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陶淵明(外五首)

　　整個冬天，我都在
　　讀你，在搖晃的火車廂
　　連接處，在奔喪的途中
　　天微曙，你的詩歌如光
　　照亮我們的一天，曾經
　　我們離得那么近，我居
　　共青城，你在星子
　　隔河相望就是你的故鄉
　　現在，我們一次次在紙上
　　相逢，落地為兄弟
　　何必骨肉親，來來
　　喝酒喝酒，唯有這杯中物
　　能載我們泛中流
　　短暫的暈眩后我們
　　話別，你回草屋
　　我歸寒廬，寒風中
　　我們多像兩個沒家的
　　孩子，方宅終將易主
　　薄田也不甚靠譜
　　月掛東窗，倦烏棲梧桐
　　有酒盈樽就是人間正道
　　濁醪中，你的胡子越長越長
　　你必將隱逸，晉安帝義熙二年
　　臨行前，你說：
　　我醉欲眠，卿可去
　　
　　給杜甫
　　
　　深夜醒來，已是隆冬
　　秒針如鐵，一格格沉入
　　黑夜，女兒如蠶
　　在夢里吐絲，我在如廁時
　　讀你的詩，大霧蒼茫
　　我仿佛看到你
　　倉惶地走在乾元元年
　　像一片葉子在空中
　　再也站不住，瑟瑟發抖
　　如此想來，一千兩百多年間
　　寒意傾國，并無多大改觀
　　還有詩人踽踽于流亡
　　路上，你有稚子浴于清江
　　我有小女憩于枕旁
　　我們必須挨過這個冬天
　　在米袋子癟下去之前
　　我愛女兒勝過自己
　　我愛子美勝過太白
　　
　　白云屯
　　——祭于謝靈運墓前
　　
　　要顛簸兩百公里的陽光才能走近你
　　要穿越五千畝油菜花才能找到你
　　要從兼葭蒼蒼出發路過子建才能
　　抵達你，厚厚的積云囤在你的上空
　　春天運來詩人，運來你的詩削減了我們
　　對生活的悔意，在秋風敲竹的夜晚
　　我們讀你的詩，霪雨霏霏
　　一條小路通向你，多少人走在路上
　　成為詩人成為你詩中一枝清瘦的芙蓉
　　春草萋萋中，一簇雛菊陪伴你
　　你躺在那里你不說話，你不說話
　　你躺在那里，既不策杖也不著履
　　這么安靜的永嘉太守，在太初三年
　　你攜風在山谷中穿行，太陽照進深崖
　　像酒滿金樽，你將余生托付
　　一片云，一次浪漫的冒險
　　在祝福過每一座山每一條河以后
　　你終究做了一棵凌霜的柏樹
　　茂林修竹中，松濤陣陣讓我相信
　　此日即千年，那是你高臥時的喃喃
　　
　　夜讀東坡
　　
　　秋天就要來了，東坡先生
　　雪堂不雪，九月既望
　　你隨手丟在庭院的竹杖
　　已坐地生根，郁郁蔥蔥
　　你親手栽下的松樹支楞起
　　塵世的耳朵傾聽
　　月光如水的流瀉
　　你醉臥時的喃喃
　　風荷一一舉，昨夜
　　你醉酒歸來
　　我就是那個家童
　　袖著手，守候在
　　你歸家時的三更
　　一盞燭火，靜靜地諦聽
　　一陣風拂過，竹葉簌簌
　　鋪滿你必歸的小徑
　　跫聲不起，長江不遠
　　驚濤拍岸，小舟已逝
　　一片穿林打葉聲中
　　你已吟嘯著翩然而至
　　
　　秋夜書
　　——致王維
　　
　　秋天就要來了，摩詰先生
　　欹湖的水在昨夜
　　又漲了一指
　　你祝福過的芙蓉
　　在一陣涼風中抱緊了身子
　　輞川不遠，就在枕邊
　　打開來，一只白鷺飛出來
　　兩只白鷺飛出來，有時
　　還會有一葉輕舸飄過
　　
　　在天寶末年，你秋夜獨坐
　　他們不明白你
　　玩的不是寂寞
　　你用詩歌的燭火照亮過
　　的山果一一墜落，在雨中
　　你默數著，一顆
　　兩顆，三顆……
　　燭火搖曳，你的睫毛
　　跳動了兩下
　　
　　山居
　　
　　一場春雨在空山深處
　　濺起更薄的禪意后
　　半山桃花昭告一千次的暴動
　　山下油菜花始盛開
　　
　　盛世如陽光，我在陰影中
　　呼吸，愛此刻不被說出口
　　便永遠不要言說
　　我能失去的已經不多
　　
　　我所期許的全是未知
　　一個劈木材過冬的人
　　圍攏內心的火焰
　　打盹，兒女如卵石
　　
　　滾滿異鄉的河灘
　　我和鐘聲一起走神
　　東山之外，黑云幾朵
　　銜著一枚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