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表演藝術家劉寶瑞,1968年秋不幸逝世,過去整整33年了。
從京廣線一個名叫竇店的小站下車,東行,經冠名琉璃河的一個廠子(水泥廠?記不清了),就到路村。步行一個多鐘頭的路。
1968年9月,我隨廣播局專政隊全體轉移到路村,到了那里,才發現已有大批人馬先到,盡是熟人,原來他們雖然沒進專政隊,早已在廣播局各部門各單位的“清(理階級)隊(伍)”中立案審查,都是“未決犯”。
被“清理”出“階級隊伍”的隊伍越來越大。重新編隊,我們原先的專政隊就打亂了,我不知怎么跟科研所的朋友們分到一塊兒去了。
有一天,從田間回來,一進村就解散,正往我住的院子走,又過來一支下工的隊伍,走在最后的是劉寶瑞,臉色灰白,指著前胸對我說:“心口疼,實在干不動了,你給我說說。”他用期待的近似乞求的眼光看著我,沒等我回話,就趕隊去了。他佝僂著背,艱難地蹣跚走著。
我定在那里,想怎么辦。劉寶瑞不顧“不許串連”的紀律找我說話,一是實在忍不住了,二是信任我,從1960年相識,有一陣成天一起整理老相聲,至今也八九年了;在1968年這一屆專政隊,我當隊長,勞動,生活,明里暗里有些照應,都是心照不宣的。
但到路村,我不是隊長了,又不在一個班里,我怎么替他說話?我是跟他一樣的專政對象啊,還時時得提防有人打你的小報告。
想來想去,晚飯的時候我找到王決(資深曲藝作家及研究家,“文革”前和“文革”結束后都在中央電視臺文藝部曲藝組,已故。早年參與過廣播說唱團的創建,與曲藝演員們有良好的工作關系和友誼。),他跟劉寶瑞比我還熟。他不會視劉寶瑞為偷奸耍滑,更不會說他裝病……我說,看寶瑞那樣兒,得讓他歇歇工了。王決跟他在一個班里,也許能不露痕跡地向誰提醒一下。
夜里下起雨,天亮也沒停,這樣的天氣照例是學習,想到劉寶瑞跟大伙兒一樣不用出工,我心里也踏實了一點。說不定我們求情沒用,老天爺才管用。
出屋洗漱,發現劉寶瑞他們那間房子情況異常,小心騷動,卻是無聲的騷動。我們所有的人都被告知“不許亂說亂動”的,平時便緘口不言,彼此不過話不打招呼。這個早晨,不但他們班里的人板著面孔,還有鐵青著臉的“干部”出入。發生什么事情了?
早飯場上仍然鴉雀無聲。但從別的班的嘁嘁喳喳里,模糊地聽說劉寶瑞死了,——并且說是吃安眠藥自殺的。
自殺,就是“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了。他為什么出此下策?要么是看不到前途,一死了之;但也許就是因為“心口疼”,又還得下地干活,難以忍受病痛之苦,自求解脫……
我仿佛又看到他那雙凄楚的,絕望中殘存著一線期求的眼光。像針扎著我的心。
我辜負了他的信任。昨天我本該立馬找到他們的班組長,或是他們原單位的“干部”,直截了當地建議,讓劉寶瑞休息,不能再帶病勞動;受審查歸受審查,看病歸看病,“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但我沒有這樣做。竟是因為自覺被專政的身份!
這想法翻來覆去折磨著我。學習文件的時候一直神不守舍。
忽然通知我出去干活,班里只叫我一個,帶上鐵锨!
走過一片泥濘,到了生產隊一塊地邊,原就低洼沒種什么的地方,叫我們四個人趕在午前挖出一個坑來。
我看看王決,看看張品興,大家就都一聲不響地挖出來。只有下雨的聲音,鐵锨吃進土里的聲音,帶著泥水甩土的聲音。
雨水順著衣領流進脊梁。一邊出熱汗,一邊脊梁發涼。
任誰都沒說什么。
下午雨還沒停。我們四個人又來這里。
這墳坑朝村子一面,已經用淡藍的塑料布圍起半邊屏障。
我們沒有什么活兒了,修修補補,拖泥帶水的也做不出什么樣兒來。似乎只等把劉寶瑞的遺體抬下來葬了。
等到下午四點鐘,遠遠聽見有一兩聲汽車鳴笛,廣播局保衛處的老處長一行陪著一位客人來到。劉寶瑞的尸體也適時地抬來。那位客人是法醫。人群簇擁著他麻利脆快地在藍塑料障子里做了一套解剖動作,我們自然只能遠遠地望望,轉過臉去,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
隨后劉寶瑞入穴,劈里啪啦往他身上蓋土,我內心總以為劉寶瑞會有知覺,土撂在他身上圪圪楞楞,不說打疼也會極不自在;但理智告訴我他不會感到什么了,現在這一切所要折磨的是我們。
等到泥土蓋住劉寶瑞的尸體,看不見了,我們連忙加快節奏,好趕快從這次受罪的勞役中逃離。完全沒顧上那邊保衛處長、法醫和其他“干部”們在談些什么。
在濾去了當時的雨水、倉惶、憤懣、恐懼,歉疚、惡心多種感覺以后,我記得我們看到一個瓶里裝著一個臟器,那是劉寶瑞的胃,法醫指出這個胃上有個穿孔,劉寶瑞系因胃穿孔致死,胃里沒有食物也沒有藥物的殘跡。
法醫又被人們簇擁著,到村邊上車走了。
這里,保衛處的老處長見我們已把墳坑填平,癡癡地等候著新的指令,就過來安撫地說:“沒事了,你們回去吧”,然后又正色警告:“今天在這里看到的,聽到的,不許說出去!”
我們看到了、聽到了什么?
劉寶瑞死而不能復活了,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嗎?
當時,我回到自己的班里,果然沒人問什么。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科研所的朋友對劉寶瑞不像我那么熟,何況“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這條保密原則,用在專政對象身上,分量更須加碼。
1968年10月下旬,集中在路村的審查對象陸續撤去,最后我們這支專政隊也“原建制”返城,只少了劉寶瑞。他留在路村了。
“文革”結束以后,我離開了廣播局。我不知道那里人們怎樣議論劉寶瑞之死。
三十多年過去了。不但劉寶瑞已緘默三十三年,當時主持處理善后的保衛處長也去世了,跟我一起參加挖坑下葬的,王決不在了,健在的只剩張品興,我,還有一個人,當時印象不深,姓名失記。
我尊敬的丁一嵐(鄧拓夫人)那年也跟著專政隊在路村。她去世前不久,在電話里還對我說起劉寶瑞之死,她記得張紀明在通鋪上跟劉寶瑞緊挨著,他是劉寶瑞那最后一夜的權威證明人。
我所尊敬的張紀明,1958年莫須有的“溫鄒張反黨集團”中那個“張”,我原想就劉寶瑞的最后一夜找他問問,后來又想,老人已年近九旬,別再打攪他了。
另一位我所尊敬的老人陳庚,原廣播文工團的領導,當時也跟專政隊一起在路村。他前年告訴我,那個該對劉寶瑞之死負直接責任的人(他沒說此人名字),也死了,死前總是夢到劉寶瑞。該是他自吹欠了一筆生死債,內心惴惴,夜有所夢吧。真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