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直門圣母圣衣教堂
1723年的西直門
有運水的馬車在這里經過
時間像樹叢一樣濃密
意大利人德里格在這里彎下身軀
太陽從高粱河上折射出他的身影
正好等于哥特式教堂的高度
教堂像《圣經》的書脊一樣
窄小 節制且精裝
但歷史的文字
總像力大無比的刀槍
一次次沖進這本書中
厚重由此而來
嘉慶皇帝搗毀過它
義和團也搗毀過它
文革時在這里生產紐扣 中藥 電扇
今天重又修飾一新的塔尖
那光芒依然有些驚恐
相鄰的高樓
卻是異樣的反光
我的母親
此時拖著血栓的身軀
住在對面的老年公寓
在小屋里
一個人面對著電視
期待著那里展現的一個平等的未來
我每次和母親分別在街上
都會正好與教堂打個照面
成為一種注視死亡的禮節
它像一個巨大空蕩的背影
在打開的棺材中穿行
有一天
我會和母親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此時還有更大的災難臨頭
人們在一致地排隊購物
習慣于物與物之間轉換的興奮
還有我那沒著沒落的愛情
教堂在積極向上如同
拋開一切的塔尖
教堂的四周堆積著黃昏的塵埃
像我一輩子所見的黃昏
豐厚的歷史就是它的感染力
灰色的天空和街道
像它的墻壁一樣灰
擁堵的車輛穿行的電線
讓教堂里面的輝煌更加遙遠
當年城外的莊稼和布衣的人
才正好仰望農業社會的信仰
教堂伸展著細細的塔尖
像瘦小的鳥收緊了翅膀
在天空的擠壓中如何向上飛離
白塔寺人民醫院
兩個女兒先后在這里看過眼睛
但她們現在都戴上了眼鏡
在這個幾乎看不見醫生的院落里
我每次都要提早去掛號
尋找一位叫吳夕的女大夫
1918年伍連德成為了這里的首位院長
當時叫北京中央醫院
本來刻在碑上的博愛、精微、醇良的院訓
如今真的成為了口碑的相傳
維多利亞式的小樓院落
主樓的門廳如突出的羽翼
羅馬圓柱撐起巨大的玻璃窗
東西兩端的燕尾式樓道
被藤架上的丁香遮掩
亞麻地毯上曾經摩擦著
逆光中的修女輕輕擺動的裙裾
1956年9月24日
詩人顧城在這里出生
所在的婦產科是來自協和的材巧稚創辦
他的父親抱著他穿著一身嚴肅的軍裝
出生在城里的顧城
時常在夜里拿起鉛筆
在睡床旁的墻上涂寫著成名的詩句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女兒在這里指著“E”的方向
大夫直接用燈光將眼睛照亮
在這個小而安靜的院落
抽象得更像是一座幼兒園
更像是一只被無限放大的瞳孔
如今我居住在西直門的西側
這里是人民醫院的新址
巧合的是地理位置的聯系
但我深信女兒的眼睛
都將從那個小院失去記憶
西交民巷中國銀行
1976年清明節的時候
我曾在這座樓旁的郵局上過廁所
后來蓋毛主席紀念堂的時候
拆除了它旁邊的那座老樓
1989年慌亂的春天過后
我走進了它對面的22號院落
開始了保險雜志的編輯生涯
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二個職業
我的父親1952年在相鄰的前門大街
鮮魚口胡同口的52號
義盛珠算廠學做木匠
這一年他只身遷徙北京
我在簡易的辦公室里
情緒像夕照的陽光透亮筆直
隔著朝東的窗戶可以看見廣場上的華燈
感受著習以為常的心臟跳動
院中是金城銀行的舊址
木樓梯綠鐵皮柜和雕花的鐵藝欄桿
如今都已消失
記得那里的一只老鼠
嚇壞了一位傲氣的醫務室醫生
我每天中午到鐘樓下的食堂吃飯
也到那里打開水洗澡
那時不用打卡不用電腦不用登陸OA
我的目光總會習慣地越過這座鐘樓
向北面的廣場望去
就像我會隔過雕飾的門扉
抬頭看一眼頂端鐘樓的指針
我每天都會像歐陽江河一樣傍晚穿過廣場
都會像西川一樣走過廣場上的落日
都會像阿堅一樣昂首穿行到廣場的東側
2008年廣場開始施工
我沒有收藏一塊廣場上的水泥方磚
哪怕是拆掉的一小塊
因為它太普通而且太沉
在鐘樓的中國銀行營業大廳
曾經有一位高個的女孩
氣質非凡
她的高傲比鐘樓的拱頂還要
高昂還要輝煌
有一次在前門地鐵的站臺上
她終于對我點頭微笑
我沒有受寵若驚
明白這是她的禮貌和面熟
那些年的愛情全是片段的記憶
就像圓頂上的時鐘
每一個刻度都是一種際遇
這座建于1924年的仿英建筑
花崗巖的基座還有挑出的檐口
三層拱門鑲嵌的券柱
應襯著兩側的科林斯壁柱
去年
它終于掛上了文物保護的牌子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