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兒剛出生幾天時,就雙腿亂踹著不許大人給她綁襁褓帶,親戚們都說,這孩子脾氣真大,他說:“人家要自由,別綁了。”女兒是從會坐直接到會站的,死活不肯爬。別人都說這孩子擰,他說:“挺好,做人膝蓋不彎。”
那時他沒錢買嬰兒車,就自己畫了個圖,用廢鋼筋焊了一輛。在女兒成長的日子里,他做了很多東西:鋼管焊的三輪童車、木板做的秋千和雪橇、散熱器外殼做的螞蚱籠子……但在鄰居眼里,他根本不懂怎樣管孩子。兩三歲時,他的女兒仍然像個野小子,有一次她在土路上滾來滾去地自娛自樂,他居然站在一旁加油叫好,等女兒玩夠了,他就拍拍她身上的土,走了。
一到周末,他就帶著女兒往外跑。在他家附近的白菜地里,他用借來的相機把她叼著雪糕狂奔的樣子拍得像梵高筆下的向日葵。若干年后,那片菜地成了少年宮,他的女兒騎著自行車風一樣地掠過,一晃就成了大人。
他們兩個總是混在一起。她跟著他走遍了那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他騎車往返50公里,為了帶她看看水庫;在麥田里,他把生麥粒搓得半熟,讓她嘗嘗莊稼的原始味道;他帶她到一片墳墓,講述那里半個世紀的歷史;他們去爬未開發的山,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漫山遍野的野酸棗,兩人裝了滿滿一書包,扎了滿手的刺……
快上小學時,別的家長都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孩子早點入學,他卻說:“提前上學的理論我不贊同。”于是她就晚了一年。二年級的期末考試,她得了“雙百”,老師說:“回去跟你爸要錢。”他知道后說:“好,那我們定個規矩,考得好給錢,考不好挨揍。”她被嚇住了,從此再也不提錢的事。四年級的手工課家庭作業,她雄心勃勃地要用紅肥皂雕刻一只狐貍,結果肥皂泡了三天還是硬的,一家人想盡了辦法也沒法讓它變軟,折騰到半夜12點,用光了家里所有的肥皂,她嚎啕大哭:“我明天交不了作業了!”他說:“先睡覺吧。”她覺得世界末日就要來了,視死如歸地上了床。第二天清晨,一只寫著她名字的天鵝絨儲物盒靜靜地立在寫字臺上,那是她生命中第一個奇跡。那個盒子得了95分,也是他唯一替她完成的作業。
她病了,藥的副作用很大,她哼哼唧唧地不想吃。做媽媽的說:“為了治病,副作用再大也要吃。”他皺著眉頭:“停一次吧,她這么難受。”妻子火了:“就你是好人!”
只有一件事他從不遷就她。10歲時,她要在全校學生面前演講,卻因為沒有一件合體的白襯衫而覺得丟盡了臉。她開始大吵大鬧,他火了,劈頭蓋臉一頓訓,態度堅決地拒絕給她買新襯衫,她恨得要死。
他帶她去過那么多地方,卻從未帶她去過商場,直到15歲,她都不知道商場的大門朝哪邊開,18歲之前從沒自己買過衣服。她挖苦他:“其實真正懂時尚的人是你,以不變應萬變。時裝設計師會喜歡你,他們都是從50年前的服裝里找靈感的。”不過她也知道,很多科學家連領帶都不會打。
他就希望女兒當科學家,但最終落了空。她覺得有點抱歉,他說:“每次你堅持做什么的時候,我就想,我憑什么認定自己就是正確的呢?”
在日記里,她寫道:“世界之大,是你讓我最早懂得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存在,任何時候,在權勢、金錢、美貌面前不要顫抖成一條鼻涕蟲。”然而,也正是他令她第一次意識到錢有多么好。早年在一個高爾夫球場邊,熱愛一切球類運動的他,看著不遠處大款們手中的球桿說:“一張會員卡竟然要10萬美元。”她聽了突然想哭。
那一刻,她愿意用一切理想去交換那根球桿。
2011年11月,他即將滿60歲了,可她仍然買不起一張高爾夫球場的會員卡作為禮物,但她想到另一種方式或許可以代替,于是寫下了以上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