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我深愛的河流
我深陷于版圖。你在我的背上
流淌著。漩渦裹挾著泡沫
撫摸著龜裂的朝代
撫摸著密密分布的丘陵、平原
背負起上游和下游,背負起斷代史
河水蕩漾,掀開傷口,掀開絲綢般的血
一百年,一百年擴大創面
露出星光照耀下的異鄉
你像淚水流淌著
在我的脊背上刺青,紋身
你像流民嗚咽著
用狼毫筆寫下草書與楷書
寫下八卦,傳說,族譜,廟號
我匍匐著,拿出整個胸脯
去愛滿地的沙礫和卵石
去愛消失的倒影,淤泥
我這樣愛你:用后背替代河床
為你持守,為你濕潤,也為你干涸
我的灰白的尸骨,抬著古樸的詩篇
抬著悲愴的河流,抬著懷抱落日的河流
抬著貧窮的喝劣質酒的父親
抬著干瘦得能數出肋骨的父親
抬著塌下腰來的父親整夜整夜的咳嗽
我背負的河流之上,正刮過一場秋風
它席卷著黃沙,又被黃沙所遮蔽
它不會認出這條河流
不會看到葬在河流下面的我
不會看到瓦解的英雄,損壞的竹簡,生銹的鑌鐵劍
透明的棺材
這條河流像透明的棺材
容納英雄的鐵,生銹的鐵
遙遠的傳奇隱身其中
鐵躺著,睡在淤泥里面
柔媚的水草,踩著鐵
探出頭,與流向握手言歡
鐵是真正的隱者
一定懷抱銀色的光芒
孤獨而痛苦地深陷于輕浮的時代
風蕭蕭兮易水寒
這詩句是鯊魚皮刀鞘
終有一個黑夜
寒氣逼人的寂寞,會慢慢拔出來
用彎的河流
我用彎的河流,銹跡斑斑
砂石一次一次打磨
尋找隱匿的亮光,閃電
像老淚。它渾濁,不清澈
流得比緩慢還要緩慢
將一秒掰成一百年使用
俠士,英雄,傳奇
俗世終被俗世氧化
鐵開始生銹,銀器逐漸變黑
響馬,流寇,盜墓賊
我頑固地相信
他們也是人民的一部分
青紅幫,黑白道
塌陷的河床。我被風卷起
像飛絮,被拖進黑夜的漩渦
你們不會聽到哭泣
甚至嘆息。我將止于一場霧
落到流域被河水領走,曲折而逶迤地返鄉
易水岸邊的伐木者
落日在上。河道里灌滿秋風
一些事物刮折,吹斷,七零八落
斧頭落下來,發出悶響
好像砍在我堅硬的骨頭上
我一次次咬住牙,把疼痛傳導給大地
那個木匠手藝很好
會把這棵已經枯干的楊樹
變回前世,變成一件精致漂亮的家具
我的失明的河流斜躺在那里
蜷縮著,抖動著,同樣忍受著斧頭的劈砍
但無論我怎樣睜大眼睛,仍然無法看到整個過程
肯定還有一位手藝絕倫的木匠
像變戲法,把這條枯瘦陳舊的河流
變回那座雍容華美的燕王國。給我來看,給塵世來看
白洋淀的荷
那花苞,淡粉淡粉的
正從爛泥中提出來
緩慢地,堅決地離開腐朽和黑暗
它一寸,一寸上升
像水淋淋的燈盞
離開湖面,即將高過頭頂
你看,纖細的手臂
在透明的風中,微微發顫——
這美,太過沉重
要耗費一生去托舉
那干凈的美,多炫目
整個太陽,不!
整個天空,整座濕漉漉的早晨一下子羞紅了臉
蘆葦
瘦腰頎長的綠衣美人
我要娶走她們,這些前世的親人
我用一場風
輕輕摟住她們抽泣的身體
我用同一場風
輕輕摟住從里面掏空的時代
深陷淤泥而難以自拔
她們用連綿的霧蒙住自己的臉
八百里水鄉。誰也無法帶走誰
夕照向遠。我們如同陌路。重逢又離散
暫且睡到寬闊的大床
一直睡到另一場風來臨,睡到她們白頭并醒來
傍晚的槳聲
最先是槳聲。靜靜的淀面被搖碎
把一張臉,搖出細細的裂紋
硬木擊中右肋,又擊中左肋
一個接一個的漩渦,像一萬張嘴
但漩渦不開口,人群也不開口
那些秘密依然沉在水底的泥沙之中
這槳,兀自俯下身子
儼如翅膀,一次又一次劃起波濤
濤聲終于壓過了槳聲——
風正打開編年史,打開一座沉默的金鑾殿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