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抹纏綿而又朦朧的夕照的映襯下,倫敦城的房頂和煙囪就像監(jiān)獄圍墻上的雉蝶。從我三樓的窗戶鳥瞰,景色并不令人怡然自得——庭院滿目蕭條,死氣沉沉的禿樹刺破了暮色。遠(yuǎn)處,有口鐘正在錚錚報時。
這每一下鐘聲仿佛都在提醒我:我遠(yuǎn)離家鄉(xiāng)。這一年,我剛從愛爾蘭的克爾克蘭來倫敦碰運(yùn)氣。眼下,一陣鄉(xiāng)愁流遍了我全身——這是一種被重負(fù)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傷心的感覺。這是我一生中最沮喪的時刻。接著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來人是女房東貝格斯太太。剛才她帶我上樓看房時,我們只是匆匆見過一面。她身材纖細(xì),銀絲滿頭——我開門時她舉目望了望我,又沖沒有燈光的房間掃了一眼。
“就坐在這樣一片漆黑中,是嗎?”我這才想起,我居然懶得開燈。“瞧,還套著那件沉甸甸的外衣!”她帶著母親般的慈愛拉了拉我的衣袖,一邊嗔怪著,“你就下樓來喝杯熱茶吧。噢,我看你是喜歡喝茶的?!?/p>
貝格斯太太的客廳活像狄更斯筆下的某一場景。她一邊準(zhǔn)備茶具一邊說:“你進(jìn)屋時我注意到了你手提箱上的標(biāo)簽。我這一輩子都在接待旅客。我看得出你心境不佳。”
當(dāng)我坐下和這位旅客的貼心人交談時,我的憂郁感漸漸被她那不斷殷勤獻(xiàn)上的熱茶驅(qū)散了。
隨后,我告訴貝格斯太太我必須告辭了。然而她卻堅持臨走前給我看一樣?xùn)|西。她在桌上放了一只模樣破舊的紙板盒——有鞋盒一半那么大小,顯然十分“年邁”了,還用磨損的麻繩捆著。“這就是我最寶貴的財產(chǎn)了,”她一邊向我解釋,一邊幾乎是帶有敬意地?fù)崦凶?,“對我來說,它比皇冠上的鉆石更為寶貴。真的!”
我估計,這破盒里也許裝有什么珍貴的紀(jì)念品。是的,連我自己的手提箱里也藏有幾件小玩意——它們是感情上的無價之寶。
“這盒子是我親愛的母親贈給我的,”她告訴我,“那是在1912年的某個早上,那天是我第一次離家。媽媽囑咐我要永遠(yuǎn)珍惜它——對我來說,它比什么都珍貴?!@盒子經(jīng)歷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必惛袼固^續(xù)說:“1917年愷撒的空襲,后來德國法西斯的轟炸……我都把它隨身帶到防空洞里。房屋損失了我并不在乎——我就怕失去這盒子?!?/p>
我感到十分好奇,貝格斯太太仍然津津樂道地說:“此外,我從來沒有揭開過蓋子?!彼哪抗庠竭^鏡片好笑地打量著我:“您能猜出里面有什么嗎?”
我困惑地?fù)u了搖頭。無疑,她最珍惜的財產(chǎn)當(dāng)然是非凡之物。她又忙著給我倒了點(diǎn)熱氣騰騰的茶,接著端坐在安樂椅上,默默地注視著我——似乎在思索著如何選詞來表達(dá)自己的意思。
然而,她的回答卻簡單得令人吃驚——“什么也沒有,”她說,“這里頭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一個空盒!天哪,究竟為何將這么一個玩意兒當(dāng)做寶貝珍藏,而且珍藏達(dá)40年之久呢?“一定感到奇怪,是吧?”貝格斯太太說,“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珍藏著這么一個似乎是無用的東西。不錯,這里頭的確是空的。”
這時我朗聲大笑了起來。
“沒錯,是空的?!彼J(rèn)真地說,“40年前,我媽媽將這盒子合上捆緊,同時也將世上最甜蜜的地方——家的聲響、家的氣味和家的場景統(tǒng)統(tǒng)關(guān)在里頭了。自此以后,我一直沒將盒子打開過。我覺得這里頭仍然充滿了這些無價之寶呢?!?/p>
這是一只裝滿了天倫之樂的金子!和所有紀(jì)念品比較,它無疑既獨(dú)特又不朽——相片早已褪色,鮮花也早已化作塵土,只有家,卻依然如自己的手指那么親近!
貝格斯太太現(xiàn)在不再盯著我了,她注視著這陳舊的紙盒,指頭輕撫盒蓋,陷入沉思之中。
(本文選錄時有刪改)
[賞析]
故事從蕭條沉郁的氛圍中開始:纏綿的夕照下倫敦被朦朧籠罩,塔樓的鐘錚錚報時。讀者仿佛被帶到了古老的西歐霧都,似乎就站在文中“我”的位置憑窗遠(yuǎn)眺,思鄉(xiāng)感傷。突然敲門聲響起!——這一切多么像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的開頭,而這故事中又有一只怎么樣的“魔盒”呢?但接下來,進(jìn)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她竟然與“我”拉起了家常,故事似乎平淡了。終于她拿出了“魔盒”,但這竟然是一只破舊的空盒子!到這里大家才明白,原來這盒子里裝著“家”里的一切,是老太太一生念念不忘的甜蜜地方,魂牽夢縈的心靈港灣。——這篇現(xiàn)實筆法的小說在此刻陡然顯出了魔幻的力量!是啊,家正是對人們最有“魔力”的地方,一個我們永遠(yuǎn)都不能割舍的精神家園?!赌Ш小窙]有給我們編織一個魔幻故事,卻幫助我們找到了世界上最有魔力的地方——家!(王金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