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的海

唐海寧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自己會再見到姜楠，當看到門后站的人是他之后，她沒來得及控制表情地呆愕了兩秒?！昂?”他的眉眼比五年前成熟許多，笑起來卻依稀還帶著一絲稚氣。

五年了啊……她在心底默數過那些時間，差點兒被不知從哪里涌來的惆悵淹沒。

“你……”她還來不及說什么，就見他亮出腳邊的行李，以輕快的口氣說：“看來這次也要麻煩你了。”這句話輕易就觸動了她心中的某一根弦，于是往事紛飛。

垂下眼瞼微微側身將他讓進屋里，而姜楠則熟門熟路地往客房走去，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在推開門后回過頭來看她，驚詫地說：“兒童房?”

“嗯?！彼囊暰€隨意游走，“親戚的小孩前段日子來小住了一陣?！?/p>

他隱隱地松了口氣，驚訝頓時變成調侃：“你這里還真成收容所了?！?/p>

她抬起眼，轉移話題：“你呢，這次又是為什么?”

六年前，姜楠的父母因工作外調將臨近高考的他托給她照顧，并請當時已經快大學畢業的她督促他學習。唐海寧的父母在她中學時因意外逝世，多年來頗受姜政夫妻照顧，和姜楠雖不熟絡，卻也有過幾面之緣，對于他們的拜托，她無法拒絕。

姜楠在她這里住了將近一年，然后離開，再也沒見過面。對于她的提問，他微微一挑眉，笑笑地反問：“你說呢?”

姜楠沉默，當自己沒問過。趁姜楠洗澡的間隙，她給李郁悅打了個電話，剛掛斷又接到了姜楠母親的來電，這五年來她和姜家已經幾乎沒有聯系，感覺還是陌生了不少。

姜楠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唐海寧還在發呆，他在她身邊坐下，輕揚嘴角，問：“現在，我們可以約會了嗎?”

唐海寧的身軀微微一震，轉過頭看著他。他定定地看著她：“五年前我問你的時候，你說我還太小，不該輕易承諾沒有把握的事情，那么，現在呢?”現在，他已經成為真正的男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久久，才微微一笑：“我的答案，也沒有變過?！?/p>

她作勢起身，卻被他扣住了手腕。她皺眉。

他卻在笑：“我會改變你的答案。”

頓了頓，她也跟著笑了：“我也是?！彼龝淖兯丝痰臎Q心。

唐海寧靠在門上吐了口氣，然后才摸索著開燈。

“你回來了。”姜楠的聲音應著燈光突兀地響起。

她被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著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沙發上的他：“你……”

“想問我為什么不在電影院而在這里?”他似笑非笑，“這個月我約了你五次，你次次都答應了，可卻次次都讓我見了別的女人，你以為我還會再上當嗎?”

他直白的話讓她有些尷尬，假裝潔嗓子咳了一聲：“我覺得那些女孩挺好的，又年輕漂亮，還懂事……”

姜楠用一聲譏笑打斷她：“我說，我媽到底給你什么好處讓你這么盡職盡責的?”

她把沒說完的話吞下，沉默。那天他媽給她打電話，重點確實就是請她幫忙讓他見見那些女孩子，她雖然不能理解姜楠年紀輕輕姜阿姨為什么就急著為他物色對象，卻也無意多管閑事，如果真的能幫他定下來……對她來說，或者也是好事……唐海寧努力忽略掉心里的那點不是滋味。

姜楠直起身，一步一步靠近她，他每靠近一點兒，她不禁就屏住呼吸一點兒，抵在門上的手也不自覺地緊握成拳，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緊張什么。

”你信不信，“他笑笑地直直望八她的眼底，帶著威脅的氣息輕聲說，“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就把你的照片拿給我媽，跟她說，我要和這個女人在一起!”

“你!”

他的距離越發靠近，鼻尖幾乎碰上她的：“要不要試試?”

唐海寧瞪著他，然后用力地一把將他推開，直奔入他的房間，打開衣柜把東西全都撈出來丟進行李箱，蓋子一合往他面前一丟：“我的房子不留威脅我的人。”

姜楠看也不看行李箱一眼，嘴角的笑意卻漸深：“生氣了?”她板著臉不說話。

“你不是怕我把你的照片給我媽看，你怕的是我媽不能接受一個比她兒子大四歲的女人，對不對?”他一針見血，眼神又溫柔又犀利，“你拒絕我，也是因為這個，對不對?”

她徑自繞過他打開門：“再見?！?/p>

姜楠嘆了口氣：“這一招你五年前已經用過，也成功了，但你不該認為五年后也同樣有用?！?/p>

只是，最終他還是被掃地出門了。

入夜的街道，少年拽著妝容精致的年輕女子一路疾走，不理會她的痛呼和喝止，嘴角始終緊繃。在轉進路邊一條巷子以后，她才終于掙脫開他。

“姜楠!”她怒喝。

“唐海寧!”他也不甘示弱連名帶姓地叫她。

她瞪他，他也瞪著她。過了一陣，她無奈地嘆了口氣，語氣也軟了下來：“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不許你跟別的男人約會!”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就憑你說自己喜歡我?”她緩了緩語氣，嘗試和他講道理，姜楠，我不是你可以年少沖動，也從來都沒有過那樣的勇氣。如果我要戀愛結婚，就會找剛才你看到的那樣的男人，有穩定的工作，有歷練，并且成熟。

“只要你給我時間，我也可以變成你要的那樣?！彼虉痰乜粗Ｋp輕地笑了：“我不趕時髦，所以不樂意干老牛吃嫩草的事。我又要給你多少時間，才能改變比你大四歲的事實?”

哈哈!是誰說年齡不是問題?

姜楠沉默，沉默了很久，久到她開始覺得時間仿佛靜止。然后聽見他很小心地問：“算心理年齡，好不好?”

心中驀然一痛，唐海寧從夢中醒了過來。眼角一陣冰涼，用手撫過，才發現是淚。最近，總是夢到以前的事。從最初兩人的針鋒相對到后來的和睦相處，以及最后……最后，一切脫離既定軌道。

五年前，當他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算心理年齡的時候，她的眼淚差點兒就要落下來，硬生生咽在喉間幾年，如今被夢境追起，才終于得以宣泄，而心疼的感覺，原來依舊。再沒了睡意，就想著腦海中那些回憶的片段，待到了天亮，然后給李郁悅打電話：“我想接小安過來住幾天?！?/p>

唐海寧看著不遠處面向自己坐在桌前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心底暗暗嘆了口氣。把小安從李郁悅那里接回來以后，他嚷著說要吃肯德基，不過點個餐的時間，轉過身他的旁邊就多出了個姜楠。

“媽媽!”小安笑逐顏開地對著她用力揮手。

她的視線卻無法從姜楠身上移開。此刻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他的眼神太復雜，她讀不懂，可心跳卻按捺不住地變快、變快……她猛地吸了一口氣，揚起笑臉走過去。

“小安的薯條和可樂，漢堡還要再等一等才有?！彼叫“矊γ?，再不看姜楠一眼，卻可以感覺到他炙熱的目光始終鎖在她身上。

“你不是說是親戚的小孩?為什么他會叫你媽媽?”姜楠沉聲問道。

她還是沒有理他，拿紙巾拭去沾在小安嘴邊的番茄醬，柔聲叮嚀：“慢點兒吃?！?/p>

“媽媽也吃?！靶“材闷鹨桓項l送到她嘴邊，她笑著咬下。

“海寧!”

“媽媽，剛才姜叔叔說他是你的朋友，還說吃完肯德基帶我去游樂場玩，可以嗎?”

“可是媽媽累了，想要回家休息，怎么辦?”

“那……”小安猶豫地咬著薯條，滿臉遺憾地說，“那我們回家吧?！?/p>

唐海寧欣慰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小安真乖!”唐海寧牽著小安在街上走，姜楠就跟在身后，一直跟到她家里。她始終沒有理他，卻也礙著孩子沒有將他攔在門外。

小安打開電視看動畫片，唐海寧則進廚房燒水，姜楠跟了進去：“我有話要問你。”

沒反應。

一直被無視的微妙怒氣這時終于升級，他一伸手將她扯到身前，聲線緊繃：“如果你不回答，我就讓小安來問你!”

她這才抬頭淡淡地看著他：“你想問什么?”

“小安是不是……”

“不是。”沒等他問完，她就直接否定，“小安今年三歲，和你沒有任何關系?！?/p>

“沒有關系?”他瞇起眼，“沒有關系你會千方百計向我隱瞞他的存在?”

“如果不瞞著你，就會像現在這樣被你追問他和你之間的關系不是嗎?我為什么要讓自己的兒子變成你接近我的借口?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和你之間，以前沒有可能，以后也不會有?！?/p>

他瞪著她，她漠然迎視。然后他忽然笑了，笑著問她：”如果小安是我的孩子，那么是不是所有的不可能都可以變成可能?”

唐海寧怔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要帶小安去醫院做鑒定?！苯D身往外面走去。

“不可以!”她回過神，用力攔住他。

他盯著她，露出笑來：“你心虛了。”

“我沒有。”她撇開臉。

“海寧，”他輕輕轉過她的臉，要她看著他的眼睛，“我不要求你給自己一個機會，但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唐海寧始終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她看著他眼底的誠懇和無奈，只覺得有一根根細針綿密地扎在她的心上，細致地疼著，幾乎要滅去呼吸。唐海寧，不許心軟!

她輕輕地彎起嘴角：“給你一個機會?那么，如果小安不是你的孩子，是不是你就肯死心了?”

他認真地看著她：“我可以答應，但是，你不能騙我?！?/p>

她移開視線，輕笑：“鑒定是你要求的，結果是醫院給的，我能騙你什么?”

直到踏進檢驗科之前，唐海寧還在等姜楠改變決定。但他堅持，并說：“如果小安真的是我的孩子，我們馬上就結婚。”

唐海寧沒有說話。她知道姜楠為什么這么堅持小安會是他的孩子，那是因為五年前……

為了讓姜楠死心，唐海寧接受同事朋友的介紹開始和各樣的男人見面，每每都遭到姜楠的竭力破壞，最后她忍無可忍，把他趕了出去。就算姜楠守在門外，她也狠下心不去理會。她以為只要這樣，他總有一天會放棄……

直到有一天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他在酒吧喝到爛醉，他終究還是重新跨進了她家的門檻……她從來就鄙視男人的眼淚，可是那天，當聽到他嘴里反復地喊她的名字，當聽到他不知是哭是笑地問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當他把迷蒙的眼淚埋進她的懷里……她便無法不縱容接下來發生的那一切，以他醉酒的名義。

她以為，只要她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他也不會想起那混亂的酒后亂性。第二天，宿醉醒來的他溫柔地抱住藏起一切的她，說：“你要對我負責，賴不掉了。”有那么一瞬間，那句話讓她差點兒以為自己得到了整個溫柔的世界。她可以縱容他，卻無法縱容自己。

再一次，她把他趕出她的世界，再也不開那扇門。此去經年。

她幾乎已經確信，關于那個叫姜楠的人，就要成為關閉的記憶。他卻回來，不只敲開她的門，還擾亂了她好不容易平靜下的心。唐海寧等在醫院門口，堅持不和姜楠一起去拿結果。她望著天空飄浮的云朵，看著它們在視線里漸遠，覺得心中的某一塊，也被成塊剝落，變成無人知曉的疼痛。眼睛酸酸漲漲，卻固執地不肯讓那矯情的液體掉落。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陣風動帶起的心動，她轉過頭，看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姜楠。意料之中陰沉的臉色，讓人生出一種全世界都陰云密布的錨覺。

她揚起微微的笑容。就這樣相對無言，佇立了許久。

然后他忽然動手用力撕掉那張檢驗報告，掉頭就走。

“那么，如果小安不是你的孩子，是不是你就肯死心了?”

“我可以答應，但是，你不能騙我?！?/p>

他終于走了。就這么背對著她，大步走出她的世界。

這就是她要的結果，不是嗎?即使心疼得要死，也不想讓悲劇重復的決心，不是嗎?她捂住眼睛，捂住那些不斷掉的眼淚，也捂住就算騙過他也騙不過自己的真心。

再見到姜楠是在兩個月以后，以唐海寧無論如何無法預料的方式——相親。

她掉頭就走，被他從后追上。她掙開他的鉗制，怒視他，卻也看見他比兩個月前消瘦了許多……這么大的人了，還是不會照顧自己嗎?真是笨蛋!她在心里罵著，口氣也很兇惡：“你不是已經答應……”

“我是已經準備死心了，”他聲音沉靜，有隱隱的無奈，“雖然沒有成功，我也沒有想到相親的對象會是你。”

是李郁悅!那女人一定是瘋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當今天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八碎_一步，然后轉身。

“如果我死不了心，怎么辦?”他的聲音，自她身后幽幽地傳來。她的腳步驀然停住，轉過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你大概以為，那天我是因為知道小安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才走掉的。你大概永遠沒辦法知道，你讓我變得多卑微?！八哪樕鲜菨鉂獾目嘈妥猿?，”你先用年齡把我擋在你的門外，然后干脆把我趕出你的世界，不是我拿小安當糾纏你的借口，而是你——把小安當成驅逐我的武器。

“你的心里永遠只有不能和我在一起的理由，永遠只有把我推開的方式，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對你的感情到底有多少，一再被你傷害的我到底有多疼。又是為什么，即使疼到無法承受也還是放棄不了你……你從來沒有替我想過，我該怎么辦?唐海寧，你夠狠?！?/p>

他盯著她，像是要在她的心上盯出一個窟窿，然后把自己裝進去，永久封存。唐海寧聽著他的控訴，微微的笑始終掛在臉上。然后她說：”那么，請你忘掉——這么壞的我，這么狠的我，甚至連一句對不起都不會對你說的我?！?/p>

沒有再給他說什么的機會，她轉身，這一次，決定不再回頭。只是剛走出不遠，就接到李郁悅打來的電話，說唐唐在玩的時候不小心受傷，正在醫院急診室。她嚇得差點兒拿不穩電話，顫抖著聲音說了聲：“我馬上來!”然后連忙沖去路邊攔車，只是來往的車輛都沒有停下的意思，她一急，干脆橫出身子想用身體攔下車子，被姜楠一把拉了回來。

“你瘋了嗎? !”他抓著她的肩怒吼。

“我要去醫院，我要去醫院，我要去醫院!”要不是被他抓著，她恐怕自己已經癱到地上去了，任何關系到唐唐的事都讓她變得不冷靜，正如此刻急得亂掉的眼淚。

“我有車。”說著，已經拉起她往停車位走去。一路疾馳，姜楠還沒來得及把車子停穩，唐海寧已經打開車門沖了出去，為此還踉蹌一下差點兒摔倒。姜楠以最快的速度跟上她。

“郁悅!”唐海寧幾乎是撲過去的，“唐唐呢?他沒事吧?怎么受傷的?嚴不嚴重?現在怎么樣了?”

“雇雇……”

這時有醫生從急診室出來，唐海寧立刻轉移方向：“醫生，我兒子怎么樣了?”

“你兒子?”

“是，我兒子怎么樣了?”

“海寧……”李郁悅伸手拉唐海寧，被心急地甩掉。

“病人需要輸血，不過血庫里……”

“唐唐是B型血，我是A型，郁悅你……”轉頭的時候看見一直站在一旁的姜楠，不假思索地將他拉過來往醫生面前一推，急切地說，“醫生，抽他的血，他是B型的!”

姜楠望住她，半秒，鉤起唇角露出微笑，看著她對醫生說：“抽我的血，多少都可以?！?/p>

聽到他的這句話，唐海寧的心奇異地平靜了一些，這才聽到李郁悅在叫她，然后聽見她說：”海寧，你冷靜點，唐唐雖然受傷了，但是還沒嚴重到要輸血的地步……這位并不是唐唐的醫生。”

“啊?”李郁悅的話，唐海寧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需要輸血的人不是唐唐?是她弄錨了?

然后焦距開始穩定，看見了姜楠眉梢眼角深刻的笑意，恍惚地將不到一小時內的事情回放梳理了一遍，意識到自己的沖動也許讓姜楠發現了自己拼命想要隱瞞的事……她整個人一軟，垮了下去。

姜楠手疾眼快地將她扶住，一副再也不會松手的樣子。

”唐唐?不是叫小安嗎?”既然李郁悅已經說孩子的傷勢不嚴重，姜楠便專心對付唐海寧。

“唐唐就是小安，他叫唐小安?！八顾罀暝?。李郁悅在一旁嘆了口氣，讓唐海寧想起她還有筆爛賬要算。

“哦?那我可以見見小安嗎?”

她千算萬算，還是逃不了這么一出嗎……唐海寧無力地閉上眼睛。然后聽見他說：“唐海寧，不如我們就孩子的監護權打一場官司怎么樣?”

姜楠出現那天，唐唐剛好被李郁悅接去小住和小安做伴。她也知道，雖然姜楠表面上信了房間是親戚小孩住過的說辭，心底難免會起疑，尤其房子里還有不少少兒用品……于是干脆將小安接回來，如果真的被姜楠發現，順勢還可以讓他死心……她是小安的干媽，換個稱呼不是難事。

往往命運弄人，她越極力掩飾，終是露出了馬腳，現在，他說要和她爭唐唐的撫養權，他根本就是在拿唐唐威脅她!

她該怎么辦?十五歲那年，她還不知道什么叫愛情，卻先對它絕了望，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相信那鬼東西。一路獨自走過成長的路，直到二十三歲那年，遇見他。

有時候，她真的忍不住想要懷疑，這個世界，真的存在“命”嗎?為什么偏偏要讓她遇見他呢?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質疑自己，如果拒絕他的決心真的那么堅定，為什么還是生下了唐唐呢?而十五歲那年親眼目睹了父母的決裂，眼睜睜看著他們車毀人亡，生生阻斷她所有的妄想。

唐海寧沒想到，姜媽媽會親自來敲她的門。

“海寧，好久不見?！?/p>

唐海寧端著茶走出廚房，便見姜媽媽已經和唐唐玩成一團。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覺。欣慰唐唐終于也有奶奶疼，卻又怕姜媽媽會和姜楠統一戰線和她搶孩子。

“唐唐，奶奶有話要和媽媽說，唐唐先自己去玩好不好?”姜媽媽溫柔地撫著孩子的小腦袋。

“好?！碧铺坡犜挼乇鹜婢呋胤块g去玩。

姜媽媽欣慰地嘆了口氣：“小楠說我有孫子了的時候我還氣那孩子是故意氣我，取笑我想孫子想瘋了……沒想到，我竟然真的有個這么大的孫子了……海寧，你把孩子教得真好。”

她笑笑，卻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也不知道姜媽媽這次來，究竟是帶著怎樣的目的。想讓她帶著孩子離開，還是留下孩子獨自離開?無論哪一種可能，她都會難過。

“連我都沒有想到，小楠那孩子竟然會那么執著……我和你一樣，都以為那只是他年少的沖動，只要時間過了，他會自己想明白，然后找到會和他一起成長的女孩。海寧，我們都高估自己了。”

“阿姨……”她意外，姜媽媽競早就知道了?

姜媽媽邊笑邊搖頭，接著說：”我也承認，我是有那么點小心思，這五年里都有意避開你的消息，甚至漸漸疏遠了你，我也以為他已經忘了你。當他提著行李離開家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他一定是來找你了，所以我給你打電話，事實也證明了我的想法。所以我才拜托你，安排他去相親。而我也篤信，你不會喜歡更不會接受小楠……可是我錨了，而且錨得離譜。我甚至不知道，平白多出個五歲的孫子，對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阿姨，對不起……”

姜媽媽握住她的手：“傻孩子，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這么多年要你一個人帶著孩子，著實辛苦你了。我也知道，你之所以不肯接受小楠，是因為你心里的那個結還沒打開……”就是因為知道唐海寧有那樣的心結，她才會大意了。

唐海寧心中一酸。所以，人果然都是自私的嗎?即使是像姜媽媽這樣善良溫和的人，也會為了自己的孩子不惜硬生生揭人傷疤……

“你不接受小楠，是因為你十五歲那年親眼見證了父母的悲劇，你的母親比你父親大三歲，當初也是情比金堅才排除萬難要在一起，然后有了你，可是時光無情現實殘酷，你媽媽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父親愛上別的女人……然后才有了那場毀滅性的車禍……”

正因如此，所以她再不相信愛情，更不會接受比自己小的男人，這是她的死結。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她最終說服自己生下孩子的理由就是，既然這輩子不相信愛情，為什么不留下這唯一的親情?

只是現在，無論是希望她留下的，還是希望她離開的，卻都想要把孩子搶走。姜楠，你怎么還能理直氣壯地怪我狠心?

“孩子，你也知道，如果情況一直膠著也不是辦法，如果你信得過阿姨，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p>

她微笑：“阿姨，你說。”

那真是一個建議，一個會讓人心冷的建議。

唐海寧約姜楠見面，帶著唐唐。他們一起去游樂場玩，一起吃歡樂的大餐，一起拍造型有趣的照片，一整天下來，玩得雖然開心，卻也累了，尤其是唐唐，回來很快就睡著了。

唐海寧和姜楠隔著唐唐各躺一側，她講故事的時候，他就負責配音，直到唐唐進入夢鄉。然后兩人相互對視，一時無言，又或者，是太珍惜這一刻來之不易的安寧。過了一會兒，她先打破沉默：“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這一刻的畫面，卻從來沒有想過它可以實現。”

他伸手想攬她的肩，伸到一半卻又停住，怕自己的貿然會破壞這一刻的和諧氣氛。沒想到唐海寧卻主動側頭靠上他的肩。姜楠有些受寵若驚，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猶豫的手這才安然落下。

然后，她慢慢地，輕聲說起她的十五歲，以及那場改變她整個人生觀的車禍。未了她微微嘆息，說：“要不是你實在太會糾纏，要不是你居然敢跟我搶唐唐，我才不會妥協……”

他緊緊摟住她，激動地問：“你……說真的?你真的決定……”簡直難以相信，她竟然改變決定了!她笑著用力捏了他一下：“疼嗎?疼就是真的。”

“海寧……太好了，太好了!”

“不過，我丑話可先說在前頭，現在你不松手，以后可就怎么都擺脫不了我了。”她用耍賴的口氣說。

“我怎么可能會讓你有機會擺脫我，我等這一刻等了這么久……”他親吻她的額頭，幸福地嘆息，“海寧，不要對號入座，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所以就算故事有相似的開始，也不會走到相同的結局。我不愿信誓旦旦地保證將來，卻希望能用行動讓你相信我。讓我給你一個相信愛的機會，好不好?”

”好。”她閉上眼睛，眨去濕意。姜媽媽的“建議”，此時猶在耳畔……

“你不接受小楠，是因為你不敢相信愛情，那么，只要證明小楠對你的愛禁得起時間的考驗，你是不是就能放心了?那么，留下唐唐，離開吧。我們以下一個五年為約，五年后你回來，如果他還在等你，你應該就再沒有理由拒絕小楠了。如果他真如你所擔心的變心了，我會把唐唐還給你?！?/p>

多么聰明的母親。她看起來仿佛沒有拒絕的余地不是嗎?這是她唯一一次縱容自己，貪享他的溫柔。那些煩惱，留在明天以后吧……

“姜楠?！?/p>

“嗯?”

“吻我，好不好?”他一陣輕笑，然后抬起她的臉，溫柔小心地吻下去。

美好的，新的一天。姜楠去上班之前，她讓唐唐說“爸爸再見”。

第一次聽見唐唐叫爸爸，姜楠激動得差點兒要蹺班，硬是被她推出家門。才走出小區，他就給她打電話：“怎們辦，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下班了。”那些被錨過的時間，他想一點一點都補回來。

“你這樣會被唐唐笑話的?！彼p笑，嗓音溫柔。他也跟著笑：“海寧。”

“嗯?”

“我愛你?！?/p>

彼端一陣沉默，然后她輕聲叫他的名字，說：“我很愛你?！安皇恰拔乙矏勰恪?，而是”我很愛你”。我很愛你，卻還是要離開你。

彼時，唐海寧已經帶著唐唐踏上離開的路，帶上簡單的行李，以及那些幸福的照片，離開。

她無法接受姜媽媽的建議，留下唐唐獨自離開。

五年能做的事太多了。五年，足夠她為兒子找一個自己滿意的媳婦，五年，就算不夠她為唐唐洗腦，也足夠在法官面前告她一狀。她能理解姜媽媽作為母親的心情，卻不準備接受。離開姜楠，就當是滿足她一半的愿望。

親愛的，再見，再見。

這一年，姜楠二十八歲。他仍然能記得十八歲時發生的一切，那個仿佛在他生命中總是短暫出現的女子，卻成了他最深刻的回憶。

是的，回憶。

為了應付母親，偶爾會參加她安排的相親，然后他總是會想起有個人曾經說：“如果我要戀愛結婚，就會找剛才你看到的那樣的男人，有穩定的工作，有歷練，并且成熟?！比缓髸孪?，如今的自己，是不是已經符合她當時的要求了呢?可是那個人，卻逃之夭夭了。

快下班的時候，接到小安的電話，說他想干爹了。然后電話被李郁悅拿過去，開門見山地說要為他介紹對象。

他皺眉：“連你也被我媽收買了嗎?”李郁悅笑得很是開懷：“你覺得你媽會相信我的審美觀嗎?她擔心我帶壞你還來不及呢?！?/p>

姜楠揚起嘴角。

下一秒對話那邊又開始嘆氣：“要不是你媽又低估了你的頑固，當初應該就不會趕走海寧了吧?”這些都是姜媽媽在姜楠屢屢相親失敗后生氣不小心說出來的，最近，那生氣里似乎多了那么一些……嗯，后悔?哈，早該后悔的，賠了孫子又折了媳婦。

“還是沒有她的消息嗎?”其實不用問也知道答案。

“你以為，她還會給我第二次出賣她的機會嗎?”五年前她安排的那場相親，事后沒少被海寧念過?！鞍?，廢話少說，明天晚上七點，來杯茶咖啡館，別遲到，要是成事到時紅包記得包大一點兒!現在養孩子費錢!”而姜楠最后會赴約，也歸功于李郁悅一日三餐加點心加夜宵的電話“提醒”，反正他已經練就了一套應付各種相親對象的本領，不差這一個。

遠遠地，就看見位子上背對他的長發背影，他向她走過去，近了才發現那女子對面還坐著一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難道是弄錨了?

不過那孩子看著好像有點眼熟……還沒來得及運用腦引擎搜索，就聽見稚嫩的男聲說：“媽媽，爸爸來了?！?/p>

正端起咖啡輕啜的女子聞言回頭，對他露出久違的笑意：“孩子他爸，好久不見啊。”

“你……”一顆心，瞬間漲滿。

她微笑，眸子里滿是深情：“我回來了。”離開的時候，她愛他，卻不敢全心信任什么，是他用時間向她證明了她所懷疑的，原來都并非絕對。

就如姜媽媽的建議，五年。然后，她回來了。從今以后，全世界都不能阻止她這一場幸福的冒險。

時間走遠，而我依然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