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特色這件事總是模棱兩可,就像是《奧茲國的魔法師》,桃樂絲、鐵樵夫、稻草人、膽小獅先后謁見大巫師奧茲,各自見到截然不同的人物,甚至非人。文化特色永遠依視角而變幻莫測。
北京女孩趙星出書盛贊臺灣人熱情,在她的環島旅途中,人們不僅義務當司機導游帶她、凡事體貼周到,又常掏腰包硬要請客。臺灣讀者對這番贊譽倒不至于受寵若驚,因為臺北男孩女孩早已出過《流浪吧!男孩》、《18歲的成年禮》記錄他們只身搭便車環島,遇到善心人士一路招待。
就如臺灣、日本背包客游記,每每記述在泰國、緬甸等地被偶遇的當地家庭過分盛情款待,因為享用菜肴過量而腹瀉,受邀社交活動太多而累垮,禮物也多得令人煩心。這和游客在第三世界被貧童乞討糾纏,不勝其煩,實是一體兩面。
不是強迫招待的文化特別友善,也不是強迫推銷的文化特別霸道,同一個邏輯,只是旅客被織進了不同的脈絡:在前者,旅客嵌進了弱勢者需要幫助的“受”位置;而后者,他們被硬推進了優勢者“給”的位置,他們應該給,正如在前一種情境,人們公認他們應該接受奉獻。
其實還有很多更糟的位置,例如外來競爭者,一個等著被轟出去的位置。當臺灣文化面對的不再是可憐可愛沒心機的男孩女孩,而是成年壯碩的流浪藝人時,反應大不相同。環臺夜市賣藝的倒立先生黃明正,歷經身心疲累,半途錢用光,沒觀眾,想自殺,難忘隔鄰攤販看觀眾打賞他錢鈔的眼神,那一瞥就算計清了盒里有多少錢。還有小學生鬧場詛咒他摔死,甚至搶劫他的酬勞逃走。當然他面對別人招待的角度,也就大不相同:云林夜市表演完,攤販請他吃蒙古烤肉,但他堅持付錢,“因為我也是賺吃人”,平等以待。他在《告訴世界我是誰》中發表其觀察:北部人冷漠,但需要幫忙時他們會拉你一把;南部人熱情,但幫你前會先弄清你是不是自己人;東部人雖苦,能幫一定幫;外島人只要看到外來客立刻幫。
如果你是幼犬搖尾乞憐,臺灣人絕對不會拒絕你。但若你比那強勢一點,甚至比肩而立,從人們凜然反應就能透析出各色光譜,充滿不快的雜質,及犀利洞見。
在我擅自主觀認定下,《人類學家眼中的美國人》更是一本講臺灣的書。表面上,作者精辟分析美國文化,從英語特性、思考構造、組織邏輯,點出東西文化交會時導致相撞的無數盲區;實際上,這些相撞就發生在我們腦里。原來我們讀了太多翻譯書,承襲了太多美式習慣,嘴里是企管外來語,包裝的卻是清朝思想,還不知道為何左腳莫名打右腳,只是在隱形障壁前鬼打墻走不出去。
它解釋了臺灣人的掙扎,在群體和諧的從眾壓力下,拼命競爭出人頭地,而不知道自己承受的矛盾之巨。又要講求EQ人和處事圓滿,又要堅持做自己。一面理所當然要求業績年年成長,從每件事上都能看出“可以做得更好”搏命精進的余地;一面講隨緣自在,淡泊名利,清高,寡欲,一輩子對兩者背道而馳的事實視而不見。在一個資本壟斷的世界里,被要求自由競爭、愿賭服輸,而看不出命題的荒謬。
臺灣人每遇問題,經常以自己文化為落后,零星援引外國福利為標竿,例如教育改革、生育補助要學北歐;可是投資架構大異,北歐重稅,臺灣低稅,樣樣補助的前提,當然該先通過加稅,也得對付政府巨債,背后便是未來產業政策問題,而兩黨對此只是裝聾作啞,聽憑臺灣像個積欠信用卡高利貸的卡奴還在瘋狂刷卡消費名牌精品。當評論不再追求超英趕美,而淪為事事自恨不及日韓發展,就更泥足深陷于這種速成、橫向移植的狂熱。這種盲目,源于對自己文化根深柢固的羞恥,因為近代的政經發展烙印了我們的劣勢。而石破天驚,本書藉揭露脈絡為我們除罪了。
眾所周知,懲治貪污非常困難。本書指出開發中國家盛行貪污,乃因禮俗社會財產共有,由上層人士來支配,所以收賄、掏空,把公財分配給自己和家族,根本是常識、而不是污點。“將公共財產占為己有,是伴隨著個人社會地位的提高,而獲得的一種相應權利”,如果沒有這點認識,一味視貪污為道德或法律問題,那么肅貪難竟其功。它是文化問題。
現代社會是一樁分尸案,每天大量各種文化價值,如斷肢殘臂乘著河水流過跟前,我們總急著收集這些資訊賣力應用,想將殘骸拼湊成一具自己,百試不成,而不知眾多零件并非來自同一物種,根本湊不起來。終究我們仍能夠創造自己,但必須先認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