有誰知道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個音符是多么倉促和短暫。
我因為在田野上睡了一覺,被這么多蟲子認識。它們好像一下子就喜歡上我,對我的血和肉的味道贊賞不已。有幾個蟲子,顯然乘我熟睡時在我臉上走了幾圈,想必也大概認下我的模樣了。現在,它們在我身上留了幾個看家的,其余的正在這片草灘上奔走相告,呼朋引類,把發現我的消息傳播給所有遇到的同類們。我甚至感到成千上萬只蟲子正從四面八方朝我呼擁而來。我的血液沸騰,仿佛幾十年來夢想出名的愿望就要實現了。這些可憐的小蟲子,我認識你們中的誰呢,我將怎樣與你們一一握手。你們的脊背窄小得簽不下我的名字,聲音微弱得近乎虛無。我能對你們說些什么呢?
當千萬只小蟲呼擁而至時,我已回到人世的一個角落,默默無聞做著一件事,沒幾個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認識幾個人,不知道誰死了誰還活著。一年一年地聽著蟲鳴,使我感到了小蟲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幾十個春秋。面朝黃土,沒有叫聲。
點讀
讀劉亮程的文字,感覺樸素而豐富、沉靜而又博大。他的每一個字干干凈凈,仿佛在清亮透明的河水里淘洗過一般,既洗盡了鉛華,又透出生命的厚重感。為什么作者會有如此深刻的語言表達?原因在于,作者能匍匐于曠野中,聆聽到了世界最本真的聲音,從而獲得了一種特殊的生命體驗。
在那個叫黃沙梁的大地上,苦難、貧困、無助……曾讓作者沉沉地下墜,直到扎根到大地之中,從而,遠離了喧囂的人群,回歸到自然。那時的他,卑微如一棵小草,一只小蟲,因此能夠沉浸于“生命簡潔到只剩下快樂”的世界之中,與草木為鄰,感受到的是生命中那份簡單的幸福。
就這樣,作者成了草木繁茂中的一員,他告訴我們: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只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讓我們去掉浮躁之心,跟隨作者的腳步,投身于蟲子的世界,靜聽“渺小”“卑微”和“永恒”的蟲鳴,真切感受生命體大徹大悟而又頂天立地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