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鎮
沒有神情 蒼老遠遠地把父親拋起來
沒有聲音 吼出的命被凝固在鏡子里
雙手擠出黃土照著夕陽的傷就醉了
遍地打坐的石頭虛構著二十一世紀的荒蕪
在渭河中漂移亙古的肉體割麥人就回家了
在渭南鎮,沒有朝拜的陽光蹲在眼眸子里
聽著母親單調而意味深長的話語
攤開麥田里的一塊黃布灑上了糧食的疼痛
播著幾粒黃沙,一部甘肅,飲盡朔風的苦澀
沐浴田野和村莊最后的暗傷 割麥人就回家了
割麥子的人在異鄉的黎明站著 在異鄉的黎明看著
有些好奇,在渭河床上抹了一臉黑
怎么洗也洗不盡像極了南山的黑土
風吹著一年過去了
風吹著風一年又過去了
枯玉米里的冬天壓不住內心的狂熱
在遠方或跟前
把生銹的歲月貼上一層紅紙
在白茫茫一片里紅得靜謐
一些細節 一些往事
被盜墓者挖上來又埋進去
渭南鎮注定是孤獨的,與詩人有關
除夕夜身披月光的命從流星里溢出
由密到疏看俗世飄蕩
把一百單八曲秦腔就著一百單八位放牛娃
一起斜過一百單八道坡梁
過年了,雪落在上山的途中
那些虛弱的雪呀,和我狼狽為奸
隱瞞了黃土里面的秘密
秋天私語
我常對著落葉描畫山里面的春天
鎮子上的最后一片雪融化了
他們都走了從一個題目開始
在起跑線上永遠地倒下去了
這么些年。跨過渭河的腳步不再年輕
已然無法按照內心去捏塑青春
故事潛伏著透出冷冷的白色
說不定哪天天就會塌下來
顫抖并且微笑
大風過后,兩三只羊消失在山的豁口上
寂靜而疼痛 埋伏著水泥開成的花朵
拔掉滿地的麥苗 披著春天早早地啟程
這個世界與我們無關
看一首鄉土詩
面對鄉土我可憐我的父親
他是鄉土詩里唯一讓我動容的詞語
多么孤寂的一首詩啊
除了父親就是羊群與憂傷
他們一起構筑起來中國美麗的陷阱
用疼招攬著憐愛的生意
面對鄉土我遠離了進城的欲望
渭南鎮與蘭州只隔著一道墻
我平靜地行走在高速公路上
卻怎么也快不起來
踏著時間 天空就逃跑了
我猜想多年以后的某個下午 站在春的曠野
有多少良知還在保持沉默
白紙上還有誰在勾畫著鄉土
父親老了
父親馱著土地病倒在祖先的墳頭
時光將這位老人貼上疼的標簽
一步一個山頭。父親從未走出過渭南鎮
他的疼。疼在了異鄉繁華的縫隙里
他的疼,疼在了遠方風的心口上
鋤頭老了,村莊老了
父親把年輕翻看一個洋槐樹
躺在結婚那年蓋的新房里
默念著兒時讀過的課文和工本上的正字
一把黃土染白了他的心事
痛著的身體被黑夜吞噬
我寫著我的村莊我的父親
把淚水抹在黃土以外的銅上
聽著沉默寡言的黑夜將如何把疼擴散在刀刃
世界黑了,渭南鎮也黑了,隔壁的三爺過逝了
我該怎樣安慰一個把心事藏在田地里的老人
滄桑在他臉上刻下墓志銘
使塵土和石頭全部化成糧食
我該怎樣把痛刻在心里
父
親
,
多少年來我都在半夜被時光驚醒
轉動磨盤的風看見了西方的疼
天空灑滿我為你畫下的陰涼
進入土地,我只能喊你的名字
大地為我們潤色至今也改變不了的膚體
一輪又一輪的車轱轆在炊煙里歸來
田埂上
樹梢頭
誰刻下的名字鎖不住夜的幻想
你行走在村口到祖墳的路上
我試著將月光的句子蓋在你的步伐
春天被你吟唱得更加清澈
多少年了,我們倆依然一前一后
從村口到祖墳不斷復制
多少年后,我將和我的兒子一前一后
從村口到祖墳不斷復制
我坐在父親的影子里
坐在你的影子
我滿臉泥土
你的鐮刀上預言了我的一生
涂滿這塊土地上唯一的粗糙
我就出門了
大地的口子被我挖了個遍
無聲的黑夜里我忘記了身份
沒有足夠的時間將身后的疤痕撫平
我就出門了
父親,你手上的黃土高原是否已將我掩埋
我滿口泥土,配合著荒涼的無能為力
把風拆開一個口子躍過莊稼
把祖輩留下的汗粒摔個粉碎
天的樣子 我們倆都不知道
石佛鎮歸來的片段
一個午夜,散落在路邊的月亮被歲月烤得發黃
在荒地上邁著步子
我長大了
石佛鎮的雪把冷融在了冬的懷里
我說;讓風吹吧。吹走落空的青春
一只巨大的鳥在白色的草叢里死亡了
寂寞的夜晚,我飲著詩歌的酒
注滿污水的坑被填平
有風吹過,就回到最初的模樣
等待開始的憂傷
他們迷路了
村莊里的入睡著了
我爸我媽也睡著了
三陽川把故鄉描繪成悲劇
把蘭州的夜淋濕在種子里
種子有光,種子是石頭磨成的
貼近泥土,它無法再發芽
在一個午后,我把渭河鎖在余家峽,
那些堅硬的,干燥的聲音,被拒絕在內心的河流
城市便無法把柔軟涂在石頭上,擠滿山頭
那些從家里走出的人,不久便歸來
他們迷路了,在故鄉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