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捕007》是10多年前上映的一部反映上世紀30年代初,我黨在上海的隱蔽戰線斗爭的驚險故事片,吸引了無數的觀眾,許多城市鬧市區街頭和廣場也相應出現巨型電影廣告。然而,很多人或許并不知道,影片中主角人物的原型楊登瀛曾長期生活在南京。因他定居南京時期,沒再用“楊登瀛”之名,而是使用原名鮑君甫,故而可說一直鮮為人知……
(一)
解放初,南京城西隨園一帶尚是清靜之地,人煙稀疏,隨園后的五臺山還沒有興建體育場,樹林繁茂。隨園后有一小巷,曲折通向清代名詩人袁枚的墓道。巷內左側緊傍泉廬新村的別墅群,有圍墻隔開;右側均為破舊瓦房茅舍,花木掩映,較為幽僻。小巷口對著廣州路隨家倉,有一茶水攤,攤主是一位體態臃腫的老人,年約60歲上下,人稱鮑老先生,他說話帶廣東口音,故而也有人叫他“廣東佬”,他也不介意,照答應。
鮑老先生衣著半舊,但質地考究,除賣茶,還兼賣香煙、火柴、洋畫片等。老人沉默寡言、待人謙和,似乎與世無爭,沒生意做時,他就看書讀報。平時,鮑老先生與家人深居簡出,顯得有些神秘。當地居民只知道此人名叫鮑君甫,是幾年前從玄武門附近大樹根(地名)遷過來的,詳情都不怎么了解。在那段時期,鮑君甫的身世似乎是個謎。
1951年初某日,市公安局的警車開到隨園,將鮑君甫帶走,頓時在當地激起軒然大波,居民們議論紛紛,都說沒想到平日老實本分的鮑老先生竟然是個壞人!然而,事態有了戲劇性變化。3天后,鮑君甫就被放了回來,而且還是小汽車送回來的,陪同他的是一位公安干部,沒佩短槍,挾一只公文皮包,面帶微笑,對鮑的家人也很和氣。當日,他又向地方上干部作了些交待,明確告訴他們:這位鮑君甫是對黨、對革命有很大貢獻之人,地方上切不可歧視他;他雖任過偽職,但只是一般歷史問題,已查清楚。人們驚愕之余,仍感到有點困惑,看來這位鮑老先生確實大有來頭哩。
(二)
其后,又過了約一星期,某日上午,一輛小汽車駛至隨園,將鮑君甫接到市政府,接待他的是市政法部門領導人陳養山(他當年正是我中央軍委特科的一名骨干成員)。一見面,兩人緊緊地握手、敘舊。令鮑君甫銘心難忘的是陳養山含笑告訴他,已將他尚健在的消息電告北京的周總理、李克農、陳賡等領導同志,就陳養山所知,周總理不久前還曾給上海市市長陳毅、副市長潘漢年和南京市市長劉伯承、副市長張霖之等打過招呼,囑咐請留意鮑君甫的下落,如鮑已在“鎮反”運動中被捕,請放出來再說。鮑君甫聽后甚為感動,凝咽無語……
鮑君甫是廣東人,1890年生,早年留學日本,在東京讀完高等商專后,又畢業于早稻田大學。1918年,鮑君甫回國,在上海投身“五四”運動,一度供職于上海的日本三井商行。1925年,他又參加過五卅反日運動。鮑君甫傾向進步,有正義感,與在上海大學執教的瞿秋白、惲代英等共產黨員常有交往。因他長期在日本留學,日語精熟,他與滬上幾家日本通訊社有密切聯系,也同一些日本商人有經濟往來;而且,鮑君甫和上海租界工部局及捕房政治處很熟悉。1926年底,鮑君甫對外改名楊登瀛,以此名加入國民黨。那時他家住上海大學附近的江灣路,結識了在“上大”學習的陳養山、劉鼎等中共黨員,陳養山還特為向鮑學習日文,兩人以師生相處。
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武裝政變“清黨”,鮑君甫因同情共產黨而被捕,臨處決前被舊友張道藩出面保釋。1928年春,陳養山在浙江搞農民暴動失敗后,逃到上海后無處安身,便借住鮑君甫家……那時,南京的國民黨權要陳果夫、陳立夫兄弟和張道藩已正式委任原中統采訪股總干事楊劍虹為中統駐上海特派員,招兵買馬、擴充勢力。楊劍虹亦是廣東人,上海青幫中的高層人物,曾在日本商行混過,常得到鮑君甫的幫助,結為好友。正因有這層關系,鮑君甫進入中統,成為楊劍虹的副手。其間,鮑通過陳養山與中央軍委特科二科科長陳賡接上關系,開始為共產黨提供國民黨內的重要情報。陳賡與鮑君甫保持單線秘密聯系,派特科成員連德生為鮑的助手兼保鏢,還用特科的經費為鮑買了一輛小汽車。在我地下黨內部,人們仍稱鮑君甫原名,社會上人們則只知楊登瀛,絕對不知異姓異名兩人乃是同一人。
1929年7月,楊劍虹因青幫內訌而自殺。不久,中統局長徐恩曾任命楊登瀛(鮑君甫)為上海區特派員,信任有加,對他辦的案、處理的事從不插手過問。法租界捕房又任命楊登瀛為顧問兼探長,他常陪同蘭普遜探長等外籍巡捕頭子乘車外出辦案,頭戴英國禮帽、身穿黑呢絨大衣,腰挎手槍,威風十足。半個多世紀后,鮑君甫這一歷史形象終于再現于影片《華捕007》和《陳賡蒙難》等影片里……
(三)
1930年夏某日,鮑君甫一人悄悄來到南京,他似乎已意識到自己從事的臥底工作的高度危險性,考慮到自己在上海的名氣太大(幾乎無人不知楊登瀛),得罪人多、仇家也多,他不能不為家人和親戚做些提前安排。他出錢委托在美國駐南京大使館工作的好友路友廉租下大樹根一幢洋樓,以便萬一他出事被殺后讓家人居住。又在南京金城銀行預存了一筆錢,甚至還為自己在中央門外廣義山莊(粵籍人公墓)預購下一穴墓地。張羅完這些后,鮑君甫去常府街看望陳立夫后又去看望徐恩曾,各送上一份重禮,以拉緊關系,見這兩個上司對自己更信任,待如心腹,他放下心來,返回上海,繼續暗中為中央軍委特科工作……
正因鮑君甫有雙重高級職務作為掩護,那一兩年里,他膽大心細、機警過人,多次提前給陳賡和李克農通風報信,使國民黨方面破壞我地下黨機關的陰謀失敗,還使白鑫,顧冰石、何家興、史書元等近百個叛徒、內奸及時被特科的“紅隊”(又稱“打狗隊”)處決,極大地震撼了敵人。鮑君甫還為我地下黨營救出被捕的任弼時、關向應等十幾位高級干部作出了至為重要的貢獻。為不致暴露,陳賡常提供些過期的黨內文件、印刷品及無關緊要的情報給鮑君甫,讓他應付上司……
1931年4月,特科總負責人顧順章在漢口被捕,旋即叛變,供出楊登瀛即為中共諜報員鮑君甫,他立即被拘捕,幾次受刑訊他拒不招供,被關押年余。陳立夫、徐恩曾出于派系斗爭的考慮,授意張道藩出面將鮑君甫保釋出來,并陪送他攜家小5口人移居南京,住進大樹根那幢小洋樓。1934年,迫于養家糊口的壓力,鮑君甫出任燕子磯中央反省院副院長,只有職無權,掛名而已,他與我黨也從此中斷了任何聯系。1937年底南京淪陷前夕,鮑君甫攜家人逃出城,避難于高淳縣鄉間,年余后返回慘遭日寇洗劫摧殘的南京。1946年,經汪偽教育部長李圣五反復勸說,鮑君甫在該部編纂處擔任翻譯室副主任,也只掛名領一份薪金而已。
(四)
歲月交替,轉眼間10年過去了。到了1954年底,鮑君甫因連生兩次大病,耗光了最后一點積蓄,入不敷出,破瓦房漏雨都無錢修,連一日兩餐都成了問題,他無奈之下向有關部門申請救助。那時,陳養山早已調往北京工作,市政法公安部門其他領導人對鮑的情況又不太了解,雖批下一些救濟金,但仍不能解決他家的困窘。鮑君甫考慮再三,分別給在北京的陳賡與李克農寫信求助,語氣懇切,等了2月余,未見回音,他有些失望。
其實,那時陳賡正在外地視察,李克農則感到回信有些不妥,但他收到信后很快就給公安部長羅瑞卿寫信,介紹了鮑對革命有大功的簡況,建議由公安部通知南京市公安局,以后每月給鮑君甫發150——200元補助,并幫他裝一副牙齒……鮑君甫終于收到第一筆補助金,甚為感動。接著,經由有關部門代轉達了陳賡副總參謀長的口信,表示他沒能及時讀到鮑的求助信,現特邀鮑君甫上北京,住一段時期,一應費用由他解決,并已委托華東軍區司令部情報部派員陪送鮑君甫去首都。這位老人激動萬分——首長們并未忘了他啊……
到了首都,鮑君甫被安排住進總參招待所,次日陳賡夫婦先設家宴款待了他,共敘冒險犯難,出生入死的風云歲月,真是感慨萬千!陳還親切詢問了鮑的情況,有什么困難,他一一作答。又過了一天,陳出面邀約昔日軍委特科的戰友李克農(副總參謀長兼軍委情報部長)、陳養山(司法部副部長)、劉少文、劉鼎等同志,共同設宴招待闊別多年的鮑君甫。后又安排他去醫院檢查身體,裝義齒。陳賡等同志還自己湊錢給鮑君甫添置了兩套解放裝、一套粗呢子制服、兩雙新皮鞋等,連皮箱都是陳賡送的。半個月后,這位老人回到南京,他衣著光鮮,神采奕奕,話也說得多了,如同換了個人,茶攤也不必擺了,因為有關部門逐月發放的不菲的生活補助已足以保證全家人衣食無憂,鮑的醫藥費自然也解決了。
幾年后,由于一些原因,鮑的生活費改由軍區司令部情報部支付,據說是陳賡大將和李克農上將生前作出的安排。1958年夏,周總理陪同印尼總統蘇加諾來南京參觀訪問時,百忙中他還向省市負責人江謂清、彭沖關心地詢問有關鮑君甫和家人的情況,得知鮑一家生活安定,兩子一女有的讀大學,有的已參加工作,總理點頭表示寬慰……
1966年“文革”爆發,天翻地覆,神州陸沉,鮑君甫老人的處境不言而喻。上海、北京等地一個個“造反派”專案組都找到隨園,勒令鮑老交待“歷史問題”。實際是將陰謀的矛頭指向勛業卓著、德高望重的周恩來總理和已在60年代初相繼辭世的陳賡大將和李克農上將。鮑君甫讓他們都失望而去。1969年底漫天風雪中,鮑君甫病故于家中,終年7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