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傳奇

　　民國二十五年暮春，十五歲的桃子被一頂花轎抬進了沙河鎮昌盛布店老板何大拿的深宅大院，成了何大拿獨生子何公道的媳婦。
　　何大拿是沙河鎮首富，桃子嫁進何家，按說也是糠籮跳進米籮，從此衣食無憂，盡享榮華富貴。
　　可這何公子天生弱智，二十出頭的大小伙子，卻如三歲孩童般成天拖著大鼻涕傻笑。原來這桃子的父親胡三生性嗜賭，逢賭必輸，欠下何大拿一大筆高利貸無力償還，算是拿女兒抵債，把一個如花似玉的桃子生生推進了苦海。
　　嫁進何家，與何公道只見過一面，桃子就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一大早，桃子拭去淚痕，略施粉黛，上堂拜見公婆，說：“桃子不孝，讓爹娘操心了，既然嫁了公道，我桃子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從此跟公道安心過日子，孝敬爹娘。”說罷撲地跪倒，連磕三個響頭。
　　這何大拿娶桃子進門，見她成天哭聲哀哀，連叫晦氣，正想退掉這門親事，求個安穩。如今見桃子如此明白事理，自然十分歡喜。他忙叫賬房吳先生從柜上取錢過來，讓女傭小紅陪桃子去城里買些吃穿，順便散散心。
　　桃子不依，說 ：“窮家富家一樣過日子，總要勤儉。我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去城里買什么吃穿？”就隨小紅去廚下擇菜洗衣，操持家務。
　　桃子嫁到何家已半年，肚皮卻沒有一點兒動靜。何大拿著急，把吃齋念佛的老太婆從香堂里勸出來，讓她去問公道。公道傻傻的半天也沒說明白。索性去問桃子，桃子先是哭泣，后來干脆把話說開：“公道人傻那事不傻，可我不能讓他近身，怕將來孩子遭罪。若爹娘信得過我，待過個三年五載，從何氏近支過繼一個來，好續這一脈香火。如若不依，桃子只有舍下這條命先去了！”
　　何大拿一聽，連忙勸住。前思后想，覺得桃子的話頗有道理。只是過繼事大，不可草率。便答應暫且擱下，容日后再做計較。
　　新年過后，適逢何大拿花甲壽慶，何家大院忙碌起來。因人手不夠 ，何大拿就開了個單子，讓小紅陪桃子進城采買。這沙河鎮離縣城只幾十里之遙，舟車來往十分方便。桃子收拾一番，便隨小紅上路。行至一半，小紅說有急事去前面一個村子看望表兄，來去不過個把時辰，不會誤了大事，約桃子同往。誰知這一去，竟惹出后面一連串的事故來。
　　原來這小紅要去的地方叫天王山。天王山山勢高峻，十分險要。山上聚集著一股山匪。匪首牛二，與小紅同鄉。因家境貧困，入伙當了山匪，漸漸成了氣候。這牛二打著“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旗號，打家劫舍，巧取豪奪。方圓百里的豪門富戶無不聞風喪膽。也有周圍百姓人家有些姿色的女子被劫上山去。因此，對天王山上牛二這股山匪，豪門切齒，百姓痛恨，官府也多次圍剿，皆無功而返。小紅一次從山下路過，就被牛二的手下劫上山去，送與牛二。牛二問清是同鄉，突然良心發現，心生憐憫，不忍禍害，便送些財物救濟。誰知小紅見牛二相貌堂堂，不像山匪，竟情愿委身，成就了一段奇緣。
　　這牛二不知中了哪門子邪，對小紅用情甚篤。直到小紅去何家大院幫傭，他還時常趁月黑風高之夜下山，潛入何府與小紅幽會，何府上下竟無人知曉。
　　小紅今日去天王山，一來去見牛二，以慰相思；二來她父病重，向牛二討些銀兩回來， 為老父請醫生買藥。誰知牛二見了桃子竟愣在那里，心想天下哪來這等絕色女子？小紅說：“這是何老板的兒媳，不可造次。”這牛二畢竟是山匪，酒后失德，不顧桃子反抗，當下便成了好事。 事畢見猩紅點點，笑罵道：“這婆娘又是作怪，水上行船少不得破幫子漏底的，都嫁了男人的，還硬要憋出個黃花大閨女來想訛人?”小紅只得實言相告。
　　牛二愕然，半晌道：“既如此，就是我牛二的女人了。桃子你莫哭，我牛二對天發誓，從今往后，除小紅和你之外，我牛二不會再去招其他女人。你們且去山下辦事，待我諸事辦妥，就接你們上山快活。”
　　這桃子無故罹此橫禍，一路啼哭，幾欲尋死，都被小紅苦苦勸住。小紅說：“事已至此，索性依了牛二，也強過你跟個呆子守活寡！今后上山，你尊我卑，處處依你就是。”桃子想想，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覆水難收，哭又何用?不如先去辦事，回頭再說，便隨小紅徑往縣城購物不提。
　　再說這何大拿六十壽慶剛過不久，日本鬼子的軍隊就開進了沙河鎮，燒殺奸淫，無惡不作。鎮上商戶紛紛關門，四散逃命。何大拿提前得了消息，率全家避走西鄉。沙河鎮公所成了鬼子的據點，又修了炮樓，雄視全鎮，扼守交通。
　　不久，傳來消息，沙河鎮成立維持會，會長就是原來的鎮長侯仁寬。何大拿一聽，喜出望外，當即備一份厚禮，著吳先生去見侯仁寬。
　　這侯仁寬不足四旬，算wPAOI+sT+sGSPZARwWLZVw==起來和何大拿是遠房表親。侯家早年在沙河鎮也是望族，良田千頃，牲畜無數，還開了幾爿店鋪。傳到侯仁寬祖父手里，因其嗜賭而致家道中落，但尚能勉強支撐。到了侯仁寬的父親，又吸起大煙來，這家焉能不敗?侯仁寬的父親把祖上的遺產卷進最后一個大煙泡吸完后，懸梁自盡。侯家在沙河鎮從此人脈盡失，連何大拿也斷了和他們的來往。弱冠之年的侯仁寬無顏在沙河鎮立足，只得外出闖蕩，浪跡江湖。
　　誰知真的應了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老話。這才十幾年，侯仁寬便江湖歸來，儼然闊商，一時轟動沙河鎮。后來，侯仁寬花了若干銀子，買通縣長，弄了頂沙河鎮鎮長的烏紗戴上。這日本人一來，多謀善變的侯仁寬立馬將膏藥旗換下青天白日旗，又成了日本人的馬前走卒。
　　侯仁寬見吳先生送來厚禮，自然笑納，說：“讓何老表趕緊回來與日本人‘共存共榮’，沙河鎮地方治安維持會副會長的位置虛席以待。”吳先生得令，馬不停蹄，星夜趕回稟報。何大拿聽到消息，哪里還按捺得住？第二天就率全家回到沙河鎮。侯仁寬親自登門拜訪，又領他去見鬼子中隊長矢野。矢野褒獎何大拿“深明大義”，讓他出來為皇軍辦事，“好處大大的”，并當即許了副會長的頭銜。
　　那天晚上，侯仁寬留何大拿喝酒。不勝酒力的何大拿推辭不過，飲了幾杯，便醉倒席間。侯仁寬一邊安排送后房休息，一邊又著人去昌盛布店報急，只說何老板醉酒，在席間不省人事，讓吳先生帶桃子速速前來陪護。二人接信趕到，吳先生去了何大拿的睡房，桃子卻被引到侯仁寬的住地，掙扎不過， 當下便被侯仁寬得了手。
　　其實，從吳先生面見侯仁寬的那一刻起，侯仁寬就開始了他的“設局”。且不說侯家當年受盡了包括何大拿在內的一干人等的白眼，單是桃子的貌若天仙，就足以讓侯仁寬意亂神迷。侯仁寬要借日本人的手，既報當年的一箭之仇，也要趁機得了桃子，以泄一時之快。事畢，見桃子只在一旁哀哀啼哭，侯仁寬心中不爽，指著桃子說：“你真不識好歹，本會長不強過你那個呆子？本會長看上你，那是你的造化！就是何大拿知道了，又能怎樣？你莫要哭，且先去看看你家那醉鬼公爹醒了沒有。待本會長需要時，再來侍奉。”誰知桃子剛出門，便碰上鬼子中隊長矢野帶一幫人過來，桃子豈能走脫?又被矢野強行帶回，慘遭蹂躪。
　　待何大拿知道此事，已是第二天上午。他急著去找侯仁寬交涉放人。侯仁寬說：“人在矢野那里，我本事再大，也管不了皇軍的事。要不你去找矢野說說看?不過我提醒你，那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翻臉不認人的主兒。要我說你先回去，待矢野那頭公驢泄了火，也就給你送回去了。若真的要娶她為正室，那不造化了你？”
　　何大拿被侯仁寬一頓羞辱，回去就要上吊。
　　被小紅撞見，呼人救下。小紅唉聲嘆氣回到房里，忽見床后轉出一個人來，正要呼喊，卻被一只大手捂住嘴巴。定睛一看，竟是牛二。
　　小紅說：“你不要命了，青天白日的就敢下山？這何家大院人多嘴雜，被人看見，即便你能走得脫，我今后還怎么做人？”
　　牛二問道：“前面什么事，鬧哄哄的？桃子呢？”小紅便一五一十把事情說了一遍，又催牛二趕緊拿定主意去救桃子。
　　
　　牛二一聽桃子落入鬼子手中，自是兇多吉少，急著要去拼命。小紅說：“你單槍匹馬的，不是白白去送死？不如我先去找侯仁寬打探消息 ，待有個準信回來再作計較。”小紅當下去找何大拿，只說給桃子送幾件換身的衣物，再去央求侯仁寬，在日本人面前打通關節，放了桃子。何大拿自然感激不盡。
　　此刻，侯仁寬也正在為桃子的事情懊惱。昨晚不該吃那場酒，做了桃子不說，又讓她落入矢野之手，死活難料。何大拿過去是對不起自己，可這事自己也做得有點過了。畢竟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事情做絕了，將來不好見人呢！正在想著，見小紅來找，就引她去見矢野。說：“這是何家女傭，何大拿讓她來勸說桃子，叫桃子安心侍奉太君。”矢野信以為真，揮手放行。
　　桃子見了小紅，早已淚水滂沱。便把如何為侯仁寬騙奸，又遭矢野蹂躪，現在生不如死等等一一說過。小紅聽了也陪著落淚，勸她且別著急，說牛二已經下山，此刻正在何府，讓她前來打探消息，不定今夜就有行動。小紅叫桃子千萬警醒，到時好見機行事。又把矢野住地及鬼子前后動靜略略問過，便轉身告辭。
　　小紅回到何家大院，把這番打探跟牛二說了。牛二一聽，頓時火冒三丈，說：“連老子的女人他狗日的也敢動？活膩了！”當即與小紅約定，連夜上山搬兵，后半夜行動。又問侯仁寬行蹤。小紅說：“這畜生晚上大多在茶樓廝混，去那里定能找到他。”牛二說：“如此便好，這何家大院你是不能待了，趕緊收拾，待點了鬼子炮樓，接了桃子，你們一起隨我上山！”事已至此，小紅只有點頭答應。
　　牛二出了何府，從鎮上盜一匹快馬，一溜煙上了天王山。當下點了二百來個手下，連晚向沙河鎮直撲過來。
　　到了沙河鎮，牛二先去茶樓，尋得侯仁寬，叫手下把他綁了起來，見他號叫，索性一刀插進胸口中，讓他叫喚不得。接著又率眾人涌向鬼子據點。
　　矢野以為來的是八路軍，邊打邊準備撤退。后來發現不過是一群手持大刀鳥銃的烏合之眾，立即組織抵抗。牛二這股山匪哪堪一擊，迅速作鳥獸散。牛二失手被俘，桃子則趁亂被牛二殘部救上了天王山。
　　第二天中午，牛二在沙河鎮西河沿被矢野梟首示眾。
　　桃子上了天王山，牛二的眾手下要擁戴她為山寨首領。桃子拒絕，眾手下死活不干，說：“你是大哥的人，大哥為你而死，你就得領著我們為大哥報仇，我們視你一如大哥！”桃子被逼無奈，只得依了眾兄弟，拉起大旗，號令部下，發誓要殺矢野為牛二報仇。又抓緊充實裝備，招兵買馬。
　　別看這桃子平時只是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女流之輩，上了陣勢，還真不含糊。牛二死后第二年秋天的那個月黑風高之夜，桃子率天王山眾兄弟傾巢而出，直撲沙河鎮。一舉端了矢野的老窩，親手殺了矢野，為牛二報了仇，也為自己雪了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