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中國人自新石器時代即開始掘井以汲水日用,而后水井便成為中國老百姓食用水的重要來源,并形成了獨特的井文化,鑿井汲井、井神井龍、井之祭祀與裝飾,如是等等。顏師古在注解《漢書·貨殖傳序》之“商相與語財利於市井”句時,言到:“凡言市井者,市,交易之處;井,共汲之所,故總而言之也。”
或許正因有了如此的文化大背景,制壺大師陳曼生與楊彭年才突發靈感創造出這前無古人的井欄壺吧。井之有欄,不知起于何時,但《說文解字》里已有對井欄的明確說明:“以木為框,周匝于井,防人之陷也。其用與垣同,其質則木而非土。”或許是源于對水井和井欄的喜愛,后人常對井欄加以裝飾,《樂府詩集》里的《淮南王》詩有:“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之句,此處之“床”指“井床”,即井欄,用銀制井欄可知淮南王生活之富貴奢華。直到唐、宋、元宮中和貴族還有以金銀、瑪瑙、寶鈿鑲嵌井欄的,這是貴族對井欄的裝飾。亦有文雅可觀者,以銘文裝飾井欄,或鐫刻名稱,或點明來歷,或寓以深意,古樸而有韻致。銘文書法若出白名家手筆,人們還常常把它拓印下來賞玩。
唐代便有這樣一口井欄,長篇銘文記錄下了它的故事:“維唐元和六年歲次辛卯,五月甲午朔,十五日戊申,沙門澄觀為零陵寺造常住石井欄并石盆,永充供養。大匠儲卿、郭通。以偈贊曰:‘此是南山石,將來造井欄,留傳千萬代,各結佛家緣。盡意修功德,應無朽壞年。同霑勝福者,超于彌勒前。’”從銘文可知此石井欄為和尚澄觀為供養溧陽縣零陵寺所造,南山之石化為井欄,流傳萬代各結佛緣,從一開始這個石井欄就被賦予了耐人尋味的文化意味。然而若不是歷史的巧合,這口井欄恐怕會像無數唐宋井欄一樣湮滅無聞,甚或損毀破壞。它是幸運的,它生在溧陽。一千年之后,一個酷愛古代文化的金石學家,同時又是酷愛紫砂文化的制壺大師陳曼生的到來,喚醒了它。或許是因為這個石井欄的造型和銘文裝飾完全應和了他心中理想砂壺的形制,陳曼生便信手拈來,古拈來,古為今用,幾乎是照搬原樣的把這個唐代石井欄連同它的銘文都移植到了紫砂壺上,再經由楊彭年的妙手,古樸、端莊、典雅的仿古井欄壺便誕生了。這一次,曼生沒有另擬壺銘確是個例外,在照搬了唐代井欄的銘刻原文后,陳曼生加上了這樣一句話:“曼生撫零陵寺唐井文字,為寄漚清玩。”可以想象,陳曼生在某天公余漫游之際,偶然間得遇古樸蒼茫的唐代井欄。作為篆刻家的他焉能不動情于井欄上的刻字?作為篤信佛教的文人怎不感嘆于千年之前澄觀那供佛敬佛的虔誠之心?于是陳曼生流連忘返,撫摩良久,以至于想到把此井欄原樣不動地移植到紫砂壺上來寄托自己那一腔懷古慕古、敬佛禮佛之情。楊彭年必也于井欄前細心賞玩,心追神摹,把唐代井欄那么古雅、那么蒼茫的渾樸之氣收攝于心,再重現于壺。井欄壺的底款依然是陳曼生的“阿曼陀室”,曼生、佛陀,井欄、砂壺,是二是一,是佛是壺?陳曼生在另兩把井欄壺上的銘文“井養不窮,是以知汲古之功”“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飲庶幾,永以為好”亦可作為他如此鐘愛井欄壺的注解:知識之井泉涌不息,汲養之功,無窮無盡。曼生的文辭、字畫、篆刻、砂壺,都是從深邃的古文化之井中汲取養分而煥發生機的吧。
然而,井水的汲養之功在茶史中卻歷來不被看重。茶圣陸羽在《茶經》里對井水的評價就不高,他說:“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井水用以煎茶是最差的,若用也只能“取汲多者”。歷代茶人趙佶、朱權、陸樹聲、張源等皆因襲此種說法,尤其明代茶道大家田藝蘅在《煮泉小品》里的解釋最為清楚,他說井水“其清出于陰,其通入于淆,其法節由于不得已。脈暗而味滯,故鴻漸日‘井水下’。其日‘井取汲多者’,蓋汲多則氣通而活耳。終非佳品,勿食可也”,更有“市廛居民之井,煙爨稠密,污穢滲漏,特潢潦耳。在郊原者庶幾”。居民生活垃圾的滲入也是影響井水質量的原因之一。另一書畫家茶人徐渭補充說:“井貴汲多,又貴旋汲,汲多水活,味倍清新,汲久貯陳,味減鮮冽。”然而也有對井水比較認可的茶人,如稍后于陸羽的張又新就不完全認同陸羽的觀點,他在《煎茶水記》一書中把蘇州虎丘寺、丹陽觀音寺、揚州大明寺的井水分別評定為煎茶用水的第五、第十一和第十二。當然這些井水,早先多為泉眼,修繕為井,這些水自然益茶些。
文人雅士們關于井水好壞的爭論終究風雅,什么活、清、輕、甘、冽、冷、柔等等的評水標準不過是他們酒足飯飽之后的閑心,對于市井百姓而言,用井水泡一壺茶,這日子已經滋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