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場彩繪。
一場新生(組詩)
多年來,塵埃像苧麻色的獅群
樓群以樹精的方式挪動,你轉身時
世界便成了迷宮。你能憶起的童年
是突兀線條的總集:遙遠的電線
繞過高高低低的灰色細樁,像一根繩上
稀疏地掛著稻草人,在夕陽里
發出令人恐慌的笑聲。雖然現在你想
也許這只是一種廣場恐懼。目光是一種
純度很高的火,能穿透
看不見的野獸,當你站立在高處
石頭之上,你感覺有沉悶的吼聲
被你隨意的一瞥擊中,落在某處
山脊之后,化為逐漸
被風疏散的飛絮。你知道獅群
一直徘徊在附近,踩著你視野的邊緣
群聚、覓食。你手無寸鐵。只有一小瓶
晶亮的胡椒粉,他們把它叫做
“生活的幽默”,獅子打噴嚏
并崩散成灰,但不久又聚攏
卷土重來。他們說,在無休止的細小磨蝕下
清澈的笑容必然潰敗。
夢魘與封閉
一個人看到獅子脊背上,一條光帶
銀蛇般隨步伐扭動,像一道
來自厚厚云層后的月光。于是他
對人們說:一場雨就要來了。此時一只獅子
將前爪搭在隧道形窗口,往里
眈眈窺望。而更多的獅子
逐漸暗下去的夜色中,像一群銀魚
游動在遠處。你看到了
將會發生的一切。洗凈大地的銀光,女神
和一只喝露水的青蛙。但他們
拒絕相信,一邊用銹刀切割盤中
干裂的面餅,眼神和牙布出
詭異的嘲笑,像牛皮紙罩起的籠子中
一群焦躁不安,臨界安靜著的猿類
縮回自己的角落。夢中,窗外的獅子
躍起,煙般旋風般鉆進
瀕臨窒息的門洞,撕咬著他們的頭
像撕裂枕頭。帶血的白羽毛
漫天飛舞。
雨夜救贖
他枯槁如巖石,被風所鞭笞
逐漸失去淺表的笑容。他聽到周圍
散碎的墻紙,陷落入囈語、病吟
和越旋越高的黑夜。他拿著被他們
掏空的盤子。像托著一片
干涸的河床。但他所預言的雨
如期而至,淺紅的葉片切透磚墻
和灰暗的涂料,觸破他們沉睡的手指
流出清新的紅。當他們的鎖骨
出現一道裂紋,他才發現一直包裹他們的灰泥
正菱角般破開,飽滿而白皙的內蘊
漸漸浮現。窗外,獅群匍匐下去
一層層解離,一直低到地面。窗口
像一尾呼吸的魚,鰭上搖著
珍珠色的水粒。他們仍未醒來,但睡眠
被擦去了風暴,突然間
柔美如花、水靈如藕。雨的線條
從足跟一直爬上他們的額頭,給蒼白的皮膚勾勒
彩繪般的紋理。月夜到來時,他們肩頭
都眨動著星辰,屋頂早已
消失。只有曠野,靜立的石柱
和半面殘墻。一只白鷺飛過,把他們誤看成
水中的白玉群雕。
詩,隱于一場綠色的雪(組詩)
硯墨,等待一只瞪羚
淺荷葉色云霧。它的脈絡里
一只無名的生物,頂著白熾的北極星
在逆行。柔軟飄搖的路,竟發出巖石般
噌咳的回聲。看踩出的淺印
似乎是鹿,閃爍的銀光
在紙上水印般涌起又平息;而野貓的爪尖
卻常常抓破行間的籬笆。他設下活套
和捕獸夾,等待那對蛋白石般的眼睛
在三四點的凌晨初露端倪。他一無所有,
只有一汪墨,磨得很粗糙,似黑綢面上
一朵幽靈的葵花。門前的朝霧
清如米湯,即將隱現一對藏刀似的角
作為變遷將至的訊號。多年前,他似乎
在迷途中偶遇過這種動物,它像神秘而傲慢的女人
與他對視片刻,慢慢路過
他裝“墨菜”的籃子,讓那抹芥朱黃的小徑
布滿黑色蹄印。它定是來作祟,讓他的手沾滿
洗不掉的墨痕。在他擒縱之間
它踏著他的頸椎和頭頂走開,消失在
詞語和詞語分叉的地方。若干年后
有人向他打聽它的去向,他只說:也許
國家圖書館里,能到找關于它的
蛛絲馬跡。它說過它的名字
叫詩。
月亮,他的黑
墻這面是巖畫,血紅的九個太陽
和一場狩獵:墻那面隱藏著
看不見的折線,海岬燈塔——空洞的廣場
——堅硬的巖石山——孤獨的奔跑者們
時常經過的大道,這些隱秘的接縫
有著命運的必然,卻又似乎
不為人知。一場臺球,在暮色與墻
咬合的時分,已經默不作聲地
宣告開始。霓虹影里的邂逅
是個低分球,荒無人煙的山巔
喊出的豪言壯語,是另一個
淺色、嘩眾取寵的低分球。他把太陽鏡
放進袋里,他把識時務的笑
和僅用于作秀的速度也裝進去。他的口袋是
百寶網袋,替他吞掉翡翠色桌面上
所不需要的一切。他聽到有人
竊竊私語:“高手。”然后他走過
月光下的灌木林,像西部傳說中
某個神出鬼沒的英雄。月亮不動聲色,他走
它不走。黑曜石的光。紅提的通透感。
和一個類似數字的記號。除了他
它最后一個落下。
披靡
如果我戰死沙場,我最后的歌聲
將像蜂群,揚著皮鞭,將放射狀的波紋
從魚肚白的東方拋起。在此之前
河的流域需要靜謐下去,需要把浮游的心
放回深處,好讓瞳孔長出
不含色素的藍。而你需要一個
原始如叢林的睡眠,把滿月抱上琴弦
放進如水的旋律,讓溢出的淙淙聲
淹沒繡枕。風即將到來,如離弦之箭的蹄音
攜著紅色的油漆,走一路
傾灑一路。曙光飽滿,有犬吠,有強勁的手
和煙頭。你走過蘆葦葉。看到斑駁的痕跡
和黑色彈孔般的灼傷。你知道
今年的秋季注定倒伏,就像麥田怪圈
一夜間熨平一片。用露水潤濕掌心,下一刻的風向
與你心照不宣。如果他們問你
是什么曾經降落,你就說是熟得裂開的太陽
或者一朵游蕩的云。
(選自詩選刊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