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推窗,就注意到酒店窗下的一批石碑,約莫五六十塊,從五樓望下去,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什么,當時還與同行者猜測:下面該是什么博物館的后院,堆儲了一批古代石碑,怎么也沒想到是墓地,市中心的五星級酒店——“世界花園”圍墻外側,怎么會鄰著墓地?況且這批石碑的東南西北四鄰都是建筑物,民居什么的,如果是墓地,那就太不可思議了,所以那天壓根兒沒往那邊去想。
后來聽同行者楊詩人和李詩人齊叫“啊呀!我們下面是墓地!”才知道這真是墓地了,于是探窗細望,越看越覺得這批密集的石碑就是墓碑。
一塊墳地,位于市中心的中心!這里是博斯普魯士海峽的歐洲岸畔,緊鄰分成上部歐洲和下部歐洲的金角灣,馬路上車流穿梭不息,海峽中輪船來來往往,若是房產商做廣告,跑不了是“至尊寶地,皇室風范”之類,然后真真切切,這里長眠著五六十位死者。
導游努珥后來告訴我們,這是完全不奇怪的事情,土耳其這個國家可能是因為風俗的緣故,居民從來不對死者和墳墓有畏懼心理,認為是不吉利什么的。努珥從中國來土耳其已有二十年,她的介紹想必是不會錯的。她還說:土耳其人認為死人是最不值得十白的,人都已經死了,還有什么可怕的?應該是死人怕活人才對。這道理聽著新鮮,仔細琢磨確實在理,人都死了,活人還怕他做什么呢?
一個禮拜之前在埃及,只覺得死人了不得,人都歸西了,還要制成木乃伊,還要造巍峨的金字塔,幾萬工匠為了幾具木乃伊團團轉,抬石壘塔。一到土耳其,原來死人普通得很,平和得很,可以在窗下置一塊墓碑與之朝夕相處,既不費事,也不礙眼。土耳其的活人都很大度,不覺得見著墓碑是個負擔,并不下令叫死人讓路,死人于是死得很安心。
每天早晨和下午,當清真寺的高音喇叭唱響贊頌之聲時,相信市中心的死人們是聽得特別真切的,他們靠著清真寺不遠,他們輕松地閉著眼睛,他們感謝真主也感謝世上的活人。
從這么個角度說起來,死人確實也是應該怕活人的。活人有評論權和處置權,死人沒有。在中國古代,活人可以行“鞭尸三百”的酷舉,可以下“開棺驗尸”的明斷,更有“東陵盜寶”的大案要案,現當代還有“是否開發秦皇陵”的嚴肅爭論,可見活人之威風,之兇猛,之囂張,死人明顯被動。
有人未亡前就十分擔心身后的評價,這是“怕活人’心態的一種折射。有人多次扳著手指計算功過“三七開”還是“四六開”,有人辭世之前對圍著的諸人出言“你們以后不要在我臉上畫又啊”等等,都是擔心后世對前人的不恭,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長江的前浪總是被后浪推著的,前浪勁小,后浪力大,客觀規律,奈何不得。所以死人明白這個道理,他們怕活人。所以活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們不怕死人。
起碼在土耳其是這樣。其他地方,興許也差不多,只是我們不愿意多想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被各種文化圖案的裹尸布裹著,這些圖案讓我們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