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末,現執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1990年代后期開始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化批評。做規矩的學術論文,也做不規矩的文藝評論和媒體書評。近年在《當代作家評論》《上海文學》等發表文學批評40余篇,曾獲《當代作家評論》獎。
那次說“科學家的文字”提到散文“有話說,說真話,有話好好說”。怎么個算“有話好好說”?當時也沒有細細琢磨。專欄寫到現在差不多只是對散文的局部“知道”。假日長閑,想多翻些散文的集子,寫兩篇全“知道”。進得圖書館,看到巍峨抵到屋頂,且從數量上不輸小說的書陣,才知道我們的散文“繁榮”到什么地步。面對這樣的陣勢,要對散文的大文情說“知道”,看來非一日之功可比。好在有幾種連續出版有年的年度選本,選家都權威、都專業。也因此,我相信他們所選出的能夠代表當下散文的“真相”。當然,選家之選背后纏繞的肯定有話語權,文學觀,意識形態,文學生態,識見和偏見,甚至是文學“八卦”。我也仔細地做了各家選本選文來源、文風的比對,這里面可說的東西很多。此話題肯定不適合在這里說,就此撇下不表。
且說各家選本的選文,他們來自五湖四海。聽得聲腔,也南腔北調。應該說,眾聲喧嘩是散文的幸事。但仔細辨識,獨唱聲腔卻是弱弱的、寥落的,卻有幾個聲腔小合唱隊似的成了群結了黨。他們或操“黑話”,或執“官腔”,或作“忸怩語”,在當下散文中都成了不小的氣候,以至于習焉不察,連操執者自己也以為這樣的“話”“腔”“語”就是自己的“話”“腔”“語”了。
或問,何為“黑話”“官腔”“忸怩語”?所謂“黑話”,就是相信自己掌管著一套只有自己和自己目為同類的人才能聽懂的“密語”。他們自覺學問深似海,無論寫什么都要洋人“說”,古人“道”。他們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別人看懂,而是為了“炫學”和“炫技”。雖然他們很多時候以啟蒙者自居,但又很多時候好像不覺得以自己“蒙”的“黑話”,只能使“蒙者”更“蒙”。學問大總是誘人的好事情。當下散文“裝智”成風,卻大學者寥寥,“學者散文”橫行當道。“官腔”呢?當然不只是官家專有。在一個文以載道“文統”成為文人集體記憶的國度,“文腔”翻作“官腔”是不需要做太多轉折騰挪的。大千世界草木蟲魚,經過“我想到”“我夢到”徑直就奔“官腔”去了。看這樣的散文前半截子還在悠游山水,后半截子忽然就板起面孔“裝圣”憂國憂民憂天下了。這里尤其要提一下,當下散文中有一怪胎,就是文人領了官家的銀子周游世界之后的所謂“游記”,也算文人與官人勾結之一獨特文觀了。至于“忸怩語”。不是“小資”“中產”裝“小資”“中產”;不是“鄉下人”裝“鄉下人”。從上個世紀說到現在的“小女人散文”“小文人散文”就是其中的樣板。還不只是“小文人”“小女人”,裝嗲、裝純、裝嫩、裝老、裝萌、裝酷、裝苦大仇深……“忸怩”而成“語”的太多。好了,如果我們減去選本中“黑話”“官腔”“忸怩語”,我們的散文還有這樣數量上的蔚為大觀嗎?說穿了,“黑話”“官腔”“忸怩語”“裝”出來繁榮只能是假繁榮。
不裝最起碼是要說本色的話。比如:
記得那時還在上小學,學校邊上有座小橋,小橋下就有一個水碼頭,我常在課間一個人偷偷跑去摸虎頭鯊。沿著水下的磚石縫慢慢摸過去,常會摸到一層軟綿綿、滑膩膩的東西,那是虎頭鯊產下的魚卵。摸到魚卵,也就知道肯定有魚了,摳下一點魚卵,看看成色,可以猜出“護窠”的虎頭鯊兇不兇。如果魚子亮晶晶的,這是剛產下的,此時的虎頭鯊或許因為繁殖消耗了體力,一般不是太兇;如果看到了黑點,這表明小魚快孵化出來了,此時摸虎頭鯊,可要小心了,說不定會把你的手指咬出血來。虎頭鯊都是頭朝外,時刻提防著一切來犯者。當你伸手去摸時,它自然以為來了“敵人”,總是毫不猶豫地一口去咬,咬著的常常是中指,這時趕緊摁著不動,手指并攏抓住它的頭就行了。一個窠穴里有兩條虎頭鯊,先摸到的大都是小的,公的,后摸到的才是大的,母的。虎頭鯊的嘴唇像個鋸齒,小點的咬著了,手指上會留下細細的牙痕,其實一點也不疼,只是有一種怪怪的癢。可碰上大個的,尤其是小魚快孵化出來時,說不定能把你的手指頭咬出血來。我就見過有一同學沒在意,正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的收獲,忽然猛一縮手,臉都嚇白了,把咬在手指上的虎頭鯊一頓亂甩,他以為被蛇咬了。有時沒留神,一條虎頭鯊從手指間跑了,別著急,只要它的卵還在,虎頭鯊馬上還會回來,可先摸摸別處,差不多了來個回馬槍,篤定逮個正著……你說這虎頭鯊呆不呆?(劉春龍:《鄉村捕釣散記·“摸”呆子》)
你可以說這文不深刻不終極關懷,但人家寫的是“人”事,且有知識有情趣,很中國也很個人。是不是說樸素、本色的話,就不能見世道人心之深刻之遼闊了呢?再舉一個例子看:
住在小東屋,冬天還能靠爐子取暖,真正難熬的是三伏天。不過,這位知堂老人并未活到那個時候。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早晨,張菼芳照例給公公倒了馬桶,為他準備了一暖瓶開水,就上班去了。紅衛兵規定,周作人這間小屋平素是不許人進的。屋里,只有過去做廚房用時裝的自來水管以及洗碗槽、灶頭等等,連把椅子也沒有。那幾個月,周作人基本上是躺在鋪板上過的。那天中午,照例只有老保姆和周作人在家吃飯。老保姆在自己屋的房檐下熬好玉米面糊糊后,給周作人盛來一碗而已。他吃得干干凈凈,保姆并未發現他有什么異常征候。
這一天下午兩點多鐘,住在同院后罩房西端那兩間屋里的鄰居,偶然隔著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只見老人趴在鋪板上一動也不動,姿勢很不自然。他感到不妙,便趕緊打電話給張菼芳,把她從學校喊了回來。
張菼芳奔回家后,發現老公公渾身早已冰涼了。看光景,周作人是正要下地來解手時猝然發病的,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就溘然長逝了。(文潔若:《晚年周作人》)
再說不“裝智”就沒學問了?我肯定不是反智主義者,只是希望不要食洋食古不化,做一個知識的搬運工小販子還樂此不疲。隨手舉兩個例子:
西漢時,鬻爵贖罪所斂之錢均入國庫。到了東漢,它變成了上自皇帝,下至宦官權臣撈取私房錢的重要途徑。它致使東漢朝政迅速腐敗,直至不可救藥。
東漢時,皇帝一個比一個昏庸荒淫,炒作一天比一天黑暗。東漢的漢靈帝,除了荒淫,還公開標價賣官“聚錢以為私藏”。漢靈帝賣官的公開標價為:官階二千石的賣二千萬,官階四百石的賣四百萬;朝廷的三公九卿標價為:“公千萬,卿五百萬。”(《后漢書·靈帝紀》)地方官的標價高于京官,因為地方官便于向老百姓直接搜刮。買官者,家庭富裕的先交錢,后上任;一時交不出錢的,可以先上任,上任后加倍交付。這等于公開逼迫各級官吏去向老百姓橫征暴斂。(朱增泉:《兩漢鬻爵考略》)
辛格認為,“文革”將中國青年學生從理想的一代變成了迷惘的一代:“對于多數中國學生而言,文革使他們不可補救地失去了政治上的純真。”“這種純真——以及相伴的樂觀和獻身精神——對于奮力拼搏以告別過去,并在現代各國確立自己地位的國家而言,是寶貴的資源。這種純真只會失去一次。在一個老革命家為從不可避免的歷史風暴中保留自己遺產的很不成功的斗爭中,這種純真失落了,這是文革的真正的悲劇。”確實,中國新的年輕一代不純真了,他們更加實際了,他們對于“文革”的渴望完全是葉公好龍式的,真的來一次“文革”,他們決不會是那種理想和浪漫型的角色,……(丁帆:《血色,正淹沒于浪漫》)
“古”與“洋”被征用,在朱增泉、丁帆的心眼中都有一個現實關切在,而且“古”與“洋”于他們都已經“化”得流淌到自己的思想河流中。
再說因“裝嗲”為人詬病的“小女人散文”,我也不是說“不愛紅妝愛武裝”。安妮寶貝文字的調調只能出乎“小女子”,卻也有自然可喜之處。
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干凈得褪成灰色,飯食精心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婦女縫補煮洗,孩子們成群結隊游玩。花草種得用心繁盛,四處攀援的牽牛花,清香金銀花,爛漫茶花和薔薇,鳳仙和太陽花在墻角根開成一片,它們都是結實的花朵,點綴平常院落破落門庭。有人在瓦缸里種荷花,到了夏天,開出紅艷艷碩大花朵,芳香四溢,著實令人驚心。用來儲備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魚,養得肥大撩人,不發出生息。(安妮寶貝:《南方》)
安妮寶貝文字的底子和前世是“往事般般應”的南方大宅,所以她這些“小兒女”般地寫也算得其所哉。還是“小女子”朱文潁說:“人近中年還談什么赤子之心似乎是可笑而矯飾的。”“然而寫作其實真是需要天真的。沒有對人性的信念,沒有對存在之秘密的好奇之心,漫長而持續的寫作是難以想象的。需要很大很大的天真,大到把自己都騙過去,把張愛玲說的那些‘絲緞上的虱子’都騙過去的天真。”(朱文穎:《十年十一章》)其實,往深處看,所有的不“裝”不都是一種赤子之心嗎?
散文已經成為糟蹋、揮霍漢字最多的一種文類。看來,我們活的世上不只是經濟有“泡沫”,政治有“泡沫”,文化、思想有“泡沫”,文學的“泡沫”也在越吹越大。我說過,粗通文墨者,皆能提筆為文,——“全民寫作”,是一個文學民主時代的好開頭。文學民主的一個基本前提是,文學是分享的,而不是專斷的。只有在一個文學專制的時代,文學才會是少數人的事業。事實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樂見文學民主時代的來臨。我在很多場合看到文人們一臉正義地指責文學“黔首”、“庶民”的篡位亂了文綱文常。是的,網絡上報刊上多的是“口水文”“注水文”“小白文”“急就章”,這是事實的一個方面。事實的另一個方面是,這些“網文”“欄文”的寫手們心知肚明地知道自己所從事的是“速朽”的“文字”事業。他們抱著哪怕是消遣、娛樂之心誠實地在做這樁“速朽”的事業,分享寫作和閱讀帶給他們的快樂。不僅如此,以散文論,這些貌似“下流”的“網文”“欄文”中所孕育著未來散文動向和新機,尚值得我們細細思量。
但有的問題現在就可以看清楚,糟蹋、揮霍漢字不只是“網文”“欄文”,那些奔著“經典”“傳世”“杰作”和“偉大”去以“作”為“家”的寫手們,他們批量生產、復制出的“黑話”“官腔”“忸怩語”,不但去文學甚遠,甚至連最起碼的誠實也沒有了。史鐵生說:“誠實,或已包含了善思。善美之思不可能不始于誠實,起點若就鬧鬼,那蝴蝶的翅膀就不知會扇動出什么來了。”“任何關節上都別自己忽悠自己,不要堅定立場,而要堅定誠實,這樣一直問下去,直至問無可問……”(史鐵生:《誠實與善思》)誠如斯,對散文抱有野心、雄心、虔敬心的列位寫家,“黑話”“官腔”“忸怩語”可以休矣,別在起點上“鬧鬼”,造出假繁榮的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