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時燕子
李普曼“擬態環境”理論的分析與批判
文/時燕子
沃爾特·李普曼是20世紀美國最負盛名的新聞學者、社會哲學家與專欄作家,其以深邃的洞察力、獨特的視域和犀利的筆觸影響了幾代美國新聞人,成為美國乃至世界新聞傳播理論的重要開創者。而李普曼的《輿論學》(1922年)一書則是在新聞史上最早對輿論傳播現象做出系統梳理、總結與探討的著作。李普曼以其非凡的睿智揭示了美國社會新聞事業繁榮及“民主盛宴”背后社會公眾非理性的狂熱與盲信,以令人信服的理論論證打破了籠罩在社會輿論之上的代表真理與正確的虛假光環,深刻改變了后世對于新聞傳播與社會輿論的看法。然而,時過境遷,我們當今的境況已不再是李普曼所處的那種禁錮初解、新聞事業肇興的時代了,在資訊日益發達、科技深刻改變人類的傳播與交流方式的今天,我們是否還應對新聞傳播及社會輿論保持李普曼式的悲觀與懷疑?在作為制度環境的民主自由觀念深入人心以及革命性的交往交流方式普遍運用的當今社會,我們是否應當修正和改變對于我們每個人都關涉其中的社會輿論的看法?或許,我們真的有必要重讀李普曼,重讀《輿論學》,在理解其洞見的同時,重新反思它對于我們當今時代的意義與啟示。
“擬態環境”是傳播媒介通過對象征性事件或信息進行選擇和加工、重新加以結構化之后向人們提示的環境。
李普曼在其著名的“擬態環境”理論中指出,我們所知會的這個現實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我們的想象,在大眾傳播尚不發達的前現代社會,人們的活動范圍十分有限,大部分的知識與信息來自于自己的直接經驗,所以我們對外部世界的認識是直接的。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我們每天接收到的信息越來越多,而且大多數與我們的生活并沒有直接的關系,而我們就是根據這些信息形成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與過去相比,我們的這些看法并不來自于直接經驗,而是來自于大眾傳播媒介給我們營造的擬態環境,進而按照從這一擬態環境中獲得的信息,去理解與想象一個“現實”的世界。
所謂的“擬態環境”,正是傳播媒介通過對象征性事件或信息進行選擇和加工、重新加以結構化之后向人們提示的環境。然而,由于這種加工、選擇和結構化活動是在一般人看不見的地方(媒介內部)進行的,所以,通常人們意識不到這一點,而往往把“擬態環境”作為客觀環境本身來看待。而這整個的過程中,作為傳播者的新聞媒介以他們所理解的方式精心編織與繪制了一個關于這個世界的圖景,廣大的受眾大多在不曾意識這一過程的情況下欣然接受和認可這幅世界圖景以及附著于這幅圖景背后的關于這個世界的理解、意義與想象?;蛟S,我們不應當指責乃至譴責作為傳播者的新聞媒介的不誠實,因為這一過程甚至也是大多數的傳播者所未意識到的。而李普曼的偉大與深刻之處正是他犀利地洞見了這一過程及其性質,并且敏銳地看到了與此過程緊密相關的更大的問題:一旦作為傳播者的新聞媒介為某些階層或社會集團所俘虜,成為他們的代言人,甚至(最為普遍的情況)直接依附于統治者,成為統治者的造勢工具,可以想見,隨之而來的輿論宣傳為廣大民眾編織出來的“世界”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很不幸的是,歷史與現實中的道德說教、美化宣傳與愚民政策比比皆是。而正是基于“擬態環境”這一深刻的洞見,李普曼在對社會的民主自由深切向往與渴望的同時,卻對于“民主自由”旗幟下的新聞傳播以及由此而來的社會輿論懷著深深憂慮與戒懼。
顯然,李普曼“擬態環境”理論是基于其所處的特定時代賦予他的某些理論前見之上的,而這些理論前見正是其時代的社會現實制度環境(如新聞制度)、社會觀念(如民主自由觀念)及科學技術條件(如傳媒技術)的反映。一旦我們能夠認清與把握他的那些理論前見及其對應的那些社會現實,再結合當下時代的社會現實條件,我們便有可能對李普曼“擬態環境”理論及其社會輿論觀產生某些全新的理解與看法。具體而言,筆者認為李普曼用“擬態環境”理論來討論新聞傳播及社會輿論的形成過程時至少包含了這幾個方面的理論預設:
其一,傳播者與受眾的截然分立。在李普曼那里,傳播者與受眾不只是單純的分析性概念,而是都具有實際指涉的事實性概念。作為傳播者的新聞媒介是一種特殊的社會階層,有著自身固有的職業邏輯,由一群“有著職業榮譽感、敏銳和有深刻洞察力的新聞工作者”組成,在其所處的時代里,這就是一群有著巨大社會影響力的精英階層。這種原本就與普通受眾有著某種疏離的傳播者階層,往往會與壟斷性的權力相結合,甚至該傳播者階層的形成本身就是政治權力擴張的產物,事實上這更加劇了傳播者與受眾的分立。此外,傳播者與受眾的截然兩分在李普曼那里還隱含著精英人士與普通民眾的分別,正如他進一步解釋的局內人與局外人的概念,大多數的普通人都是無知的局外人,那些受過特殊訓練、能夠接受準確情報,頭腦中不存在偏見和教條的人是局內人,“只有局內人能做出決定……他所處的地位使得他能夠了解和解決問題并采取行動”。可以說,固化的簡單化的傳播者與受眾的截然對立是李普曼“擬態環境”的首要前提假定。
其二,與第一點緊密相關的是,李普曼在對于傳播者做出精英假定的同時,對于普通受眾所做的是一種非理性人的假定。他引用柏拉圖的“洞穴隱喻”來說明普通民眾與外部世界的接觸是支解的、片面的和不完全的,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囿于有限的交往范圍、時間與注意力,以及有限的理性能力,只能對介于公眾與廣闊世界之間的專家們表示信賴,包括統計學家、會計師、各種工業顧問與工程師,當然更包括告知我們外面世界正發生著什么的那些傳播媒介。對于公眾的有限理性揭示,以及由此而來的對公共輿論的質疑,從而反思公共民主的真理性與正確性,這無疑讓我們感覺到李普曼的敏銳與深刻,然而,有限的理性并不能決定人類盲目與卑微的宿命,人類恰恰始終在嘗試著以各種方式實現對這種有限性的超越,而李普曼正是輕易地忽略了這一點。
其三,報刊、廣播、電視等傳統傳播方式的技術假定。傳播者何以可能為民眾“編織”出一幅關于外部世界的圖景,或者換句話說,民眾為何欣然認可與接納由“精英們”揭示出的這幅圖景?顯然我們應當回到李普曼所處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社會現實,正如馬克思所揭示的人永遠不可能超越歷史傳統與現實所賦予他的物質生產條件及其文化與觀念,工業革命的積累帶來了電報、電話、廣播通訊與印刷事業的繁榮,這已然促進了李普曼時代的新聞傳播事業的繁盛,然而這些新興的傳播方式依然只是少數人且為精英階層所壟斷的奢侈品,而且報紙、廣播乃至電視傳播方式本身的技術性門檻也決定了它們只能為少數的傳播者所利用,顯然,這種由技術所決定的傳播者與受眾的天然分化極大地為傳播者利用其壟斷優勢為民眾編織“世界圖景”提供了便利,而且這些新興的具有強大吸引力的媒體傳播方式也大大提升了民眾接受這幅“世界圖景”的可能。李普曼所處時代的報刊、廣播、電視等傳統傳播方式本身的技術性不僅大大強化了傳播者與受眾的截然分立,而且使得受眾以一種更不意識、更潛移默化的方式被納入到傳播者所賦予的關于這個世界的意義與想象之中,而這已然成就了李普曼的“擬態環境”理論。
社會多元化的實現恰恰打破了傳播者與受眾的截然分立,隨之而來的正是傳播主體的多元化。
顯然,我們不能以當下的社會現實條件與思想觀念去苛求前人,但我們可以以當下的情境去審視與反思前人的洞見與睿智,從而開啟新的思考。李普曼基于其理論預設得出了一種關于社會輿論的令人可
悲的宿命——受眾無法擺脫的被宰制與被歪曲的關于這個世界的意義與想象。然而,這真的是普通民眾無法擺脫的宿命嗎?我們的社會輿論真的如李普曼所描述的那么可疑與不真實嗎?筆者認為,在勾勒出李普曼據以得出其結論的那些理論預設及其現實依據之后,我們可以據此來對比與檢視當下的社會現實情境,從而回答這一問題,并給出一種頗不同于李普曼的理解與認識:
首先,也是最根本的,當代社會民主與自由作為觀念形態已經普遍深入人心,作為制度設置已經相當成熟和完善。作為新聞傳播之根本前提的言論自由與表達自由不僅作為基本權利寫入各國憲法,而且更在實際社會生活中得到充分的保障施行。以當代美國社會為例,聯邦最高法院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確立的“明顯而急迫危險”的言論自由原則以及“實際惡意原則”,在制度層面極大地擴展了新聞傳播的自由空間,有了憲法權利的保障,傳播者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擺脫對于權力的依附以及強制性力量的宰制,實現其真正的“自由言說”。可以說,民主自由氛圍普遍而深入的拓展成型對于現代社會而言,最大的意義在于它實現了真正的社會多元化,這意味著社會的個體自立、利益分化與結構均衡,在一個大體上寬容與自由的環境中,個體與團體利益訴求、價值判斷與情感傾向的表達不再以其背后所代表的宰制性力量的強大與否作為判定高低優劣的依據,相反,主體間通行的是平等與協商精神,各個主體的訴求與觀念在平等協商與妥協精神下達到動態的理性平衡。社會多元化的實現恰恰打破了傳播者與受眾的截然分立,隨之而來的正是傳播主體的多元化、利益表達的多元化、社會關切的多元化,促成了傳播者從“精英取向”到“大眾取向”、傳播內容從“一元文化”到“多元文化”乃至“平民文化”的轉變。
其次,科學技術的發展、互聯網技術及新型傳播方式的出現與日益普及帶來了新聞傳播革命式的轉變。以網絡為平臺的個人網站、網頁、bbs平臺、個人博客、微博等等雨后春筍般出現的個人傳播方式以其極低的技術門檻、極寬松的自由環境、極廣闊的傳播范圍徹底打破了傳統媒體傳播方式的界限與范圍。其間,不再有傳播者與受眾的截然兩分,普通的民眾既可以是互聯網媒介的傳播者、也可以是受眾,可以說兼具雙重角色;在互聯網傳播媒體的時代,任何以宰制性權力為后盾的意圖掩蓋事實真相、編織謊言、愚弄公眾的做法在互聯網媒介以及眾多普通民眾傳播者面前已幾乎不再可能。
最后,如果說以上兩點分析及其結論可以成立的話,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李普曼的廣大公眾屬于非理性人的假定,其適用性便很成問題。當今時代的兩大基本事實前提——社會多元化的實現與互聯網傳播方式的革命,已經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交往與交流方式,也就是說,個體多元化的利益訴求、思想觀念以及情感趨向可以在多種多樣的交互與開放的媒介平臺上得以自由平等地表達,在以互聯網為代表的當代公共交流平臺中,兼具傳播者與受眾角色的廣大民眾,其自由而平等的表達與傾聽過程恰恰是一種交流、協商、博弈與妥協的過程,這種以互聯網媒介為平臺的廣大民眾的交流方式,其間造就了一種德國當代社會哲學家哈貝馬斯所指稱的“公共領域”,而廣大民眾在其中自由平等地“交往與商談”,以一種說服而非壓服的智性力量不僅整體性地提升了對話者的理性,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一過程本身正是現代社會的人們以一種集體性的力量來克服我們固有的理性有限性的一種有效方式。
最后需要補充的是,以當下視角對李普曼《輿論學》的重新閱讀與批判無論如何也遮蔽不了他作為杰出新聞學者的深邃與睿見,任何理論家都超越不了其所處的社會背景所給定的物質生活與觀念文化條件,而每一個特定時空下的理論家為后人們率先開啟的那些深刻和銳利的洞識,正是后來者繼續探索所必需的起點。
(作者單位:中原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