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已經80歲了,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今年開始糊涂得厲害,大事小情遺忘得差不多了,甚至會忘記自己的姓名、年齡,更不用說女兒們的姓名。但他記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身份是爸爸,所以不管誰叫他爸爸,他都應得最快、最清楚、最響亮。
我們回去看他。進家門時,他坐在輪椅上。本來我事先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準備以平淡的態度見他,怕情緒上的波動對他的血壓不好。可是畢竟兩年沒見了,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大聲地叫了聲:“爸爸!”
“哎!”
他雖然坐在輪椅上站不起來,但兩眼炯炯有神,用比我更的大聲音回應著。
“我是誰?”我問他。
“你是我的女兒嘛!”
“我叫什么名字?”
他想來想去答不出,但心里知道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女兒,實在想不起來叫什么,他只好“嘿嘿”地干笑著,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
“那你是誰?”
“我是爸爸。”他回答道。
一起回家的妹妹還帶著她3歲的女兒,小孩兒不懂事,看我們叫“爸爸”,也跟著瞎起哄叫“爸爸”,可是父親照樣答應得很爽快,很響亮。
“爸爸!”
“哎!”
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可見“爸爸”這個稱呼在他腦中已根深蒂固。
本來在我們生長的豫西南地區對父親的稱呼比較嚴肅,一般叫單字“爸”或“爹”,而不會像我們這樣親熱地兩個字疊起來叫。可是父親從小對我們很慈愛,所以我們一直親昵地叫“爸爸”,直到現在,最小的妹妹也30多歲了,我們還是“爸爸、爸爸”地叫著,不曾改口。
父親原是政府干部,經常出差開會,北京、上海等地年年跑個不停,但不管他去哪兒總是記得給家人捎禮物。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一件花衣服、一個塑料海綿文具盒、一把洋傘、一包奶糖讓我們在同齡人眼中賺足了羨慕。所以,每逢父親出差,我們姐妹放學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咱爸爸回來了沒有?”如果還沒回來,我們就坐在院子的門檻上等。記得有一次,我還真的等回來了父親。他回來時已是傍晚了,我坐在門檻上uccpRBA3MS8P3Q5B/CMesA==已經打起了盹兒。而且父親這次出差去了太長時間,聽到他叫我,我揉著眼,都快不認識他了。
歲月如梭,如今父親已經80歲了,性情卻返老還童,特別愛吃香蕉、西瓜和肉,餐餐無肉不歡。他80歲生日時,我們到飯店為他賀壽,我和姐姐一左一右幫他夾菜,他緊盯著滿桌好菜,眼神愉快而滿足,無暇顧及給他道賀的親朋,十足像個貪吃的孩子。
5月的豫西南天氣還有點兒涼,夜里我總要起身到父親房里看看。剛回去的第一天晚上,我進他房間時,看到他睜著眼睛,以為他害怕有陌生人進屋,就先跟他打招呼:“爸爸,我是恬恬。”他欣慰地笑了,一遍遍重復我的名字。雖然父親不是主動叫我的名字,黑暗中,我的眼睛還是濕了。
父親的糊涂是間斷性的,時好時壞。有一天晚上,為父親洗完腳,扶他上床時需要用肩膀架著他,正在我低頭用力時,冷不防,他用手拍打我的背,抬頭看他,是滿臉慈愛的笑容,就問他:“爸爸,我是誰?”
“你是恬恬嘛!”
一陣激動涌上心頭,父親終于記得我的名字了。
父親雖然糊涂了,但對女兒的愛卻根深蒂固。妹妹的孩子有時不聽話,妹妹就訓她幾句,小家伙不甘示弱,上來就要用手打妹妹。
“住手,不準打人!”父親一聲斷喝。
看到外公對自己怒目而視,小家伙被嚇呆了,一旁的我們忍俊不禁,眼里卻帶著淚花。父親雖然時常記不起我們的名字,但他卻不準任何人欺負他的女兒。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臨走那天父親又糊涂得厲害了,也許冥冥中上帝故意讓他糊涂,保護他不受離別的傷痛。出門前,我們忍不住一個個走過去擁抱他,他不耐煩地側過臉去,嘴里還抱怨地說著“哎呀”,意思是這么膩膩歪歪的干什么,弄得我們都笑了,無形中沖淡了離別的愁緒。
可是有誰知道,父親是不是怕我們難過,在裝糊涂呢。
前天,寄了盒點心回去,打電話和父親說了幾句話,還是問他:“我是誰?”“你是恬恬嘛!”“爸爸,你太聰明了!”
那邊也高興得嘿嘿直笑。
不管真的記得也好,撞上的也好,我都認為父親真的還記得我。
趙月亮//摘自《生活日報》,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