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2歲的時候,我媽媽帶我去過一個很偏遠的山區,看望一戶住在山里的人家。記得那是春節過后的雪天,那家還用舊式炭盆燒著明滅煙繞的半濕柴火,我身上還穿著盤扣織錦緞的中式新衣,記得我媽媽笑吟吟地轉過頭,很輕松地對我說:“快點脫下來啊!”
我立刻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送給了那家的兩個小女孩。當時我的這件繡著鄉氣的金絲銀線的棉衣穿在他家大女兒身上,竟是十分的耀眼稱身。那其實是兩個非常漂亮的姑娘,雖然臉頰上都有兩塊凍壞的紅斑,手腳黑黑的長了凍瘡,全身的衣服或褲子還有鞋子幾乎沒有一塊地方沒有破洞的,我因為不好意思看她們的衣服,低下頭來。
晚上我和她們擠睡在一張二樓的小床上,床邊垂掛著她們用舊雜志卷起來做成的很漂亮的床簾,下床走路要很小心地不能踩到地板間的寬縫隙,不然很容易就會掉到一樓去。
回去的時候我身上裹著一件舊的男式厚棉襖,下山的時候雪還沒化,看不見那條頭發絲一樣的小路在哪里,于是我被裝進一個巨大的竹簍里,由兩位村里的大叔直接運下了山。
后來聽說我的這件棉衣大女兒穿不下了,就穿到了小女兒身上,等小女兒穿不下的時候,山里已經有路了。
再后來小女兒來了上海,我爸爸為她報了名念財大的自費大專班,再后來小女孩畢業后去了珠海。
再后來就是現在了,小女兒做了廣東某著名品牌空調的企業高管,每次我媽媽去珠海玩,她都堅持要給我媽媽買全程來回的機票。
而我媽居然笑吟吟地從不拒絕。
而我和我哥哥在念大學的時候,也曾一起資助過一個山村小學的兒童,當時僅僅是一時沖動,并沒有花費多少錢,也就是少買幾樣零食或衣服,就可以交他們全年的學費了。自那以后,我哥哥就一直收到筆跡幼稚的來信,那個小女孩很認真地寫道:“尊敬的哥哥和姐姐,你們上次寄紿我的文具和書我還可以用,你們不要再省吃儉用給我買了……”
后來我們終于收到了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穿粉紅裙的女孩,長得好不好看很難說清,因為小臉兒實在是太黑了,裙子和布鞋上還沾著些泥,斜背著我買給她的書包,臉上帶著大大的、倔強的微笑。
再后來我和我哥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許是可恥的懶惰了,也許是忙,漸漸地很少給那女孩寄錢和衣物了,再后來,徹底忘記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哥哥偶然回他的母校補他不小心搞丟的學位證,他意外地發現學校郵箱里有寫給他的信,日期是兩年以前的。
那一天他滿臉羞愧把信帶回來給我看,那小女孩說她考上了四川醫學院,將來要和我哥哥一樣,也做一個醫生。
我拿著信難受地哭了,看看我們自己,只是些卑微又迷惘、沒有人生目標的家伙,僅僅是哪天一時高興,給出了一點點的可恥的、根本不負責任的資助,可是有人卻因此將我們當做了人生的榜樣?!我們施予的和她施予我們的,完全是不可比擬的兩筆恩德。
現在我每次看見有關于捐助貧苦兒童的宣傳,看見那些掏出一些錢物的人們,站在高處同情地看著這些在泥濘里掙扎著的窮苦孩子,如同看著在泥濘里掙扎著的小動物,我都會覺得他們好笑。
我都會想起某個小小的穿著耀眼的織錦緞棉衣的小女孩,站在一片灰暗破舊的背景里燦爛地微笑著。
也會想起一個穿粉紅裙的黑黑臉的小女孩,站在一片灰暗破舊的人生里勝利地微笑著。
白冰潔//摘自《東方文化周刊》2011年第31期,苑明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