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手機“滴滴”的響起來。幾個室友發出嘟嘟囔囔的抱怨聲。下鋪的人翻身,吱吱嘎嘎,他躺在床上,感覺晃得厲害,趕快把手機壓在枕頭底下,又胡亂摁了幾下,聲音才止住。
是手機報,幾天前訂制的。那時他心里亂,全校排名連同月考成績一起發下來,他把手扣在一起不停祈禱,可還是在頂后面看到自己的名字,與名字相關聯的是一串不太可愛的分數,吊兒郎當,無比孤寂的杵在那里。
恰好通訊公司發來訊息,詢問是否訂制手機報。他想也沒想就回復了“是”。第一份手機報在半夜發送來,點開是大大的標題,后面跟著小括號,標明了“測試版”的字樣。
拇指在導航板按上來按下去。白花花的屏幕,按上來按下去,無意義的文字,縮略圖很小,看不真切。最后一行是天氣預報,他的手指在“明日氣溫”止住了。
—8°C。
他在被窩里縮縮身子。有人睡著了,發出類似食草動物反芻的聲音。
“你明天來嗎?”他把頭埋進被子,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按著:“明天零下八度,給我帶厚衣服。你也多穿點。”
他猶豫了一下,想了想,長按取消鍵把后半句刪了。發送區域的收件人,顯示的是“媽媽”。
白色的小沙漏反過來倒過去,反過來倒過去,“發送成功”的字樣跳出來,屏幕一會兒就暗了。
他把手機放在枕邊,等了好久,卻一直沒亮起來。
四下是濃郁的黑暗或者空虛,男生跑鞋臭烘烘的味道。窗戶上蒙了整片水汽,遠遠看去像是霧。
他轉了轉因為久盯手機僵硬的脖子。它還是沒亮起來。
舍友的囈語傳來,模模糊糊,像遙遠的嘆息。
隔天他很早醒了。宿舍溫度低,他把身子縮成一團,很冷,鼻尖冰涼。風掠過窗戶,外面的天與地緊緊包裹,像密不透光的軀殼。
他小心不弄出聲音,在洗手間收拾妥當,趿著鞋拖著包離開寢室。中途有人醒了,嘴里吧唧著,揉眼,看他。在他關門的一剎,聽到里面的人哼哼地罵了句什么,又重重倒在床上,老舊的雙層床發出“嘎吱”的聲響。
有霧,厚重的大霧。前方什么也辨不清。他奇怪風天怎么會有霧,拉高了外套的衣領。好在教學樓離宿舍不遠,半路手機又“嗡嗡”地振起來:“我已經坐上長途汽車了,估計中午能到。”
發件人是“媽媽”。
他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六點。他在彌漫的霧氣里停住了,想回她訊息,補上那條“天冷,多穿件衣服”。但權衡再三還是放棄了。他不知這是怎么了。
教學樓并行的四排窗戶,多露著燈光。在霧氣里被渲染成水淋淋的星。
一些起了皺的光。他腳下是平坦的大理石路。
心提了一下,再提了一下。剛洗過的臉在風里被吹得生疼。左右有人擦著他路過,多是捧著早點匆忙的吃。
他感覺冷,好像霧都隨著風灌進他衣領里了。教室里的燈光輕的沒有重量,像星星一樣,被風吹上天,然后又輕飄飄,輕飄飄地落進他眼底了。
清晨的燈光在他眼里搖晃著,晃過整個早讀。四周響亮的讀書聲,他捧著一本歷史書,視線一直在那幾行停著,看不進去。手機躺在褲子的口袋里,他不時摸一下。他想它振起來,又怕它震起來。
他讀的學校是有名的重點,生活苦,校規極嚴。學生不準帶手機。
可是有人帶,偷偷帶。他也偷偷帶。卻不敢打,不敢讓同學知道,室友也不行。寢室里幾個孩子都是農村的,總和他格外生分。他明白那叫距離感,自己的城市身份和他們的鄉下身份拉開的距離。與家人周末來看他不同,他們的家人從沒來過。
他們以為他嬌慣,自私,便不與他往來,住在一間房,卻很少說話。
他沒辯解,甚至沒想消除彼此的誤會。他一個人,覺得似乎是被孤立了,從此他的世界便叫中午被日光照亮的路、午夜的月亮、晨起將滅的路燈填滿。
自己的世界很安靜。自己一個人沒什么不好。
天逐漸亮起來,太陽在天邊露出狹長的一片。有光照進教室,落在他捧書的手上。他看看皸裂的手背,眼底里還有光,還有光,看哪都青青的一片。
他有點恍然,似乎回到小時候太陽初升的早晨。上高中后他的感情忽然豐富起來,老是想起小時候,做同樣的夢。夢里蹲在長滿冬霜的蘆葦地里,明明是冬天,風很大,但蘆葦卻瘋狂地拔節生長,龐大的綠色海洋,幾欲將他淹沒。
夢里的冬天是不冷的。后來母親也來到他身旁,比現在的樣子年輕。他們一起蹲著,蹲在茂盛的蘆葦地里。太陽升起來,照在葦葉上一層層復雜的光暈。他們腳下潮濕的土地冒出一縷縷水蒸汽,在朝陽地里,映出柔軟的影子。
這是周六,沒有課程,學生都在教室里上自習。他不知母親的車開到哪了,曉霧散去后路面會不會很滑。四周很安靜,人都伏在桌面上讀書。若配上黑暗的背景色,就是小時候沒有星光的夜。
小時候的夜是平緩的。多年以后他回想起來,覺得那時候的夜大約充滿水一樣柔軟的暗質,夜是會流淌的。
然而他怕黑,自小就怕黑。他縮在自己的小小床上,感覺那些神啊鬼啊,摸著他的腳脖子,扼住了他的手腕。他就尖叫著沖向母親的房間。
母親的床讓有人心安的氛圍。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周圍像白天一樣清楚。窗臺上的花,吞吐著屋子里的氣息,微微顫動一下。地板上的拖鞋,立在墻角的衣柜,似乎都開始動起來,都動了起來。他便不安分,蹬開被子,要和他們一起動。
母親使勁按住他,要他睡覺。似乎只是一小段時間,很快拖鞋衣柜們都安靜下來,他一直奇怪母親難道看不見他們嗎?流動的夜灌進他的眼,灌進他的耳,他沉浸在自己漫長的呼吸中,一會兒就睡著了。
上午統共四節課,前兩節他幾乎什么都沒干。把筆拿起來又放下,拿起來又放下,總是心神不寧。風夾帶陽光在窗外呼嘯而過。“要是下雪就好了”。他想。
后來忍不住,他把手機拿出來,用厚重的英語書擋住,注意四處的動靜,用小指按字母,給母親發短信。
“你到哪了?”
沒有稱謂,措辭一向不客氣。說實話,他打心里不希望母親周六來,他倒希望父親來,但父親是忙人,天南海北出差,一年見不了他幾面。母親來的時候總是攀著教室的門縫,輕聲輕氣地叫他:“小茗——”
教室里的人都捂嘴偷笑。也有人陰陽怪調學母親叫他的名。
他感到厭煩,很是厭煩。那些嘈雜的聲音,連耳根都被吵得燥熱。
然而他卻不知該將厭煩指向誰。是同學,還是母親。
他也曾對母親分外依戀,父親不在家的時日里,她便是支柱。
那也是小時候的夜,第一次因為受涼抽筋。他被疼醒后,摸到小腿上的肌肉像蟲一樣四處蠕動,最后全聚集到小腿上半部分,郁結成塊。他不知那是抽筋,以為腿要斷了,大嚷大叫。母親赤腳跑過來,給他搬腿,把他抱在懷里,給他抹眼淚。
她的懷抱是叫人有安全感的氣場。他疼得睡不著,母親抱著他到天亮。她的懷抱,叫人平靜,叫人放松,似乎是用光填充的,包圍他整個童年。
手機又振起來了。嗡嗡嗡嗡。
他把手機插在褲袋里,只露出明亮的屏幕。
“我馬上就到了”。
他不回復,也不知怎么回復。腦袋里亂哄哄的,嗡嗡嗡嗡,全是手機細碎的振動聲。
他想那個時刻就要來了,母親搭著門縫,叫他的小名。然后滿屋子都是“小茗小茗”的亂叫。他感到羞恥,厭煩,還是厭煩。
他曾經給母親發信息說周末不要來了。
“你別管了”,母親回復道,“不麻煩的,該買的都給你買了”。
她還以為自己是怕她麻煩呢。她老是這樣以為,老這樣自以為是。他還記得初中結束的夏天,他拿到自己的成績單后手一直抖,母親卻強顏歡笑,幾天之內辦好各種手續,對坐在房間里發呆的他說:“我帶你去麗江走走吧。”
他不愿去。那年夏天雨水很多,他所在的城市到處都發霉,繚繚繞繞的霉味讓他頭腦發暈。麗江又能好到哪去,即使有陽光也是浸了雨水的,會澆他一頭一臉。
然而最終還去了。母親暈車,坐在大巴上吐了一路,虛弱至極時還不忘指著窗外叫他看。他看到了,蔓延好幾里的黃色小花,公路兩旁簇著巨大的花田。陽光從云朵里漏出來,不是一瀉而下,而是真正的光線,筆直的,能看到明亮的光路。
他想,哦,這就是麗江。麗江古城,潮濕的小房子,陰暗的巷道,路邊擺攤、穿少數民族服裝的姑娘,麗江也下雨,也發霉,但在他去的那幾天,陽光一直很好。
最后一天他卻和母親起了爭執。在拉市海,他們坐在有船公擺渡的小舟上,他和船公交涉好,要劃著槳讓母親給他拍照。身后是望不到邊的干凈水面,他站在船頭上,船搖晃,他也跟著搖晃,晃得更厲害。
母親說:“你別站那么高,掉下來。”
“沒事沒事”,他揮揮手,沖母親說,“你快照啊”。
“你先下來”,母親仍堅持,“下來再照”。
他又感到煩,很是不耐煩。她總是自以為是,不尊重他的意愿。他把槳扔到舟上,“不照了”,他說著,從船頭跳下來。“不照了”,他重復一遍,“愿照你自己照吧”。
母親舉著相機的姿勢僵在那里。一會兒才慢慢把手放下來。她沖船公尷尬地笑笑,把漿拿起來,遞還到人家手里。
之后他與母親坐在船的兩側,他背過身去,不看母親。
“喀嚓”,他聽到一聲,混著水面上的涼風。
“喀嚓”。
又一聲。
他轉過身,看到母親向著寬闊的江面,對著空無一物的江面,“喀嚓喀嚓”地拍起照來。
“小茗小茗……”
他聽到他的名字了。門被扒開小縫,母親向里張望,用手撫額前的頭發。
他立馬站起身,拽著書包晃晃地離開教室。還是有人笑,一直都有人笑。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
風很大,母親鼻子紅紅的。她攬著大包小包,還要幫他提書包。
“你給我,你別動”。他小聲說,后退兩步。又把幾個包從母親手里扯過來。
“走吧,去食堂”。風吹過來,母親的頭發還是很亂,她撫了兩下,對他說。
他在母親身后,總刻意保持一點點距離。母親似乎覺察到什么,回頭看他兩眼。走兩步,又回頭看看。他把外套拉鏈拉到下巴尖,把眼睛深深地埋下去。
吃飯時母親話多起來。她給他帶了雞翅,滿滿一大飯盒。打開時冒著熱氣。
“吃,快吃啊,剛給你做的,趁熱啊。”她絮絮叨叨地說,用筷子夾到他碗里。看他咽下去,又不停問,“好吃嗎,好吃嗎。”
絮叨。絮叨。叫他厭煩,難以忍受。
母親坐在那里,似乎胖了。臉上的肉很軟,下巴也有兩層。他一直奇怪父親是怎么和母親在一起的。他是有情調的男人,出差時總不忘寄來明信片,鮮艷的顏色,烙印著當地濃郁的民族色彩。
而母親呢?她的手在日復一日的洗涮中變得粗糙起皺,她隔三差五要去染發,發根萌生的白色,從沒停止過生長,她精心于一分一毫的錢,占一點小便宜也會沾沾自喜很久。
她就是小人物,無論怎么說只是小人物,自以為是的小人物。不甚磊落,與光明絕緣。
他不知究竟是什么變了。小時候他以為母親的床很安全,她的懷抱很溫暖,但現在不同了。他又想起夏天的麗江,她為什么對江面拍照,為什么忍氣吞聲?
到底哪里和從前不一樣了?
到底是誰變了?
這個城市沒有麗江厚實的云朵。陽光一瀉而下,母親坐在那里,坐在光里,瞇著眼睛看他吃飯,像是睡著了。
母親離開前,在宿舍樓前的空地和他聊天。風很大,陽光很刺眼。他縮著脖子跺著腳,不耐煩地聽母親一遍遍重復瑣事。她說一句他點一下頭。他想讓她快走。
“手機還有電嗎?”母親問他。
“有的”。他答,想掏出來確認。但忽然看到班主任向這邊走來,他趕忙把手機往口袋里按一下,再按一下。
“老師好”。他眼皮垂著,畢恭畢敬叫道。
母親忽然意識過來,轉過身,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恭敬,甚至有些獻媚。她迎上去,和班主任握手,問他:“我們家小茗最近怎么樣啊?”
老師便和母親聊起來,說他懂事啊什么的。母親趕忙補上兩句:“是老師教得好。”
兩人互相夸著,他就站在那里。他感覺很無措,手腳也不知往哪擺。
后來母親大約很興奮,興奮得過頭,對班主任說:“小茗給我發信息說老師您一直挺照顧他的……”
他的血一下子涌到頭頂,清晨那一片光又出現了,晃啊晃,青色的,在他眼底晃啊晃。他都快站不住了。
他仔細留意班主任。班主任似乎皺了一下眉頭,又似乎沒皺。他一直膽小,小時候怕黑夜,怕鬼,現在怕嘲笑,怕訓斥。他怕班主任沒收手機,訓斥他。
班主任很快走了。他確保班主任聽不見,沖到母親面前,沖她吼:“你胡說八道什么啊。”
母親很詫異,沒反應過來。他又吼:“說什么我給你發信息啊,你還怕他不給我沒收啊。”
“啊”。母親用手捂住嘴,“我忘了,我怎么說出來了”。但隨即她又把手放下,拍拍他的肩,“沒事,你班主任沒聽見”。
“什么沒聽見”。他閃開,再后退一步,“上周剛沒收一人的手機,叫他回家反省了。你別給我添麻煩了行不行。你是不是嫌我事不夠多啊”。
最后他把行李箱的伸縮柄扔給母親,行李箱裝滿母親帶給他的東西,都沒拿出來。“你走吧”。他說。
母親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又抓了一下。抓空了,伸縮柄摔在地上。她的手凝在那里,安安靜靜,不知所措的姿態。
“你走吧”。他又重復一遍。轉身離開母親,向宿舍樓走去。大約過了很久,他聽見母親拖著沉重的行李箱離開了,在不平整的道路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他忍著,一直確信母親走遠才往后看。母親拖著箱子,身影逆光,一片黑暗。
咕嚕咕嚕。
咕嚕咕嚕。
他朝宿舍走去,洞開的大門,向外涌出潮氣。他走進去,好像再也不能出來似的。母親應該走遠了吧。他忽然想起她的手,粗糙的,被風吹紅的,停在空中不知所措的手。
他有點想哭。
他太渺小了。
回寢室后他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他想究竟是誰變了,究竟什么不一樣了。
據說母親當姑娘時不是這樣的。她沒這么好的脾氣。她和他一樣,膽小。但又不一樣,她怕的是蟲子。同時她又野蠻,不講理,好和人吵架。
但有他后,母親脾氣越來越柔順。她不再怕蟲子,家里有潮蟲爬的時候,她毫無懼色地用衛生紙捏起來,扔進馬桶里。
他又想起她母親為他的成績強顏歡笑,帶他去麗江,叫他看花田。母親在拉市海拍的照片,洗出來后除了干凈的水面,他還看到了自己的臉。他坐在船上,在陽光下瞇著眼。他不知這是母親什么時候拍的。
她在雨天冷天會發短信叮囑自己多穿衣服。
她每個周末要坐好久的車來看他,給他帶吃的,即便已經看到兒子眼中的抗拒和不耐煩。
她是小人物,是自以為是的小人物,但為自己安排了生活,安排了未來。
她是小人物,但她也是他媽媽。即使不被諒解,被怨恨,也毫無怨言。
似乎是變了,但想想仿佛又沒變。一切像拉市海上空沒有定數的云,飄飄蕩蕩,飄飄蕩蕩。
—8°C。
他又想起昨天手機報里提到的最低溫度。他猶豫了一下,但馬上編輯了短信:“這兩天一直在降溫,多穿點。”
收件人是“媽媽”。
做完這一切他把手機放在枕邊,他等著它亮起來。他知道它很快會亮起來。
寢室里有人睡著了,發出類似動物反芻的聲音。
眼底的光,晃啊晃,晃啊晃。
他趴在床上,努力支起頭看到天上潮濕的大太陽,感覺全身都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