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漸一生的“好友群”非常“強大”,他們職業(yè)、身份、地位、年齡都各不相同,不論是高官還是小官,和尚、道人或者隱士,可謂是男女老少“成宜”。更有趣的是,他的好友中有的是一家子都跟他交好,比如皇甫冉、皇甫曾昆仲,權(quán)皋、權(quán)德輿父子(或權(quán)叔明、權(quán)德輿叔侄,皎然詩《喜義興權(quán)明府自君山至集陸處士羽青塘別業(yè)》,權(quán)明府為權(quán)叔明或為權(quán)皋,不詳),顏真卿及族侄輩、外孫等等,人緣好得很。皇甫氏昆仲都曾送過鴻漸上山采茶,留下的詩句感人至深,仿佛每一寸思念都溶解在了每一口茶中。而權(quán)氏父子(或叔侄)與鴻漸的交往則顯得有些輕描淡寫,他們在鴻漸的圈子中更多的是扮演著“見證者”的角色:權(quán)氏“一代”酬贈鴻漸的詩難得一見,也許早已軼失,在皎然的詩題中僅僅是一個姓氏。但是,權(quán)氏“二代”權(quán)德輿同鴻漸的關(guān)系也很不錯,二人年紀(jì)相差近“一世”,從權(quán)德輿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詩文中,我們可以想見這一對“世交”往來的“冰山一角”。
鴻漸在信州城西北開山筑舍,就像曾經(jīng)在湖州苕溪之濱構(gòu)廬隱居一樣,采采茶,品品泉,種種花,釣釣魚,或是不時地邀請一些摯友來喝喝茶,作作詩,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不過,鴻漸心雖隱,身欲隱卻難隱。因為信州刺史姚驥慕其才,常常到他的山合作客,無法真正做到像“巢父浮瓢,許由洗耳”那樣風(fēng)骨絕高,畢竟鴻漸是集儒士、隱士與居士儒釋道三家于一身,而且他品茶鑒水的技術(shù)出神入化,再加上為文作詩的水平也毫不遜色,“粉絲”眾多自是不在話下,他想完完全全地隱逸幾乎不可能。
他在信州的那些日子,除了刺史姚驥,江西上介殿中侍御肖瑜也和他相得甚歡。肖瑜作為洪州刺史、江西都團練觀察使(唐地方軍政長官)李兼的幕吏佐吏,后因李兼入朝覲王,肖瑜領(lǐng)江西“觀察使留后”(唐代節(jié)度使、觀察使缺位時設(shè)置的代理職稱)去了洪州。鴻漸覺得和他談得還挺投機,將他引為知己,于是“聲同應(yīng)隨”。貞元二年(786年)冬,他受肖瑜之邀,扔下沒住多久的信州新舍,來到洪州住在一個叫玉芝觀的道觀里。玉芝觀可是個好地方,周圍湖光山色,修竹掩映靜齋,虛室生白,而且此時又正逢早春,萬物復(fù)蘇,新芽萌動,禽鳥變聲,春意融融。當(dāng)年陶靖節(jié)聞禽鳥變聲,歡然有喜,欣然忘食,而肖瑜看到眼前這一番駘蕩春色時,更是被陶醉得忘我,甚至忘記了身份,回歸了童真。他手托下巴,披散頭發(fā),欣賞春色,心目相適,勾起詩興,載詩載歌,其詞清越,鏗若金壁。陸鴻漸酬之,前法曹掾崔法曹和之,師友風(fēng)騷,志之所之,發(fā)為英聲,共成三篇,合為《肖侍御喜陸太祝自信州移居洪州玉芝觀詩》。權(quán)德輿在《詩序》中評價三人的詩作道:“其于奇正相生,質(zhì)文相發(fā),若笙謦合奏,組繢交映”。可惜的是,這組詩已佚,難見其貌,只能根據(jù)權(quán)德輿提供的線索想象他們歌詩互答的情形。因此,若無權(quán)德輿的見證,鴻漸與肖瑜、崔法曹等人的友誼恐怕又將成為籠罩于陸羽身上一個新的歷史謎團,給今天的研究平添了一道障礙。
德輿雖是見證者,但不表示他不是鴻漸圈子里的一員。作為陸、肖、崔三人的共同好友,德輿還見證了他們與戴叔倫的友情。興元元年(784年),升任江西撫州刺史的戴叔倫剛到任沒多久就遇到了大旱,田地龜裂,顆粒無收,多年來當(dāng)?shù)孛癖娋鸵驙幩喔榷窔P(guān)心民瘼的戴叔倫于是制定實行“均水法”,并率當(dāng)?shù)孛癖娕d筑山塘水陂,修渠蓄水溉田,不僅解決了缺水、爭水的矛盾,而且地方財政收入也因此大增,民豐物饒,獄無系囚。然而,他施行的“均水法”影響到撫州權(quán)貴豪右的利益,正所謂“強龍斗不過地頭蛇”,這些權(quán)貴上奏誣謗,令他鋃鐺入獄。好在老天長眼,貞元三年(787年),經(jīng)過一番辯對,他終于澄清了罪名。權(quán)德輿、陸鴻漸、肖瑜、崔法曹等人獲悉這個喜訊,喜出望外,紛紛作詩貺之為賀,惜今僅存權(quán)德輿所贈的組詩《同陸太祝鴻漸崔法曹載華見肖侍御留后說得衛(wèi)撫州報推事使張侍御卻回前刺史戴員外無事喜而有作三首》。詩名字非常長,足足有46個字,古代沒有標(biāo)點符號,一長串的詩題今人讀起來頗費工夫,大意是權(quán)德輿同陸鴻漸、崔載華見到肖瑜,肖瑜說從撫州現(xiàn)任刺史那里獲知推事使張侍御回轉(zhuǎn)戴叔倫澄清誣謗的消息,大家聽后都很開心,于是喜而作詩三首:
之一
專城書素至留臺,忽報張綱攬轡回。
共看昨日蠅飛處,并是今朝鵲喜來。
之二
鶴發(fā)州民擁使車,人人自說受恩初。
如今天下無冤氣,乞為邦君雪謗書。
之三
眾人哺啜喜君醒,渭水由來不雜涇。
遮莫雪霜撩亂下,松枝竹葉自青青。
三首詩的文意都頗為淺顯,不難理解,無非就是說:老戴,我們聽說你清白無罪,都打心眼里為你感到高興。你為官清正,造福一方百姓,州民感恩戴德,都很愛戴你。你遭誣謗,實在是冤枉,如今終得平冤昭雪。然而,真金不怕火煉,縱然權(quán)貴奸佞無中生有,惡意誣陷,你胸中卻是涇渭分明,是非黑白,分得一清二楚,你的情操就如松枝竹葉般清高桀驁。權(quán)德輿以話為詩,除了表達心中喜悅之情外,也大大捧了戴叔倫一把。而陸、肖等人的酬和之詩雖佚,但想必也大致是些道賀贊頌之辭。另外,戴叔倫回到洪州以后,也有作《撫州被推昭雪答陸太祝三首》答謝鴻漸。由是觀之,權(quán)、陸、戴、肖、崔五人之間的友情是相當(dāng)密切的,而且眾友對彼此之間的人品都是極為認同的。五人之誼,馨如蘭芷,漢劉向所云:“與善人居,如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誠如斯語。
一杯清茶喜相逢。鴻漸在洪州與肖瑜等眾友一起啜茗作詩,并至廬山考察茶種資源、茶事,日子一晃就過了2年。鴻漸是個閑不住的人,而且他人脈很廣。這不,貞元四年(788年),年近花甲的他又被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裴胄請到湖南去了。據(jù)《舊唐書》記載,裴胄在大歷年間(766年~779年)時為浙西觀察使李棲筠的下屬,而鴻漸寓居常州、丹陽時,曾向時任常州刺史的李棲筠推薦義興茶作為貢茶,深得李的賞識,因而裴胄為鴻漸的舊識。既然往日舊友盛邀,不去便失禮于人,于是他匆匆告別江西諸友,應(yīng)邀赴湘入幕,德輿作詩相送,以“送”字為韻腳:
不憚?wù)髀愤b,定緣賓禮重。
新知折柳贈,舊侶乘籃送。
此去佳句多,楓江接云夢。
——《送陸太祝赴湖南幕同用送字》
江西雖西接湖南,但是山迢水遠,遙隔著巋然的羅霄山和浩淼的洞庭湖。你不辭千里離贛赴湘,一定是湖南好友的盛情邀請,重情禮遇。新朋友折柳贈別,老朋友乘轎送別,千絲萬縷的依依惜別之情在我心里交纏縈繞,一切盡在不言中。這一去,以你的詩才,想必能醞釀出更多絕妙好句,我們也將翹首以待。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你我雖天各一方,但只要心中留存這份友情,思念就會連起楓江與云夢(澤),也會連起你和我,縱隔天涯亦成咫尺。一首清新小詩,勝過萬語千言。清清如許,淡而有味,歷久彌香,亦如德輿的清,鴻漸的淡。真水無香,真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