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顆橘子永遠十七

　　潘云貴， 90后文字釘一枚。生于福州城。第六屆“雨花杯”全國十佳文學少年。就讀于佳木斯大學人文學院。作品發表于《美文》《延河》《讀者》《萌芽》等刊物。獲2011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兒童文學》全國大學生創作大賽“最具潛力新人獎”，首屆海峽兩岸網絡文學創作大賽榕城十大寫手獎第一名等獎項。
　　
　　金色凋落的花瓣在身后一瓣一瓣鋪墊，我已經很少再轉過身去看了。我怕看見你，親愛的橘子，這個秋天，我們都要學著自己成熟了。
　　很多時光已經沿著灘涂離開，地平線仿佛是張開的上下頜，含住了我們的年華。我們最美好的十年將要長出蓋霜的青草和月光。
　　橘子，有一隙的陽光似乎又通過你以前送我的那枚貝殼照出扇形的白亮，我們的世界投射下了很多畫面，像成長后夢境里出現的黑白電影，帶來南方濕冷的冬天和荒蕪的海。你站在金色的沙灘上，貝類一樣生長，笑了笑，沒有說話。
　　十年前，真是美好的時光，我們的故事漂泊在沒有風浪的海上。
　　那時，我們都還小，嘴上沒長茸毛，像一顆顆還未成熟的小青橘掛在海邊的丘陵上。我們整日坐在一起，在旗桿下面嬉鬧。紅旗被海風吹得似乎隨時都會和遠處的航船一起旅行。校園里都是灰白色的墻壁，有爬山虎不斷伸長的青色的腳，被雨水擊打得快要掉下的玻璃。
　　我們還是很簡單的小孩，不懂火車和遠方，不懂小霸王學習機會在四五年后被電腦取代，不懂愛情不懂生活，不懂手機要有流量才能百度，不懂要看大人的臉色小心行事，不懂金錢和物質，不懂世俗，不懂未來是否有外星人或者瑪雅人預言的末世毀滅。但我們知道那棵佇立在學校中心巨大的橘樹，會在秋天結出清香的果子，滿樹都會爬滿頑皮的孩子，用竹竿不斷撥弄果實。那時我踩著枝丫，問你要哪一顆。
　　“十年之后我們還會在這里吃果果嗎？我們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你雙手托住我的頭轉向你，眼睛亮亮的，突然又黯淡下去。
　　“不知道。或許我們都在，或許我們都不在了”。我笑了一下，剝開果子的外皮，很軟的一層。
　　“可就只是十年呀，怎么會不在？那個時候，你要去哪里？”你奪了我手里剝好的果實，放入自己嘴里，慢慢地吞咽。
　　“去找個漂亮的老婆好好地愛，不想再和你在這里搶果子吃”。我甩過頭，假裝生氣的樣子不理你。
　　“拜托，吃你一瓣橘子，有這么嚴重嗎？”你瞪著我，然后拿過剩余的果子，掰開一瓣遞給我，“不準你走！”
　　小橘子，你真是可愛的男孩。我們都要長大，都要離開自己原來的生活，就像候鳥，遷徙南北之間，怎么只會留在原地呢？這個世界有很多事不清楚，有很多東西令人彷徨，我也不知道十年后控制自己的開關究竟在哪里。
　　時間一直向前重復相同的圖景，四季里的雨雪風霜沒有人改變它們降下的月份和順序。那些經常看見的公交車在大雨中依然奔馳，商鋪、作坊、娛樂場的店主一年一年總是在不斷更換，店面卻裝修得越來越新，荒野之上高大的房屋建筑群抽筍般矗立起來，花朵凋謝之后依然會在相同的位置開出來年的花。人是一種會前行的群體，也是一種不明確自己出路的群體。
　　“橘子，我們要頑強地長成一株屬于自己的小樹，擁有青綠色的葉子和蔚藍的天空，不能只成為這個世界根的部分，對吧？”
　　十年前我是這么說的，你點點頭，站起身，拉起我的手沖出校門，在海邊瘋狂地奔跑、跳躍，又爬上白色海螺造型的燈塔，大人們說這是島上最高的地方。我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張望世界的每個角落，我們要和大海擁抱，用盡可能深藍的顏色洗凈自身的渺小。鷗鳥的聲音像花朵一樣開著，一棵又一棵在堤岸上生長的樹，陽光里螢火那樣燃燒，風中落下的花瓣就像我們的笑聲。
　　成人用積木不斷筑造他們的城池，培植著孤高冷漠的花朵種在高高的圍墻之內。他們擁有相同的表情，像流水線上的螺絲釘，一枚一枚，遵從著社會和時代的節奏，該高興的時候就笑，該沉默的時候就面無表情，在一種秩序上前行或者停頓，忘記自己原本的面目、呼吸和脾性，忘記了取下內心里那份真正需要珍惜的禮物。
　　陪我成長的橘子，你永遠是我所珍惜的最好的禮物。
　　堂皇偉大的時代總要求每個人形色匆匆，他們很少再會有璀璨的光芒從身體里躍出來，而變成溫暖這個世界的太陽。我忘不了中學時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大聲把我叫住，說我寫下的文字有多么淺薄，他拋出那么不屑與嘲諷的眼神，忘不了那個剪著短發身形消瘦的女孩把紅榜上有我名字的部分全都挖掉。那些破裂的洞口滲出很刺眼的光，我一下子睜不開眼睛了。可是我忘不了那個時候，是你站在了這些人的前面告訴我，要相信自己的夢，不要在意生活丟棄給你的灰暗的部分，光一直都在，只要你勇敢而堅定地抬頭去看。
　　只有你，親愛的橘子，當世界都否定我的時候，你還在我身邊給我一雙溫暖的手。我看見上面開滿了春天的花，有清澈的溪流沿著指紋緩緩流過，我的臉頰盛滿喜悅的雨水。
　　橘子，有時我也想給你擁抱、撫慰和保護你，想在光陰的厚度里長成一棵樹，給你依靠。天冷的時候用圍巾暖你，盛夏樹木結果的時候繼續摘最好的一籃果子給你，生病時到你家坐在你床頭把白色的藥片敲碎小口小口喂你。當世界同樣否定你的時候，我也會堅定地站在你面前，伸手握住你內心脆弱的果實，不讓它破碎。
　　可是現在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些想法漸漸模糊了，似乎被一雙隱形的手灌入大片大片的湖水而稀釋淡化了。我越來越看不見我們的島嶼。
　　時間走過我的二十歲以后，我的花園就荒蕪了。我有時竟然都記不起去你家的那條路上是不是有一家很便宜的小吃店，記不起公園里我們悄悄栽下的牽牛花是否開過明艷的花朵，記不起去學校時要坐的公交是3A還是3B，記不起兒時遇到過的大人和藹或兇狠的模樣，甚至記不起操場中央的那棵大橘樹究竟有多高。你是不是很傷心？我也不想，真的，橘子。只是感覺自己被世事牽住了雙手和腳踝，被動地去接受，去理解，去自私，去成為自己以前不想成為的人。
　　“從風信子的園里來，你的臂膀飽滿，你的頭發濕漉，我說不出話，眼睛看不見，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艾略特是這么說的。如今涌入我生命的汪洋，已經不再是最初那片廣闊自由蔚藍而澄凈的海了。
　　而你，親愛的小橘子，你似乎還是十幾歲的模樣，依舊像曾經那顆還未成熟的小青橘生長在海邊的果林里。你在這個龐大、復雜、喧囂、是非不明的世界里，依然只做著自己的橘子，有青澀而清香的味道，而沒有呈現出被無數人所期待的那種香甜、圓滑和世故，多么艱難的堅持，負載著太多的嘲笑和不被理解。而我是個傻瓜，經常在你微笑的瞬間沒有看到你背后的傷，它們結著晶瑩的痂，卻只在我低頭的時候閃出光芒來。
　　我很少再回南方了，最后一次看到橘樹也是一年前的時候了。“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以前我們還常在校園中央那棵最茂密的樹下背語文老師要求的《晏子春秋》，你很聰明，兩三下就會了，而我一直停在淮南淮北的中間遲遲地背不下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年少埋下的某種隱喻，在我們長大之后就這樣出現了南北之間洶涌的河流。隔岸相望，這樣的真實，又這樣的殘忍，是時間將我們改變了，還是命運的注定？我們彼此離開，不再年少。
　　橘子，你一定想不到，最后一次從南方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抱著花束的男孩坐在古城的橘樹下，他目光明亮，微笑時露出的酒窩很像你。我伸手從樹上摘下果子剝好后給他，他很欣喜，慢慢地吞咽，唇邊帶著新鮮的汁液。那一刻我真把他當作你了，橘子，我是什么時候把你一個人丟在南方的？男孩把他采到的花束送給我，有潔白的姜花、粉紅的清荷、嫩黃的雛菊和紫色的荊蘭，很香。
　　我輕輕叫住他，問：“你認識橘子嗎？”
　　“橘子？是剛才我們吃的那個嗎？”他笑笑。
　　親愛的橘子，你不會生氣吧，我竟然對著一個陌生的孩子提到了你。
　　很多時候，睡夢中我一直還能聽見海聲，由遠及近，仿佛從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傳來。我止住呼吸，在岑寂中側耳傾聽，時而用腳尖踢動了身上藍白交織的床單，樹影被月光貼在墻上晃動，我努力看著海的方向露出的一角天空。橘子，我已經好久沒看過海了，海天碧藍的模樣也已漸漸忘記了，我一直羞于承認這樣的事實。
　　在匆忙的人群中，我一點一點遠行，一點一點離開內心和年幼時筑起的家。每天清晨為了擠公交而戒掉了吃早餐的習慣，在身邊的朋友議論他人的時候不再發表自己的想法，臉頰上以前總覺得用不完的微笑變少了，走路的時候已經很少再能夠停下來看看路旁新長出的花草，它們翠綠腮紅的枝丫間滾落下晶瑩的露。這就是二十歲以后的我，和十年前你所看到的那個男孩是那么的不一樣了。
　　橘子，時間教會我們要將過去的自己丟棄，不能再那么固執而瘋狂地做自己內心里認為是無比善良的事。世界和我們有著不一樣衡量美丑的標準。而你，我親愛的橘子，你還是你，還在青色的時光里說自己不會改變，不會成為任何人手中操縱的布偶或者他們遲遲不愿放下的棋子。
　　十年后的現在，我多想再找到你，和你緊緊地擁抱，不管這世界是怎樣看待我們的單純和無知。我們要彼此注視，在對方的眼睛里找到闊別已久的自己。你還是我的橘子，是這十年的時光里我遇到的最好的一顆橘子。
　　曾經講給你聽的故事，我還想講一遍：他們相遇時，他十七，她十七；他們分開時，他二十，她十七；他們重見時，他六十，她十七。
　　“為什么會這樣呢？”那時你托著腮幫問。
　　我沒回答，手里還在剝橘子。你見了，便奪走我手里的果子，“快告訴我”。
　　好吧，親愛的橘子，我現在再告訴你一遍，因為在他的記憶里她永遠只是十七，十七歲的年紀，十七歲的模樣，十七歲仿佛永遠青春的時光。
　　一直記得十二歲的你把橘子掰開一瓣遞給我，我說：“這樣美好的光陰，我不會離開，我也要永遠十七。即使在老去的那天，也要和親愛的橘子在一起，永遠十七。”
　　你笑了，握住我的手，一樹青綠色的葉子在風中輕輕地抖動。我嘗到嘴里的那一瓣橘子，很酸，卻很甜。
　　
　　尾記：獻給一直以來都在孤獨成長的自己和曾經年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