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尖刃向前

　　語言之外
　　
　　夜晚，不，在白天的時候，我就一直坐在電腦前，像冷卻了一樣。
　　從遠處傳來消息，是通過一個人，一個比我自己更親近的人告訴我的，告訴那些讓我感到恐慌與羞恥的事，關于慈憐與報應，關于順從與敬畏，關于引導與護佑，關于正道與迷途……時間一點一點，一天一天過去了，恐懼與日俱增，我所忙碌的卻正是應該在生命中忽略的，我所凝視的卻是一直未曾靠近的真理。
　　我得通過一束光，一個夢境，一個遺存的口喚，來走近自己的內心，來看清自己的靈魂，然而，我首先要通過語言，對了，是一種語言，是能正確閱讀經典的語言，是能與真理對話的語言，這是一個光明的通道。
　　多么困難，要進入另一種語言，這需要多少時間，我感到有利刃在分割，可是，我荒廢了太多，現(xiàn)在剩下的只能迎著尖刃向前。
　　
　　扭過頭
　　
　　我們下了火車，穿過人流擁擠的站臺，到馬路邊上。
　　路邊有毛驢車水果攤，剛從鄉(xiāng)下趕來的農民，男的抽著莫合煙，女的勒著手巾。我看到那些新鮮的水果帶著夏天的氣息，飽脹著誘人的味道。妻子立刻就走了過去，停在一輛架子車前，一串串的葡萄，紫紅的，金黃的，在陽光下美麗極了，這讓妻子手足無措，有些激動與興奮，不知該挑哪一串好。
　　我與女兒在不遠處等待出租車，在我們的身旁，也有一輛毛驢車，車上是黃皮綠紋的哈密瓜，長長的瓜秧上連帶著新鮮的葉子，一看就是剛從地里摘下來的，我突然有了一種沖動，也想走上前去摸一摸，討價還價一番。
　　所有的出租車上都有乘客，一輛一輛地從我們眼前經過，女兒有些著急。我扭頭看看妻子，她還在對那些葡萄愛不釋手，一串也舍不得扔下。似乎完全忘掉了要回家，完全忽略了我們等待的耐心已喪失殆盡。身邊的這只小毛驢一直看著我們，似乎在琢磨什么，又似乎在期待我們能買一些瓜，以減輕它背上的負擔。等待時間真是太長了，讓我感到了人生的寂寞。
　　九歲的小女兒見了，故意對著毛驢調侃了一句：看什么看，沒見過美女嗎？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而那頭小毛驢，似乎也感到了羞澀，扭過了頭。
　　
　　慌忙
　　
　　夏天與秋天很快就過去了，外面天氣雖然晴朗，但冬天迫在眉睫。
　　想想，自己究竟走過了多少個夏天與冬天呵，每一個夏天與冬天揮灑與積蓄了多少情感，這些占據了我們人生多少空間。每一次回首，身后總是空空的，似乎連一行腳印都不曾留下。過去的年華與情感都無影無蹤，很多夏天與冬天一樣都不復存在了，連同過去的我，一切都摸不著了。
　　記憶中那些殘缺不全的人生斷片，總讓我懷疑自己曾經生活過。
　　為了生存，為了活下去，為了愛，為了榮譽與尊嚴，被欲望支配著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就是失去雙足也要走完人生的歷程，外界生活強迫的義務與責任像繭一樣包裹著我們。無論選擇一種什么樣的人生，張揚或者陰郁，都將很快過去，只有這個世界會永恒地存在下去。人相對于這個世界，是多么微不足道啊！可沒有一個人愿意放棄生命，都期望永恒美麗的人生，不管別人愿不愿意相信，自己對整個世界是重要的唯一的。
　　我走出門，秋風中大地上到處是憂愁，無邊無際的憂愁，從遠處彌漫過來，一直漫上我的咽喉。我抬起頭，看到樹葉一片一片從空中落了下來，紛紛地，都叫不上名字，像大街上每一個匆匆行走的人，對這個世界而言，他們都是一個符號，但是，人比起物而言，人應該是一個自由的符號呵！自由應該是人性的本質與人生價值的核心。
　　是的，我們傾其一生，都似乎為實現(xiàn)這個本質而努力著，可是人在奔向這個本質的時候就陷入了自身設置的陷阱，那些虛擬的或現(xiàn)實的存在，都是陷阱中藜棘。我越來越相信上帝，相信原罪。一個人，無論是什么樣的人生，都不是圓滿自足的，任何職業(yè)、任何行為、任何藝術，包括寫作，都在所難免。
　　你走過一段人生，就會感到過去的一切都是那么輕，一晃而過，而當前的一切卻是這般重，如同行走的淤泥之中。無論你處在何種地位與情境，人生的況味大約如此，痛苦、恐懼、憂郁以及這些詞的背面，無時無刻不充斥在我們的生命之中，成為我們命運的色彩與旋律。如果我們相信來生，相信有極樂的世界，我們會不會因此而鎮(zhèn)定一些，不再因此而慌忙。
　　繼續(xù)向前走，夕陽的的余暉中，我發(fā)現(xiàn)秋天的形容如此頹廢，逝去得如此慌忙，而更為慌忙的是街面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腳步以及我們的人生！
　　
　　在周末
　　
　　天陰了下來，又陰了下來，在周末。
　　我躺在床上，很多個這樣的早晨，我一直想躺在床上，或者做愛，或者做夢，或者看一本有關愛情與命運的書，這對于我而言，都是美好不過的事情，尤其是在陰雨天。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陰雨天，正如有時候我特喜歡晴天一樣，可是，誰也無法左右天氣，正如我們無法掌握自己的心情與命運一樣，只是，同樣的底色與情緒背景，共同的命運天空，沒有強烈反差的安排，都會讓我感到一點兒安妥。
　　無論我是凌晨一點鐘入睡的，還是六點，早上七點鐘我都會突然醒來，像聽到了緊急集合的哨聲，又似乎針刺一般，讓我突然醒來，容不得一小會兒的遲疑，我的渾身開始了一天的緊張。一睜開眼睛，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些永遠也干不完的工作，以及老板的手段，以及官員的嘴臉。除此之后，就是孩子的早餐以及擁堵的交通，以及不斷上漲的物價，以及股市開盤前的行情……我多么想讓自己的心情輕松下來，讓每一個骨節(jié)與肌肉都放松一下，讓我的人生短暫地停頓一下，像運轉的機器突然遭遇停電一樣。有時候我特別渴望生病，生病住院，但我卻又恐懼醫(yī)院，那些逝去的親人們，在醫(yī)院短暫的停留，那些留在醫(yī)院病床上的血與疼痛，都讓我感到戰(zhàn)栗。
　　房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孩子們自己吃了早餐，下樓玩了，妻子出了遠門，一切都是安靜的跡象，只有魚缸里的循環(huán)的水在輕聲咕咕地響。窗外的天空，低低的，擱在對面的樓頂，恍惚一眨眼雪就會落下來。
　　我想再次回到夢里，赤條條地回到童年，回到故鄉(xiāng)，回到一抔泥土，一汪山泉里，回到那個貧窮饑餓但充滿了自由的歲月里，讓自己從誘惑、虛偽、欺騙、偏見、傲慢、強權、貪婪、殺虜……與時俱進的欲望中拔出腿來，洗凈這個城市帶給我的污穢與恥辱，讓我與丑惡的世界脫離干系，讓我在美好的夢做短暫停留，哪怕僅僅只有一天、一個小時、一刻鐘。
　　這時候，我的心情連同長期緊張的肌肉，逐漸放松了下來，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正當我要入夢的當兒，枕邊的手機響了，我接上了電話，不得不接上電話……
　　我忘了自己都說了些什么以及對方說了些什么，也許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掛掉電話，心情糟透了，胸口壓上了一塊巨石，又像跳下了懸崖與深淵，我想到了死，想到了痛不欲生這個詞，對，是痛不欲生！
　　望著窗外愈加低沉的天氣，我竟然是這樣渴望與懷念，那些夏天的、春天的美妙的陽光。
　　
　　悵惘
　　
　　我從水里爬了上來，像條魚一樣，那么清的水，似乎沒有打濕我的衣服。呵，多么熟悉的小河，是故鄉(xiāng)藍天下那條靜靜的小河。小河的兩岸，青青的麥苗一望無際，多么熟悉，河水流過身體的感覺以及童年小伙伴的身影與眼睛，熟悉的味道讓人心悸。
　　
　　我在草叢里向前，四周暗了下來，低低的烏云遮蔽了地上的一切，這時，我在一堵坍塌的墻根下看到了幾顆閃光的東西，在陰暗處是那么醒目。我伸手撿起一個，有些冰涼，??！是一顆銅紐扣，不，也許是金紐扣，我有些分不清，但它有明亮耀眼的光澤，我寧可相信我的好運，認為他是金的。我又向前走了兩步，一共撿到了五顆。紐扣的旁邊是幾張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每一個字都寫在方格里，似一個中學生的作文，我小心地用這幾張紙將這五顆紐扣包了起來，便與我的伙伴向不遠處的校舍走去。路上的風真大，讓我瘦小的身子行進十分困難，這是一條白色的路，在大片大片的麥田中央，筆直地通向校園。校園，多么熟悉的校園，充滿著我快樂的歌聲，還有青澀的初戀，一想起那些明媚的陽光照進窗戶，落在書桌上、落在書本上時，我的心就一如既往的悸動。
　　接著雨就落了下來，好大的雨，傾注而下，讓我的腳步有些驚慌。雨點冰涼，落在背上有輕微的疼痛，我沖進校舍，發(fā)現(xiàn)了敗落荒蕪的校園里一個人也沒有。我走進一間教室，看到里面支著幾張床，有幾個人見我沖進來，驚慌的掀開被子欠起身，光膀子在黑暗中白森森的，這顯然已不是昔時的學校，似乎是民工的宿舍，我只好退了出來，站在屋檐下。
　　這時我才想起要看一看那包紐扣的紙上寫了什么東西，是什么秘密。是一封情書？有著娟秀的字體！還是什么秘密指令？有著工整的嚴肅的氣息！也許是誰的作業(yè)本上無意撕下的兩頁，這是誰的？她在上面寫了什么？她與這五顆金紐扣有什么關系呢？
　　我把手伸進口袋里，只掏出了五粒紐扣，而那幾張紙卻早被雨水洇爛，字跡完全模糊了，我想，也許這些字比這五顆金紐扣更重要呢？我有些懊悔，并開始恐懼了起來，為這五顆來歷不明的紐扣。
　　突然我驚醒了過來，有些悵惘，窗外，這個城市的天已經大亮。
　　
　　蘇醒
　　
　　天陰了下來，讓秋天的形容變得濃重了起來，窗臺上有一盆花枯了幾片葉子，我抬頭向外望去，想看到一只想象中的大雁，或者紅色的楓葉，外面的一切都讓我失望。剎那間，我感到世界一切都無趣極了，它使我沉沉欲睡，快速地進入暮年。
　　我想使自己的人生變得精彩一些，我能感知到內心的躁動，它是否可以證明我曾經努力過，可是當我回過頭，卻無法看到身后的腳印與掙扎的痕跡，這讓我感到恐懼。實際上我在等待中虛度了很多時光，不僅僅是因為青春，我為此感到痛苦。也許人生大多數(shù)的時光就是在等待中度過，直到不能再等待的時候結束。
　　這時候，我的內心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是一種難言的情緒在彌漫，讓我著迷與驚悸。似乎中了巫術，又如遇到了多年不見的情人，有一種生命輪回的感傷。它從我的胸膛彌散并升騰了起來，有一點甜蜜，一點兒憂傷，是的，這是多么難以琢磨的事。
　　我將雙手搭在電腦鍵盤上，期待有字從手指下流出。會不會是一篇晦澀的散文呢？絕不會是一篇無聊的小說。我的手指就這樣不由自主地敲打著鍵盤，真是讓我吃驚極了，我竟然寫出了分行的語句，那些語句是我內心的情緒所變幻的，以字與物的形式出現(xiàn)了，它們流動的樣子真是妥帖形象極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亂與興奮，分明感覺到它們一點點地在抽空我的內心，讓我的身子變得輕飄飄、空蕩蕩的，似乎輕輕一敲就可以聽到回音。
　　我不敢相信，這會是所謂的詩行。關于詩，那是一株株蕁麻紛亂地長在生命的荒郊，使我多少年來都不敢觸碰；又如久別的故鄉(xiāng)或者初戀情人般讓我魂牽夢縈。當我遠離并懷念，遠離并懷念這種巫術與魔怔，痛與快的呻吟、天使與魔鬼的交合時，我的內心為什么仍能感到顫抖？
　　十多年前，也許更早，我的痛苦、徬徨、無助，我未來的理想，幸福的期盼以及許許多多的難言的情緒都傾注在了詩中，那些詩像一個個紛亂的夢，起初只是幾個破碎的片段，再后來就成為模糊消逝的背影了。想想當初如果沒有這個孤獨的傾述方式，我想自己會因為這些情緒而自殺的，那是一些多么有害的情緒呵！正如不如意的現(xiàn)實人生，總需要一些夢與向往來等待，讓人虛度，讓人才能夠活下去……
　　
　　 我想伸出手來/像掬起孩子的笑臉一樣/掬起這些尊貴的文字/這樣一定會使自己的內心/溫暖一些//什么在手掌的中心/上帝目不可及/誰要把它變成妓女，雕成像/呼吸急促的文字/誰要鍍上一層羞恥的金光//風在向前奔跑/誰也沒有辦法慢下來/我們因緊張而變得絕望/那些充滿美好愿望的野菊花、蒲公英/還有扭動屁股的丑小鴨//黑暗的夜空被火光照亮/被毒藥浸透的葡萄園顯得異常美麗/誰把沙石一般的囈語/月光下分成詩行/撒給陰部祼露的乞丐//回去吧/風鈴被蕩婦的笑聲搖響/嘴角的血、刀刃上的裂隙/刻著我們骨頭的硬度/夜晚越來越冷//我想伸出手來/在大雪落下的時候/突然捂住/我丑陋的面龐/以及燃燒的淚水//
　　
　　現(xiàn)在，這種遙遠的情緒突然如神祇般降臨，又一次占據了我的內心，讓沉睡了好多年的詩情突然蘇醒了過來，在我的腹內產生一陣劇烈的絞痛。我知道有很多生命會在春天蘇醒，誰知道有一些情緒在秋天也會蘇醒。
　　
　　羞澀
　　
　　單位的門前是一個市場，我每天下班后，除了順手買一點菜外，總會在一個舊書攤前逗留一會兒。我希望能淘到一兩本自己喜歡的書。有時候會見到一些熟人的作品，它們夾雜在紛亂破舊的書中，讓人感到十分窘迫。有時我會想，如果自己的書也這樣，我要不要收回來呢？像個流浪的孩子一樣，可憐見地。有時候我就訕訕地笑了，這僅僅是其中一本書的命運而已，也算是常態(tài)，有什么難為情的呢？
　　所有的舊書都放在一輛架子車上，這是一輛十分破舊的架子車，仿佛從農村的某個角落拽出來的一樣，賣舊書的是一個大約二十三四歲的女子，瘦瘦的。她偶爾坐在書攤前看看一些讀者之類的書，如果有人問起一本書的價格，她總是掠一眼，報一個五塊或者八塊的價格出來，很少與人討價還價。剛擺舊書攤時，我注意到她一直低著頭，不敢正視光顧的每一個人，臉上有些難為情，后來，有意無意能看到她與旁邊的一些攤主說笑，再沒有看到這種羞澀或自卑的表情了，大約是太陽將她的臉曬黑的緣故。
　　這樣一個舊書攤能掙多少錢呢？路過的人偶爾看一眼。似乎沒有多少顧客，兩年來我只買過她三本書，都是五塊八塊的，也沒有講過價。一段時間市場上開起了一個書報亭，老板是一個油頭粉面的女人，早上一開門就放起流行的音樂來，報刊亭是嶄新的，里面全是嶄新的書，但沒有兩個月就關門了，倒是這個舊書攤一直存在著。兩年來，我注意到，比起周圍的那些蔬菜攤點，舊書攤幾乎是沒有生意的，這真讓人不解，沒有生意還能堅持兩年多？而且每個月還要給市場管理處交幾百塊錢的！
　　也許是有些生意的，只是我看不到罷了，聽說她論斤從廢品收購站買來書，然后再一本一本地賣出去，這里頭一定也有些利潤的。可我還是不太明白，一個少女難道就要與這些舊書呆在一起，讓青春偷偷地從指尖流走，這無論如何不是我想看到的現(xiàn)實。
　　就在剛才，我無意中看到了一本書，那是我喜歡的一本書，我問了她多少錢，她說八塊，我認為我們是熟人了，天天見面只是不說話而已，于是就與她還了一個價：五塊！就五塊錢吧！沒想到，她望著我嫣然一笑，臉上騰起了紅暈，這算是默許吧！
　　她的笑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拿起要買的這本書，本來我要把五元錢交到她手上的，但最后卻放在了她眼前的一本舊書上。轉身走了兩步我又回過了頭，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還有燃燒的紅暈以及未消失的笑容，這讓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青春，還有另一種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