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組詩)
暗香
隱隱傳來:繚繞,浮動,像輕輕的風吹,
像夜闌人寂中,風吹過夢的邊界。
淡淡的,若隱若現,像小月殘照,
像庭院的梅花,有點兒羞澀地溢墻外。
恍惚中,不經意間,露出身體內部的某一處
深埋的暗疾,仿佛一個幸福的剩余。
風在吹,河邊的垂柳也在吹,
一個生活在風中的老人,用手拽著老伴的衣袖一
有涼意,也有小小的甜蜜。像世俗的生活中。
總會有這么一絲絲的牽掛,讓腳步暫時停住。
像符咒,隱衷,一點一點地從旋渦中漫上來,
像綿綿軟軟的疼,彎曲著,小心翼翼到來的——
波動,像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沫。從出現到消失,
沒有痕跡,不動聲色,像這生活中悲歡之后——
一雙手,突然又給予的些微的安撫,讓你繼續
為后面的日子三嘆一唱,無怨無悔——
那是內心一支瘦弱的火苗,理想主義優雅的心愿,
一群小知識分子的心情,或者一聲唏噓。
時
日
一個人沿著清晨的光線走向斜坡,
一個人踩著雜亂的荊叢繼續向上走去。
一個人與我擦肩而過。一個人的到來。
最終就是要與我擦肩而過,就是要讓我的心——
瞬間變得無助,而又驚惶。廣闊的天空下,
時日如此緩慢。風車的聲音變得如此巨大。
去年的書卷泛起了淡黃,一片枯萎的葉子即將飄落,
一些小骨頭在隱秘的巢穴里輕輕折斷。
繁華的燈火,出租車,人聲,山里飲水的石頭,
一只木魚敲打,唱誦,送走北風和流水。
大地上的露珠返回樹枝,接著回到倦意的云端,
此刻的時日有了一點點蒼老而堅韌的意味。
一個人來到一個無人的高處,一個人把最后
’
一絲力氣,還給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流星。
一個人終于像一棵草。縮入泥土之中,
一個人的時日,悄無聲息地又一次輪回。
我再次寫下這一切,四周突然寂靜,
我看見斜坡上的荊和斜坡下的棘已連成一片。
洪水
洪水奔涌,浩蕩的大道伸向遠方,
那些草木一閃而過,那巨大的憤怒與眩暈——
在飛。仿佛多年前的傷口,終于張開,
亮出它的血肉。一個不緊不慢的時代——
像一個英雄的口氣,像已經被逼瘋的葵花,
大地潦草,朝向我們歧義的生活。
洪水奔涌,如一個沒有故鄉的漫游者——
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洪水。洪水。一位夢中老人閉上眼睛,
他走過的路途將在心中一瀉千里——
我想到兇猛這個詞,接著又想到隆重,
像另一些方向,另一些尖叫——
那蘇醒的聲音,那奔跑的聲音,那喘息不止的聲音,
那已經關閉的窗子,轉瞬又被吹開——
洪水。洪水。把周身的血液傾倒給大地,
把裂帛的漆沸傾倒給平靜的生活。
如果每一條路都沒有盡頭。每一個故事都將疲倦,
曲終人散時,是誰還佇立在風中。獨對盛宴的殘局。
身體里的蓮花
身體里的蓮花,是身體里的佛,
坐在身體里的雪山上,黎明即起,被晨曦沖洗。
身體里的蓮花。是離家出走的佛,
在天黑下來的時候,挑燈夜讀,不知苦累。
身體里的蓮花,燒旺了身體里的碳火。
清點著塵世中的牛羊和正在吃奶的嬰兒。
身體里的蓮花,是身體里的卓瑪,
大雪過后,迎風誦唱六字真言中的六座雪山。
身體里的蓮花,是今夜值班的佛,
一盞盞酥油燈都是他的心臟。
身體里的蓮花,伸出佛身體以外的手指,
孜孜不倦地糾正著人間的錯誤。
身體里的蓮花,一動不動地盛開著,
被風吹著,仿佛一冊失傳已久的典籍。
身體里的蓮花,看守著身體以外的白天黑夜,
身體里的蓮花。總在人醒來之前早早醒來。
身體里的蓮花,是身體里慈悲的菩薩,
一個人的生活從此小心地閃著光亮。
當你成為父親
當你成為父親,你將作為一塊石頭擠身于建筑,
你將作為一個詞語串聯起一個抒情的句子——
或者一首詩,甚至一部詩集。當你成為父親,
你就有了那么多喜悅,那么多憂傷——
你還能喜悅什么,憂傷什么。當你成為父親,
當你經過那些春風得意的小甜蜜——
你的行程中就會有山坡。丘陵,盆地,和一條條
奔赴的道路,前行無序。后退無跋——
這些會不會成為你寂寞里的新茶,
成為另一輪的新愛,那一個又一個消失的白天夜
晚——
將被一個孩童帶走,被他頑皮地躺在上面嬉戲,
像躺在種滿葵花的坡地上,想著什么時候—一
能被飛馳的火車帶走,到更遠的地方。一個孩童不知道
自己躺在愛上,躺在美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羨慕他。
當你成為父親,你就是這些愛和美的制造者。
你就是千里之外的黃昏,鋪滿星星的夜晚——
你就是不眠的路燈,在黑夜里盯著,守著……
當你成為父親,所有的傷感都會放在手心里,悄悄攥緊。
有些事情剛剛開始
我們路過的一切,有的變大,有的正在悄悄變小,
有些事情剛剛開始。天空已落下帷幕。
那是一條秘密的小路,從一個下午穿過。
它的兩側是長滿小刺的棗樹和花椒樹。
它轉入一個無名的小鎮,它消失,
走在小路上的陌生人,也將成為快結冰的流水——
他沒有牽掛,沒有保留,像一滴舉目無親的淚,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有一些事情才剛剛開始——
還是未知,無限,沉默……就像世界如此廣大,
對于螞蟻來說,它只是生活中的一個鐘點工——
只是剛剛開始閃動靠近遠方的念頭。
只是一個新奇的力量。將在波濤間起伏——
它將會成為命運,偶然,或必然,它開闊,
但無法轉彎,如我們路過的一切,無常,或注定——
這一切需要忍耐一種稱之為煎熬的時間。
需要剔除生命中那些多余的奢侈的期待——
即使世界驚人的華美,生活驚人的芬芳,
但有些剛剛開始的事情,已經成為過往。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