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書畫家鄭板橋有一聯:白菜青鹽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傳說,此聯的來歷,是有一次鄭板橋去會朋友,見朋友所居之處籬落有致,閑云野鶴,且在家中亮堂之處掛有一幅對聯,聯曰:“粗茶淡飯布衣裳,這點福讓老夫享受;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有兒輩擔當。”鄭板橋十分欽佩這位朋友對日常生活的泰然處之,遂在一番品茗敘舊后做斯聯以相贈唱和。從此以后,這副如同大白話的對聯,就漸漸演化成人們遠榮利安平素、埋首于粗茶淡飯之俗世而不問國事政事的烏托邦式的夢境了。
無獨有偶的是,清代畫家顧士俊以此為題,作了一畫,畫名還徑取其下聯:《瓦壺天水菊花茶》。
顧士俊,字奕千,號逸仙,清代元和人,即今江蘇蘇州人。據朱棟的《墨香居畫識》載,顧氏“善畫墨菊,濃淡皴擦入妙,淺深向背如具五彩,群稱顧墨菊”。關于顧士俊更多的史料記載,典籍似乎有些語焉不詳,像是應驗了他的名號“逸仙”似的,有一種云里霧里的虛幻之感。流傳下來的這幅《瓦壺天水菊花茶》,要算這縹緲云霧里的一點真實山水了。可我費盡周折還是沒有在自己收藏頗豐的古代畫冊里覓見其影。悻悻然了好一陣子后,2009年夏天居然在一個古代書畫交易網站上與它不期不遇。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呀。不過,網絡上看畫,不似紙上踏實,像是網絡聊天,難免有虛擬之感。但我對此畫卻愛不釋手,如獲至寶,將畫作轉貼于自己天天更新的私人博客上,并且置頂了好一段時間。
得承認,就像某句歌詞所唱的“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那樣,我也被畫里頭清雅、閑適的氣勢給“撞了一下腰”:
一盆淡淡的墨菊,曳出一朵長長的花,枝條柔軟得像是能夠舞蹈的樣子,伸出來的花,看上去像是伸頭探望的樣子。盛開的花束下,置一只古樸的茶壺,壺之右側,有一方盆蘭草,看其清雅之態,該是蘭草,當然也不一定。畫之左側的款識,除了“瓦壺天水菊花茶”幾字我可辨認以外,余下的皆不知其所云。不知就不知,無知者無畏嘛。所以就允許我繼續猜想吧:在那只極有可能是陶質的茶壺里,一定泡好了菊花茶,幾瓣菊花,正在滾沸的水里嫩嫩地散發著清遠之香。而那個喝茶的人,想必是一位辛勤勞作了一天的農夫吧。
聽去過江蘇興化的朋友講,在鄭板橋故居的廚房上,就刻有此聯。我不禁又想,顧士俊想畫下的極有可能就是一段質樸的南方鄉村生活,只是他發揮了“顧墨菊”的特長,有意略去白菜、青鹽就著糙米飯的場景,揚長避短地以菊抒情。或者他也畫過,只是我們現在看不到。不過,我能想像到的是:那是一座河流縱橫、粉墻黛瓦的南方小鎮,有一個老人在經歷了一天的下河捕魚后,累了,回到家里,蘸著白菜青鹽,開始吃他的家常便飯——糙米飯(也叫它棍子飯,一種將大麥碾成麥仁碎粒后拌以大米,或者再加點豌豆、扁豆、南瓜之類的),飯畢,悠哉游哉地去院落的一角,摘幾朵開得正艷的菊花,與茶同泡,一壺菊花茶熱騰騰地好了。倘若打開壺蓋,菊香茶香一起飄散在院落上空。
這樣的田園生活,多好!
在我讀到的茶畫里,這是對其歷史背景掌握最少的一幅,恰恰又是我最喜歡的。其它的茶畫,過于高蹈,難免產生看圖識字之感。而《瓦壺天水菊花茶》像一根記憶的繩索,能把我重新拉回到數年前的西北鄉村的黃土小路上,這就是它最強大的力量。有幾次,我看這幅畫,就無端地想起祖父在屋檐下煮罐罐,院子里的牡丹開得極艷的場景——我的家鄉在楊家峴,院落里不栽菊花只栽牡丹,好像是一種風俗。
祖父去世都快三年了,我也早已離開了家鄉。可我現在棲身其中的這座天水古城,也無意地成為我偏愛此畫的理由之一。天水一詞,嵌入畫名之中,讓我常常生出沾親帶故的遐想。當然,一幅畫要達到力透紙背的效果,就得占據心靈的疆域。這也正是顧士俊在《瓦壺天水菊花茶》里的高妙之處:他仿佛一個偉大的預言家,早在清代就用腕下筆墨替我們畫出了一種走失的夢境,畫出了一個都市人在經歷了奔走打拼之后身心俱疲時意欲重返田園的夢想:
有一杯剛剛泡好的菊花茶,有一把發舊的老藤椅,有晨曦朝霞,有口金落日,有四望而去桑麻野翳的一派田園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