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在臺北上映,掀起一股文學懷舊風潮。這六部文學紀錄片不僅重新理解了島嶼上的重要創作者,也藉著影像的敘說帶我們重返上世紀中葉,一個令人陌生的時代。那個時代的文藝青年或許都是苦悶的,不是感時憂國,便是為著自身的存在而焦慮。幸好有文學這個出口,可以寄托懷抱,可以發泄情緒,用美的形式去承載許許多多苦難。
陳傳興導演拍攝的《如霧起時》,傳主是鄭愁予。整部片子的氛圍感傷悲涼,用灰暗的光影鋪陳詩人的飄浪蹤跡。陳傳興的企圖極大,想要透過拍攝鄭愁予的文學交游,向上追溯時代的風華。于是片中出現了張充和,接上了1930年代。當鏡頭聚焦在愛荷華(Iowa)時,我終于看見了民國奇女子聶華苓。那一幕畫面讓我胸口溫熱,不能或忘。那是發絲斑白的鄭愁予,陪著聶華苓到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墓前憑吊。鄭愁予安慰著聶華苓,流露出最動人的真情至性。保羅的墓碑上寫著:
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
(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發光。)
2003年,保羅·安格爾離世已經十二年,聶華苓寫出了《三生三世》這本文學自傳(此書在2004年出版)。她回首往事前塵,靠著文字留住故事,這本書等于是她所遭遇的二十世紀。晚出的《三輩子》,可說是《三生三世》的延伸與補充,相片資料增加了,回憶也更加豐沛。她開卷語寫道:“我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干在臺灣。枝葉在愛荷華。”空間的隔閡、身世的飄零,是大時代造成的。“三輩子”的概念統括全書,生命歷程看似斷裂,其實根脈相接,這指涉的是她去國懷鄉的漂泊,從大陸到臺灣再到美國的一路流離。她說:“我今年八十六歲。我流浪了八十六年。”然而她依憑著美好的信念,去追尋永恒的信仰,終于在文學里開枝散葉,在愛情中獲得最溫暖的庇護。
聶華苓1925年生于武漢,南京中央大學外文系畢業。1949年到臺灣定居,致力創作,并擔任《自由中國》編輯。1951年,《自由中國》刊登社論《政府不可誘民入罪》,激怒當局,胡適去信辭去發行人名義。1960年,雷震和李萬居、高玉樹、傅正等人準備籌組新黨,想將言論自由進一步推動為政治實踐。結果《自由中國》被查封,雷震、傅正、劉子英、馬之骕被誣陷“涉嫌叛亂”,受軍法審判入獄。而劉子英、馬之骕正是當局用來對付雷震的工具。
這場政治風暴自然威脅到聶華苓的日常生活,《自由中國》停刊后她短暫在臺灣大學、東海大學任教。她與王正路育有兩女,抵臺后夫妻不睦,結婚十二年間,真正相處時間只有五年。王正路在1957年獨自赴美進修,聶華苓與母親、女兒相依為命。1962年,聶母肺癌去世,聶華苓面對的是“白色恐懼,母親亡故,婚姻癌癥無救。活著,只是為了兩個孩子。”1963年詩人保羅·安格爾來臺,與聶華苓在美國文化參贊的酒會上相識,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他們在短短的時間里相識相知,不忍分別,只好叫出租車司機在臺北城里繞啊繞,到哪兒去都行。后來司機要回家了,把車停在聶家巷口。保羅后來回憶,他當晚許了愿:“我愿望再見你,再見你,再見你。”
1964年,聶華苓應保羅之邀,到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創作坊,兩個女兒暫留在臺灣的妹妹家。1965年結束了與王正路的婚姻關系。1971年,兩個女兒開車送媽媽出嫁,聶華苓與保羅到法院辦結婚手續,在場的還有鄭愁予夫婦等人,證婚的法官竟正是保羅離婚時為前妻辯護的律師。
1967年開始,她與丈夫在愛荷華大學創辦“國際寫作計劃”與“作家工作坊”(1961~2010),廣邀各國作家來此交流。在那冷戰的年代,國際情勢詭譎不安,他們倆提供的這片自由創作園地,不知造就了多少作家的奇花異卉。受邀的作家總計一千多位,來自七十多個國家。其中華文作家有:丁玲、艾青、王蒙、吳祖光、余光中、白先勇、林懷民、楊牧、王文興、王安憶、蘇童、余華、莫言……總計一百多位。他們家的客廳總是笑聲不斷,世界各地的文學家在此交會。這對溫暖好客的夫妻,守護自己的文學夢,也守護許多作家的文學夢。
聶華苓說:“二十世紀是流放人的世紀。……坐牢是流放,離開家園是流放,甚至在自己的家園,也可能流放。還有被迫的流放,自我流放。”她的小說代表作《桑青與桃紅》書寫離散經驗,深刻反思女性啟蒙。書中女主角人格分裂,桑青與桃紅是一體的兩面。動亂的時代中,純真可愛的內地女孩桑青,到了美國竟然成為性狂欲女。里頭關心的,終究還是人的命運,特別是個人在集體之中的命運。聶華苓接受姚嘉為專訪時如此說道:“我寫的是人。二十世紀的人的處境。這種小說不容易看,不是暢銷書,年輕的讀者不看,覺得格格不入。我寫的是另一個時代,在文化上,歷史上,年輕的一代根本接不上。”
相較之下,《三輩子》讓年輕讀者非常容易就可進入聶華苓的二十世紀。因為這本書,我們可以接上許多已經煙消云散的故事。最好的筆墨可以超越國族、政治、階級、性別……直指人性的真實。《三輩子》的分卷標志聶華苓的人生三階段、三個年代、三種環境,她專注描摩個人記憶的同時,也寫出了時代記憶。她的一生比小說還要來得精彩,經由簡潔的敘事、流暢的拼接,讓我們看見了愛、美與尊嚴是如此可貴。聶華苓接受香港浸會大學榮譽博士,座談會致詞提到:“寫,寫,寫……驅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喪失感。”
我終于明白了,身為一個作家,為了拒絕再度喪失,必須強悍而美麗地寫下去。我更深的感嘆在于,一切無法重來,每個人只有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