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前,有一個丑姑娘。她長得又矮又胖,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眉毛緊緊地連在一起。她以剖魚為生, 手上總是散發出一種怪味,衣服上沾滿了魚鱗。她沒有父母兄弟姐妹,沒有朋友。她住在村子邊上一座搖搖欲墜的破房子里,但她從來不去修理。
一個接一個,村子里的姑娘們嫁給了當地的小伙子。在婚禮上,丑姑娘總是遠遠地站在教堂后面,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海水味。村婦們私下議論著丑姑娘,她們想知道她用掙來的錢干什么。她從沒買過一件新的連衣裙,從不修理破房子,也從不到小酒館喝酒。
在村子的外邊,有一塊十分潮濕的沼澤地,里面住著一位手藝高超的編筐老人。一天,老人聽到有人敲門,丑姑娘站在門外,手里拿著六塊金幣。
“給我編一個丈夫。”她說。
“一個月后過來。”老人說。
老人給這個用柳條編制的丈夫以寬闊的肩膀和長長的雙腿、有力的胳膊和優雅的脖子,眉間的寬度恰到好處,頭發是漂亮的棕褐色,眼睛像黃綠色的榛子。
約定的日子到來后,丑姑娘敲開了老人的門。
“他說今天來不及了,他會在明天十點鐘到教堂。”老人說。丑姑娘走開了,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從衣服上刮去魚鱗。
2 當天晚上,有人敲響了村里裁縫的門。他打開門,門口站著柳丈夫。
“請借給我一套衣服。”他說,“明天我就要結婚了,不能光著身子到教堂去。”
“啊……”裁縫尖叫著,從后門逃了出去。裁縫的妻子給了他一套衣服,然后猛地把門關上。
接著,鞋匠的門被敲響了。鞋匠尖叫著,從后門逃了出去。鞋匠的妻子跑出來,給了柳丈夫一雙鞋……
早上,當丑姑娘來到教堂時,十分高興地發現她的丈夫如此英俊瀟灑,衣著得體。
幾個星期過去了,村民們開始注意到丑姑娘身上的變化。雖然她的身上仍然散發著怪味,但她會一邊工作一邊唱歌。她買了一條新的連衣裙,頭發上插著鮮花。她的眉毛也不再相連,柳丈夫用他那有力而堅韌的手指把它們分開了。他們的房子也重新油漆過了,窗戶明晃晃的,門也不再歪歪斜斜。
也許你會認為,這些變化會使村民們感到高興。可是不,正相反,妻子們向她們的丈夫指出,他們的門需要修理,為什么他們不去干呢?丈夫們則反唇相譏,說如果她們穿新的連衣裙、在頭發上插上鮮花,也許他們會有想修理房子的感覺。每個人都在發著牢騷,相互咒罵。但在內心里,他們把一切歸咎于丑姑娘和她的柳丈夫。
3 至于丑姑娘,她沒有注意到所有的這些嫉妒。她正忙著習慣于婚后的生活,并且發現,柳丈夫的優點大大超過他的一點點缺陷。因為柳丈夫不需要吃飯,他只喝水。不過讓她有點不爽的是,她不能像為普通男人那樣為他做晚飯。在寒冷的夜晚,她希望能相互依偎著坐在爐火前,但他卻寧愿坐在遠離爐火的暗處。當春雨猛烈地向下傾倒時,柳丈夫的身上會有一點點發霉,丑姑娘不得不用刷子和醋為他擦洗。夏天來臨,天氣非常干燥,柳丈夫的關節有點僵硬,每天最熱的幾個小時要躺在小溪里。這時,丑姑娘就坐在岸邊,一邊勞作,一邊陪伴著他。
終于,村民們再也忍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了。村子里舉行了一場婚禮,丑姑娘和她的丈夫也受到了邀請。當音樂響起來時,柳丈夫和丑姑娘跳起舞來。柳丈夫跳得太棒了!他托著矮胖的妻子,就仿佛她輕得像一根羽毛,帶著她不停地旋轉。
女人們開始用手捂著嘴竊竊私語,還是鐵匠的妻子膽子大,她決定上前去,邀請柳丈夫跳上一曲。在音樂暫停的間隙,她向這對夫妻走去。丑姑娘正坐在丈夫的腿上,鐵匠的妻子準備去拍柳丈夫的肩頭,他正用胳膊摟著妻子。
“你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柳丈夫對妻子說。
鐵匠的妻子聽到了他的話,悻悻而又氣惱地走開了。
4 第二天,村子里發生了多起摩擦。
“你從來沒對我說過好聽的話!”鐵匠的妻子喊道。
“你所做的一切就是看別的女人!”面包師的妻子叫道。
丈夫們溜出家門,聚集到小酒館里。“太糟糕了,”他們嘟囔著,“他使我們難堪。”
男人們搖著頭,一致同意不能這樣下去了。
同時,女人們聚集在廚房里。“她憑什么配得上他?”“她需要煞煞威風。”
于是,她們一致同意,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一天,柳丈夫走在回家的路上時,面包師主動上來攀談:“像你這樣的男人,能夠對自己好一點,有許多的機會……屠夫的妻子,”面包師意味深長地接著說,“非常的迷人。我知道屠夫不在家,你干嗎不去走一遭?”
“我不能,”柳丈夫說,“我的妻子正在家里等著我呢。”說著走上了回家的路。面包師恨恨地回了家。
這個過于誠實的柳丈夫沒有多想,也沒有警告他的妻子麻煩正在悄悄地醞釀。
大約一個星期后,丑姑娘正在灌木籬笆下采草莓,裁縫的妻子鬼鬼祟祟地走過來低聲說:“我是來警告你,你的丈夫,被人看見同別的女人在一起。”
“什么別的女人?”丑姑娘氣極了,用籃子狠狠地砸了裁縫的妻子一下,跑回了家。她把這件事想了很長時間,但她不想使丈夫心煩,所以什么都沒說。
5 那天晚上,村子里所有的丈夫和妻子一致同意,這一次必須采取更猛烈的行動。
幾天后,編筐老人聽到有人在敲門,他打開門看到全體村民站在門口。
“她沒有孩子。”
“當他們老了,沒有人來照料他們。”
“所以我們來問一下……你是否愿意用柳條為他們編制一個嬰兒?”
“很好,”老人說,“一個月后再來。”
一個朦朧的秋日,當房門被敲響的時候,丑姑娘正坐在爐火邊。柳丈夫去開了門,村民們都站在門口,裁縫的妻子抱著一個小包裹,包裹里傳出嬰兒的哭聲。
“這是什么?”丑姑娘問。
“這都是你的錯!”屠夫嘶嘶地說,指著柳丈夫。
裁縫扯下毯子,丑姑娘看到一個柳條編制的嬰兒:他有著與她丈夫一樣的鼻子和同樣顏色的眼睛。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她尖聲叫道。
但柳丈夫什么都沒說,只是凝視著嬰兒。以前他從沒見過同類,而現在他的心里充滿了柔情。丑姑娘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時,心里充滿了酸楚。她發出一聲可怕的哭叫,抓起油燈向丈夫扔過去。油燈摔成了無數玻璃碎片,燈油飛濺得到處都是。火苗開始舔著柳丈夫的胸口,向上到脖子,再到他的臉上。他尖叫著沖出門去,一頭扎進了河水里。
“很好,干得很好。”屠夫滿意地說。
村民們沒有再看丑姑娘一眼,而是各自回家吃晚飯。路上,裁縫的妻子把柳嬰兒扔到溝里,踩著他的臉說:“嘿,可怕的東西!”
第二天,丑姑娘哭泣著在大路上徘徊,臉上沾滿了灰塵。
“你看到我的丈夫了嗎?”她向過路人打聽。但他們看到她幾近瘋狂的眼神,都急急忙忙打著馬兒離開了。
夜色降臨了,丑姑娘跌跌撞撞往家走,路邊溝里傳來一陣哭聲。她跪下來,看到了那個柳嬰兒。在他的臉上,丑姑娘看到了丈夫的眼睛和丈夫的鼻子。她把他抱在懷里,帶回了家。
6 編筐老人對這些事一無所知。有一天,他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他的創造物過得怎樣。他來到丑姑娘家,房門緊閉著,花園里一片荒蕪,窗戶上布滿了灰塵。老人敲敲門,等了很久,一直沒有回應。
編筐老人心情沮喪地往家走時,聽到路邊灌木叢中有動靜。那動靜跟隨著他,并不時地呻吟著。
原來是滿身污泥、殘缺不全的柳丈夫。老人注視著他,只見他的雙手沒有了,臉也差不多被燒完了,胸口布滿黑色的焦痕,燒傷的地方已經開始腐爛。
“他們對我的孩子做了什么?”老人叫道。
柳丈夫一聲不吭,他的舌頭已經沒有了。
老人把柳丈夫帶回家,開始修理柳丈夫。終于,修理好的柳丈夫看起來完全像新的一樣,只是仍然能聞到一點點糊味。
最后,老人來到丑姑娘的住處。在花園里,丑姑娘蓬頭垢面地站著,懷里緊緊地抱著一個孩子。
“當你把丈夫從家里扔出去的時候,”他說,“為什么要留下這個孩子?”
突然聽到有人在對自己說話,丑姑娘驚叫起來。“這是我丈夫留下的唯一東西。”她說,“雖然這是他背叛我的證據,但我不能把他留在溝里讓他死掉。”
“你這個傻瓜,”老人說,“這孩子是我編制的,你的丈夫是清白的。”
丑姑娘發出一聲哭叫,她抱著孩子來到老人的住處。推開房門的時候,丑姑娘看到她的丈夫坐在黑暗中。
“這不是你。”她說,“我知道你死了,是我殺了你。”
“我是為你一個人而生的,”柳丈夫說,“而你拋棄了我。”
丑姑娘撲過去,跪在了丈夫的腳下。
7 幾天后,村民們驚訝地看到老人站在教堂的外面。老人說:“我就要退休了,不過在退休前,我編制了一個柳夫人。如果你們想得到她,必須準備一份禮物,誰的禮物最好,誰就能得到柳夫人。”
“那個柳丈夫像個奴隸似的工作,而且從不吃飯。”鞋匠妻子對她的丈夫說,“讓柳夫人給我當仆人,我要像太太那樣生活,再也不需要動一下手指。”
“柳丈夫從不與人爭吵,從不提高嗓門,不像你這個臭嘴的女人。”酒館老板對他的妻子說。
所有的村民們都否認他們對柳夫人有興趣,但卻都在悄悄地采取行動。男人們打量著奶牛,估算著它們的價值;女人則悄悄地打開了心愛的盒子。
當那天到來時,村民們帶來了他們的禮物:豪華的大衣、谷物、桌子和椅子、強壯的好馬……姍姍來遲的是屠夫,他的禮物真的比別人的多:兩頭公牛、四頭母牛、還有十二只羊。
老人環顧了一圈說:“我想獎品應該給……屠夫。我先把禮物帶回去,一會把柳夫人送來。”屠夫高興得唾沫星子四濺。
“我能收回我的禮物嗎?”磨坊主問。
“不行,”老人說,“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說著,他把所有的禮物裝到了馬背上。
薄暮時分,柳夫人坐在馬背上,裹著一件大斗篷,像新娘似的用面紗遮住臉。
屠夫站在房子外,他為準備迎娶柳夫人,把妻子鎖進了地窖。
柳夫人掀起面紗,脫掉披風。屠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柳夫人五短身材,四肢扭曲,臉蛋黑黑的,十分粗糙。最糟糕的是,她從頭到腳,渾身長滿了刺。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屠夫驚叫道。
“哦,”老人說,“柳丈夫是用垂柳編制而成的。垂柳是最善良的樹,高大、優雅、堅韌,但我發現你們不喜歡他,因此我用黑刺李編制了這個柳夫人。黑刺李又冷又硬,還長滿了刺,無論火燒還是冰凍,都無法傷害她。”
這時,柳夫人走上前,抓住屠夫吻了一下。屠夫號叫了一聲,血從下巴上滴下來。這時,一聲巨響,屠夫的妻子打破地窖的門沖了出來,正好看到柳夫人在吻她的丈夫。她尖叫著撲過去,兩人糾纏著滾到溝里,號叫著、撕扯著……而此時,老人、柳丈夫、丑姑娘和柳嬰兒,已經帶著村民們的禮物離開了。
田宇//摘自《譯林》2011年增刊·秋季卷,
本刊有刪改,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