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信奉的是愛情至上
1932年,24歲的他參加了反帝大同盟,在一次抗日宣傳活動中被反動派逮捕入獄,在獄中秘密寫作小說和劇本。這段囚徒生活,成了他創作上的豐收季節。
1939年,出獄后做了“亭子間作家”的他來到大后方——重慶養傷,住在一個名叫高店子的小鎮上。收留他的主人叫楊英梧,有一雙可愛的兒女;妻子叫金淑華,很少言語,吃飯時總愛用那雙深邃的大眼睛時不時地對著新來的客人瞅上一眼,里面蘊藏著的是好奇和崇敬,當然還有對外面世界的渴望與遐想。他想,這個女子真單純,真年輕,就像是剛剛邁出校門的女學生!其實見過她的人無不為她的美貌所驚嘆——那是一種柔弱的美,柔得讓你心生愛憐,弱得讓你陡生憐惜。
雖然他對她不了解,但她對他卻了如指掌。
她對他的感情純粹是由“追星”開始的——儒勵女中的生活讓她接觸到了“五四運動”傳播的新文化和新思想,便一發而不可收地癡迷于其中。1933年他在獄中寫的《虞姬》,才15歲的她一字不落地讀完了,從此便牢牢地記住了那個讓古人喊出“愛情萬歲”的作家。
后來他也漸漸地了解了她的身世。她是江西九江人,父親是當地一位資產頗豐的商人。由于姐姐欠了鎮江姓楊的人家一筆人情債,便動念要把妹妹許給楊家做媳婦。父母也沒有反對——在重男輕女的年代里,女兒的婚姻并不需要他們去操太多的心。于是反抗、哭泣,甚至絕食都沒有絲毫的結果,終于一頂花轎將金家的二小姐抬進了楊家的大門。
嫁到楊家后,她還一心想上大學,可是楊英梧只是把她當做生育的工具,這是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
自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長大之后又考入教會學校、說著一口流利英語的她,著實讓只有一張“野雞大學”文憑的他望塵莫及。在楊家小住,他們彼此傾慕,談文學,談理想……連他那只木箱子里的書也被她一本又一本地讀完了……
后來,楊英梧終于發現了他們兩人的秘密,下了“逐客令”。事發突然,她當時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手帕包了幾塊銅板,悄悄地塞進了他的口袋,她知道這時的他身無分文;而他當時所能做的就是暗暗地遞給了她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兩個字:“堅忍”。
后來,她千方百計地找到一份工作,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同楊英梧也終于辦好了離婚手續,當然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被楊英梧迎面狠擊了一拳,流了不少的血;她的不滿兩歲的小女兒夭折了,她自己也患上了在當年如同絕癥般的肺結核,差點送掉了性命。
他是我國現代著名劇作家陳白塵,她叫金玲,這是婚后他給她起的名字,她的原名叫金淑華。
嫁給你是我自愿的,吃苦受窮也是我自愿的
婚后的生活很辛苦,只能靠他寫文章賺微薄的稿費來維持生活,但他們卻享受著精神上的富有。每當他順利地寫完一個章節時,都會對坐在身邊的妻子報以會心的微笑,又或是緊緊握著妻子的手,和她一起分享快樂和幸福。每當這時,她便會為他泡上一杯新茶,點燃一支香煙;而他喝下一口茶、吸上一口煙后,又埋頭寫了下去……這就是她苦苦追求的幸福,朝思暮想的愛情!
她經常給他抄稿子,那一手端莊的顏體讓人驚羨和感動;兩人也經常在一起研討作品,她說得頭頭是道,他聽得聚精會神。其實要論她的才華,她完全可以不當綠葉,不隱幕后。她的老領導——著名作家陳翔鶴就曾這樣夸獎過她:“論文學功底和藝術修養,絕不在他人之下。”但她只愿永遠做他的綠葉,永遠隱于他的身后。她說她最大的欣慰就是成為他的每一部作品的第一個讀者;最大的幸福則是在他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著她精神上的無形支持!
7年離別,家書1000多封,但一封未留下
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懊悔是他們曾經通信1000多封,但是一封都未曾留下。
那是在“文革”時期,陳白塵被揪去干校,關進牛棚,以羸弱之身飽受風餐露宿之苦;更難受的是,他屬于中央專案組的審查對象,所受精神上的折磨比普通“五七”戰士要多得多。一天下午,在中國作協所屬的四大隊五連,召開了一場長達兩個小時的批斗會,批判“叛徒”、“反革命分子”陳白塵這株“大毒草”。陳白塵不敢申辯也無法爭辯是非,氣憤之余,他隨手撿了一根柴棍兒,一個勁兒地去摳鞋底上的泥巴,以示無聲的抗議,不料他又被視為認罪態度不好而再遭呵斥。這樣的無奈和苦悶,他只有等到晚上向遠在南京的妻子寫信傾訴。在信中,他不只是要告訴她自己所受到的遭遇和迫害,更重要的是在這人世間他始終有一個訴述苦悶和煩惱的知己。
他們每天都通信,若有一日接不到信,彼此都會焦慮萬分。他們的家書加起來該有1000多封,然而懊悔的是,當時為了怕抄家,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每封信的末尾都寫上了“看后即焚”,竟是一封都未能留下……
后來事態升級,她們連通信的自由都沒有了,不僅每一封信都要經過專案組的審查,而且還要在信封上打上幾個黑××。北京的專案組兩次趕到南京抄家,指著她的鼻子警告說:“你要和陳白塵劃清界限!”她都以沉默應對。不久,便受到株連,她被誣為“右派分子”,備受歧視。
就這樣,整整7年的光陰,她孤零零地生活在南京。沒有錢,她不怕,她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但沒有他,她撐不住了,整日憂心如焚、悵然若失。每天倚著門,伏著窗,一動不動,如同石雕一般等著郵遞員的到來。
夾襖里的秘密
他給她寫信,可以尋找機會避開造反派的視線,將信擲入路邊的郵筒里;但她給他寫信卻很難,既要能夠順利地通過檢查,又要能夠讓他讀懂其中的意思,為這她想盡了各種辦法。
一天,在做飯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他在解放前做地下工作的時候用的方法。平時燒飯,她小心翼翼地撇出一小碗米湯,用竹簽蘸著那濃濃的米湯在報紙的四周空白處寫信。每隔幾天,她就給他寄去一張報紙,說:“上面有重要的社論,你要認真學習啊。”
其實那一個眼神,一句不經意的話,足以讓他明白她的意思:報紙只要拿酒精一涂,信的內容就能顯現出來。
1971年,他的“問題”再次升級,《紅旗》雜志登出了批判他的文章,接著干校也“狂轟濫炸”了起來。他憤怒、他無奈,但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她在南京也看到了這篇文章,同樣氣憤,同樣無奈,但她明白這時的他最需要的是支持,是理解。于是她又動腦筋——必須要寫一封長信,一封能夠逃避檢查的信,將心中的一切表達出來。
那晚,她手中拿起的不是竹簽,而是縫衣針。她親手為他縫制了一件中式的棉襖,不為別的,只為在那個襯有袼褙的硬領里藏匿起她的家書——一封足足寫滿了6張信紙的家書!她對女紅實在不在行,針腳歪歪斜斜,手上更是扎出了很多針眼。不能讓別人知道其中的秘密,但他怎么會知道呢?她笑答:“心有靈犀一點通!”
天國里攜手繼續講不完的故事
走過那段陰霾的歲月,年長她10歲的陳白塵被折磨出了嚴重的冠心病,她開始擔心,萬一有一天他走在了她的前面,她如何能夠活下去?這時他總會開玩笑地說:“公不離婆,秤不離砣。”
常常看到兩人相依相伴的身影——天晴時,他倆相互攙扶著在庭院中散步,兩人的背影襯著西天的晚霞鑲嵌在了那片蔥郁的竹林中;下雨時,他倆則手拉手地坐在沙發上講故事,笑聲伴著清風,飄出了窗外,飄向了蒼穹……
然而,人生的自然規律是無法抗拒的——不管怎樣的不安,怎樣的提心吊膽,最怕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1994年5月28日,他終于走完了86年的人生道路。那天,他自感身體不適,卻執意不去醫院。他去了自己的書房,默默地在相伴了幾十年的紅木書桌前望了許久,然后躺在妻子的懷里,又一次說起幾十年前的故事。他用了一種最靜的方式,為的是不驚動任何人,但還是驚動了她,她終日以淚洗面,精神也隨之崩潰,后來還曾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吞服了安眠藥……
他的骨灰盒是她親自挑選的,一模一樣的一對;他的墓碑也是她親自設計的,黑底白框,并排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墓蓋上是他生前為她親筆寫下的16個字:“柔情似水,意志如鐵。共患共難,同枕同穴。”
在他離去的日子里,她把他的遺像放在了自己的臥室,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他的遺像前點燃一炷香,泡上一杯茶,換上幾枝新買來的鮮花,然后便開始了她和他的心對心的談話——就像他還活在世上一樣,娓娓的,絮絮的,永遠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整整14個年頭,5300多個日夜,她沒有落下過一天。
2008年的冬天,她終于也走了。墓穴里有一個小鈴鐺,那是他病重時她怕聽不見他的呼喚特地準備的,上面留有他的指紋;還有一支鋼筆,那是她數十年來為他抄寫稿子時使用的,上面留有她的汗水。
終于在天國團聚了,從此以后,他們再也不分離:她繼續為他抄稿,他繼續陪她散步,兩人手拉手地繼續去述那些永遠也講述不完的故事…… ■
(摘自《南方周末》有刪節)(責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