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西夏妖妃(大結局)

耳邊的廝殺聲漸漸地遠了，力氣像一朵飄浮的云朵，緩緩地向天邊散去。身體幻化成了羽毛，輕巧地浮了起來。滿心的喜悅如同閃著柔和金光的夕陽，墜在天邊，纏繞起大片大片的火燒云。

第十三回：神秘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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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溫泉山洗塵。

王妃選了個好日子。春日，滿月。她果真十分在意這次爭寵的謀劃，甚至不惜賠上性命。

香柏木浴盆里的溫水剔透晶瑩，水面蕩漾著一層嬌艷的玫瑰。濃郁的味道，想必幾日之內都不會散去。

這是王妃送來的玫瑰花瓣，而西夏王最討厭的香氣，便是玫瑰。我靜默地用玫瑰花瓣擦拭身體，以便這香氣能夠更加持久。王妃要西夏王厭倦我身上的味道，她真是用足了心，提前許多天讓玫瑰花的味道滲進我的身體。

百無聊賴地撩起瑰紅色的水，灑在身上，心中卻納罕：究竟是什么令王妃對西夏王如此癡迷？當初她爽快地應下我的籌謀，尋人假意刺殺王上，在劍起刀落的時候，她飛身擋劍。對于為了自己舍棄性命的女子，縱是再殘忍的人，亦會動容。可是，刀劍入體，難免有性命之虞，她難道不怕嗎？或許，真的為了他而死，她也是愿意的吧。

耶律兮凌，竟有人愿意為你而死！可是，我卻要你死。想到這兒，心中莫名滾過一陣酸痛。

與你耳鬢廝磨的夜晚，我有許多次機會可以將尖刀插入你的胸膛。可是我沒有。無數個凄清的夜晚，我告訴自己，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想殺掉的，不只你，還有你的國。

可是，那一絲若有若無的不舍像包裹身體的溫水，揮之不去……不！不能再想其他。只要安撫了王妃，便可依仗她的父親北院大臣狄胡麻格的勢力。狄胡麻格雖不握兵權，可他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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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漸漸冷了下去，我撥開玫瑰花瓣緩緩起身。

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黑影從窗前閃過。若是幾年前我定會驚呼出來，可現在的秦煙碧早已不是當年的小丫頭。我匆忙走出浴盆，拽下屏風上的錦衣裹在身上，疾步走到窗前側耳細聽。窗外靜悄悄的，偶爾傳過一兩聲寒鴉的哀鳴。緩緩推開窗子，只有一地清冷的月光。

轉回頭，楠木桌上卻多了一封敞口的信。打開，一張素紙和一塊玉佩。我的心陡然一沉，好快的身手！

借著燭光再凝神細看桌上的物件，玉佩上的圖案卻是曼陀羅花。急忙摸出枕下我的玉佩與之比照，竟然一模一樣！這是極其珍貴的龍山翠松玉，這種玉石剔透圓潤，卻不易打磨成型，當年父王用玉石十二兩，巧匠十人才打磨出兩塊相同的曼陀羅玉佩。難道，難道這是霞姐姐的玉佩嗎？

一顆心像是要跳出腔子，我強撐著渾身的顫抖打開那張素紙。上面寫著：閑望竹林月，影弄鏡臺花。

這是什么意思？

沙漏里的細沙一點一點滴落，夜更濃了。我一邊撫平剛剛過于思慮而在眉心擰成的結，一邊向窗外望去，不覺之間已是夜半，一輪新月高高地懸在天際。新月？一道光從腦海中劃過，我像是想到了什么，卻又像什么都沒抓住。

再看素紙上的兩句詩，心中豁然明朗。原來有人約我半月后相見。這是一首藏頭詩：望月，弄花。“望月”是每個月的月滿之日，應是三月十五。那么弄花呢？我拿起曼陀羅花玉佩，是和霞姐姐有關嗎？

竹林和鏡臺，必是相約的地點，西夏后宮中定有與此二物有關的殿閣。可是，是誰約我相見呢？對方為何會有霞姐姐的玉佩？難道是蘇嬤嬤，她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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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一過，隆冬的雪雖還殘留在地面，可春意卻日漸濃了。推開窗，夾著雪味的風凜冽地撲了進來，有股清爽的味道。

心中的疑慮卻絲毫沒有減少，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撲朔迷離，我能夠感覺到危險就在身邊，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在緩慢地撒開大網，但卻像空氣一樣抓也抓不住。

曼陀羅玉佩定是與霞姐姐有關，神秘人之約偏巧與溫泉山之行在同一天，看來此人必定熟悉后宮事務，選在后宮妃嬪出宮洗塵的望月之日。

難道真的是蘇嬤嬤？那日，她曾說過，舒貴人被貶進冷宮的第三天，就被抬了出去，說是暴病亡了，可她卻看得真切，舒貴人的身子抬過冷宮的外殿時，垂在白布簾子下的手，收了起來，又放在了胸前。那不是一個死人會做出的動作。

可是蘇嬤嬤要見我，何必用這種藏頭縮尾的方式！

“娘娘，小心著涼，你站了幾炷香的工夫了。”玉蘿給我披上了紫貂絨小氅。方才想得出神，竟沒注意到玉蘿已進來一會兒了。她圓圓的小臉兒，讓風吹得通紅。一雙小手正在往香爐里插檀香。

“你還真用香柱來算時間呀？”我忍不住笑她。

“娘娘，你進宮時候短，有所不知，春天來了，要在室內連焚三日檀香，驅走冬日的陰冷潮濕，迎接春日社神。昨兒，我就已經……”

玉蘿絮絮的話，我沒再聽得仔細，檀香卻讓我想起一處地方——佛光殿。那是后宮女眷平日叩拜神佛、祈福誦經的殿閣，住著四五個宮外靜心庵的尼姑。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世間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神秘人留下的素紙中所寫的鏡臺花，即鏡中之花，虛無縹緲，空無一物，與禪宗六祖慧能的禪悟之言不謀而合。或許相約的地點即是佛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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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等待中，顯得格外地漫長。

這段日子，耶律兮凌很少回宮，他迷上了蹴鞠。特地從各郡縣挑選體能好、身手靈敏的青年與他玩耍，夜以繼日地玩耍。為了一個馬背上的游戲可以玩到日日不早朝，朝廷上下一片蜚聲。可是，誰又能阻止得了他的荒淫無度呢？沒有人能夠迎戰他的嗜血、殘忍和無情。

而我，幾乎夜夜失眠。無法入睡的夜晚，便捧起通體翠綠的寒香盞觀瞧。里面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想必最厲害的那種毒物已經吞了其他對手，化成了金蠶。凝神掐算日子，二月二十七，就已是金蠶蠱練成之時，那日距我入宮恰好一年。我竟然忘記了。

第十四回：佛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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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聽聞我身體有恙不能去溫泉山，自然喜出望外。可耶律兮凌卻是不肯，定要陪我留在宮中。我卻并不緊張，溫泉山洗塵敬天是西夏皇族春日的盛事，關系著社稷，王絕不可以缺席。果然，半日后，耶律兮凌擁著我保證，他只去兩日，定會提早回宮。他好看的焦慮的眼眸里，映出我纖細的影子。心也似乎被一根纖細的針刺痛，兮凌，我今生必是要負你了。

望月之日，月明云清。

白日巳時，美人層階以上的嬪妃坐著五色車攆，出了雁蕩門。星辰爬上天際的時刻，她們應該已在溫泉山的行宮歇下了。

熬到亥時，我立刻換上宮女的衣裝，與玉蘿從悅仙宮的角門溜了出去。子午流注中記載，亥時，三焦通百脈，正是百脈休養生息，孕育新的生機的時刻。神秘人既然很懂禪學，那么他定會選擇新生的時刻作為約定之時。

玉蘿已打點好一切，領我走偏旁的小路，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到了佛光殿，接應的小尼姑已在側門候了多時。“娘娘，快去快回，我在這守著。”我朝玉蘿感激點點頭，回頭又問小尼姑：“佛光殿里可有關于竹子的畫？”小尼姑沉思一會兒說：“我記得靜修堂有一幅《雪竹圖》，可靜修堂平日是落鎖的。”

靜修堂在佛光殿的最北角，與佛堂和起居室有很長一段距離。小尼姑把我引到靜修堂門前，便退了下去。我仔細地觀瞧，靜修堂竟然沒有窗戶，只有一扇檀木門，僅夠一人出入。

走上前，輕觸門環，檀木門竟然“吱呀”一聲，開了。我強抑制住狂亂的心跳，走了進去。斗室之內，只有墻上掛著一幅《雪竹圖》，墻角的地上亮著一盞紅燭，并無半個人影。隨手關上了門，走到《雪竹圖》前，打算看看圖上是否有線索。不想腳下地面不平，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我的一只腳稍高，一直腳稍低，卻是站在了一個土包上。還未回過神，身后又響起“吱呀、吱呀”的聲音，在這靜謐的夜里，輕微得詭異。

在紅燭的旁邊，竟然裂出一個黑洞洞的地道，有樓梯通向下面。除了恐懼，我的心中泛起一絲怒意，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故弄玄虛！

地道很長，彎曲盤旋，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才走到樓梯的盡頭。這里應該是很深的地下，可是卻沒有潮濕發霉的味道，一定是有人常常從此出入。

光，越來越多，四周逐漸開闊。再轉個彎，就可到達光源所在的那片開闊明亮的空間。心中忽然有了猶豫，剛才小心藏起來的膽怯噴涌而出，腳步黏在了地上。

幾百支紅燭忽明忽暗，一個白衣勝雪的身影佇立在紅燭之中，背對著我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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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最后一道彎，洞內耀眼的火光扯碎了手中紅燭那一點微弱的光亮。那人回過頭來，俊俏的臉上漫起溫暖的笑。他是四王兮碩。

我被他依舊溫暖的笑容弄暈了，腦中泛起了一片海，與四王兮碩的過往海浪一般一潮一潮地席來。以至于，我似乎沒有聽到他說了什么。只是一味地點頭，一味地笑。

回到悅仙宮的時候，天際已泛起了魚肚白。

最后一絲力氣隨著宮女的衣衫，一齊落到了地上，身子一軟，重重地跌進了酸枝木高腳椅，也跌出了我的記憶，四王說：“碧兒，成敗在此一舉，下蠱的日子就在三月十八，他從溫泉山回來……”

悅仙宮溫暖的內殿，此時卻比隆冬還要寒冷。椅子旁側的銅鏡暴露了我所有的軟弱：面色蒼白，目光散亂，一頭及腰的青絲更顯出鏡中人的憔悴和無力。

曾經，耶律兮凌在床榻間輕嗅我的發絲說，怎會生得這樣好？墨玉一般。碧兒，你是我的女人，唯一的女人，永遠都是。

手指好像剛剛才觸過他俊秀的臉龐，眼前還浮現著他寵溺的目光，可是我，我……

身邊的寒香盞通體泛著瑩綠幽寒的光，我真的要給他施金蠶蠱了嗎？這個時刻，我不是盼望了很久嗎，可是為什么，我會如此痛苦，如此不舍！

為什么！為什么！我在心底撕心裂肺地呼喊，緊握的雙手狠狠砸在梳妝臺上。我多想把這屋子里的一切全部砸掉，那破壞的聲響能減輕我的痛苦吧？可是我不能，四王說不可以做出任何反常的舉動，否則只會功虧一簣！

我不可以痛快地哭，不可以憤怒地砸，我不可以……什么都不可以。我只能跪在地上，發瘋地揪自己的頭發，向空中張大了嘴，無聲地哭號，任憑淚水肆意橫流。

第十五回：四王兮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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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你說，耶律兮凌是青龍，有王者之風。而我，是白虎，善于籌謀卻少了幾分王者威儀。我偏要給你看，我的籌謀是怎樣刮起王者之風，還要獵獵作響！那次，我失敗了。可這次，我絕不會！

秦煙碧，哦不對，是果寧碧，月氏國的小公主，剛剛走了。她的小臉兒很迷茫，哼，她愛上了耶律兮凌。可我知道，她會去下蠱，她一定會，否則她怎么對得起死去的爹娘和霞姐姐？此時此刻，她寧愿錯殺也不會放過。

父王，你想不到吧？你最寵愛的霞貴妃，就是我此生最恨的女人！她憑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卻對耶律兮凌百般疼愛？在你們面前，我什么都沒有！就連我最珍愛的蘭兒，她也蠱惑你賜給了耶律兮凌做妃。可他偏偏對她不好，不愛她，為何要娶她？！

我恨你們所有人，你們都要付出代價！你的靈牌就在西夏國的后宮里，就在這地洞下面，可是誰也不知道，誰也找不到你！他們都以為，那天是耶律兮凌逼王退位，誰能想到，是我穿了他的衣服扮演他的呢？誰都想不到。你看，我是不是很聰明？很會籌謀？

你想說，我瘋了。哈哈哈，我沒有，我清醒得很，比任何人都清醒，否則我如何令果寧碧上鉤呢？只有把她先送出月氏國，才能殺了果寧氏一族而保全她的性命，只有讓她在南疆學了巫蠱之術，她才能潛入后宮為家國報仇。等她報了仇那天，我再給她講一個故事，父王你說，那會不會是一個關于果寧氏、關于果寧霞的很好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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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你很疼愛耶律兮凌，是吧？等著我，用不了多久，我會把他的靈牌帶過來和你做伴，你說好不好。別擔心，這次我一定不會輸。上一次若不是我一時大意，被御林軍從側翼鉆了空子，我早就讓您和他團聚了！

不過，輸了也不怕，耶律兮凌這個孬種，他舍不得殺我！誰讓我曾經是他最疼愛的弟弟呢？他寧愿自己背負罪名也不愿把我交出去。你還說他有王者之風，哈哈，他就是一個蠢蛋。

你說對了，父王，你提醒了我，自從你說我像白虎之后，我發現自己真的很有籌謀的本事。你看，八部大臣已經有六個成了我的心腹，御林軍也讓我收服了，再加上碧貴妃下的蠱，你說，這前后夾擊，你心愛的有王者之風的兒子耶律兮凌，還能撐得住嗎？

父王，用不了多久，你就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地洞里了，耶律兮凌，他會來陪你的！

第十六回：金蠶出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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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還未來得及聯合胡狄麻格，四王兮碩竟已經出手了。難道他早已覬覦王位？

唉，管不了許多。原來霞姐姐在臨終前，將我托付給他。怪不得，在月氏國他把我從驚馬的蹄下救出，又給我銀兩和薄餅。怪不得，到了西夏之后，我便遇到好心的宮人收養了我，教我宮中禮儀。原來這都是霞姐姐的囑托！

淚光中，仿佛又回到了翠玉谷，我和霞姐姐在交織著云杉松和曼陀羅味道的山坡嬉戲，父王和母后慈愛地看著我們……

終于，等到了復仇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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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兮凌遲了一日，與嬪妃們同日回宮。這一天，正是三月十八。

他踏進悅仙宮的內殿，帶著一股寒氣。那曾經熟悉的冰冷，又回到了他的眼眸。我的心，跳得很厲害。

“哼！王妃太過分了！”他話一出口，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必是王妃的事敗露了。

他一邊寬衣，一邊說起溫泉山的情形。假冒的刺客武功平平，被耶律兮凌制服后，為了保命，一股腦地把王妃供了出來。

今夜，錦繡宮定是愁云慘霧。可悅仙宮，卻比那里還要心驚。今夜，我必須下蠱，否則明日午時就來不及了。

我從小廚房端出親手做的小菜時，他已換了家常的錦衣，斜靠在床欄上等我了。明月般的面龐，菱角分明，星辰一般閃亮的眼睛此刻溢滿了柔情。他突然伸出大手環住我纖細的腰：“想我了吧？”還未等我說話，溫潤好看的唇已附上了我的。

仿佛幾百把刀同時絞著我的心，生生憋住的淚水脹得眼睛酸澀地疼。他濕熱的喘息在我耳后絨毛一樣挑逗著敏感的神經，我把整個人纏在了他的身上，春藤一般，不留一絲空隙，我的唇熱烈地迎合他，吮吸著他的清甜……

兮凌，命運注定要我失去你。就算我有多么舍不得，我也不可以心軟。但是，在明天來臨之前，就讓我放下所有的仇恨，完整地做一回你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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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

三更天了。

打更的聲音，我很熟悉。剛剛入宮的時候，有多少個夜晚，我是聽著更鼓度過的。那時，我一遍遍地摩挲寒香盞，盼著日子能快點兒過去，報仇的日子能早些到來。

現在，仇人就沉沉地睡在我的旁邊，嘴角緊緊地抿著，純凈得像個孩子。可是我，卻希望時光永遠停在此刻，不要再流走。這些日子，他羞辱過我、折磨過我、寵過我、愛過我。多少次，他寵溺地把我環在懷中，把我從鬼門關拽回來，他給我關懷，給我愛情，甚至還要為我付出生命……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再遲一刻，我怕自己會逃。

手掌一震，密封寒香盞的千年寒泥簌簌地落下，一股清新的寒香裊裊升起，一只胖胖的金黃色寒蠶臥在盞底。再一翻手，迅速把寒香盞扣在他的神闕穴上，瞬時乳白色的寒氣從盞沿的四面汩汩地流淌出來，盞體更加翠綠通透。

耶律兮凌猛地蹙起眉頭，抿著的嘴唇半張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冷汗順著額角滾落下來……

約莫半個時辰，寒香盞的翠綠漸漸暗淡，乳白色的寒氣也逐漸地收斂。金蠶已進入耶律兮凌的體內。蠱，下完了。

我的最后一絲力氣亦被抽空，歪在了床榻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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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的時候，他未有異樣。金蟬蠱的毒發，緩慢而寒冷，體內的寒氣一點點逼出，體溫下降，手腳漸次失去直覺，體內卻如烈火般灼熱，內臟奇癢，仿若被數萬只蟲蟻啃食，外在的肌膚卻漸漸凝結成手指粗的白霜。在午時，太陽最烈的午時，寒毒繞體封喉而亡。這是極痛苦的死法。

看著他依舊一身玄衣走出悅仙宮，走向昆侖門，走向漫長的死亡，走向無底的深淵。我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回想著他剛才拍著我的肩，輕輕地說：“我去蹴鞠，今日過了未時便回來陪你。”

兮凌，我們總會在今天再見面。開滿彼岸花的奈何橋，我定會與你同往。

第十七回：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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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陽光散淡地在頭頂照耀，帶著難以察覺的暖意，有點刺眼。一兩株頑強的小草兒，從門廊的青磚中鉆出了一點淡綠。

清水沐浴之后，我換好了水紅色的蜀錦薄紗裙，輕軟的裙裾隨著腳步飄逸搖曳。對著銅鏡點紅雙唇，簡單的明月髻上再插一支乳白色的珍珠瓔珞……收拾妥當，我端坐在床榻之上，腰間掛著的是兩塊曼陀羅花玉佩。

午時一過，我會喝下這盞鶴頂紅。愿這一世所有的愛、恨、情、仇，就隨這杯毒酒煙消云散。

日晷上太陽的影子，一點點偏移，我靜默地坐著，一如入宮那天，在漫天的黃沙中，在顛簸的馬車里，我安靜地等待著屬于我的命運，無法抗爭，也無從選擇。我仿佛聽到了命運之輪開始轉動的聲音，帶著死亡的氣息，滴答，滴答。

傳入耳畔的，卻是玉蘿急促、壓抑的呼喊：“娘娘，你看誰來了！”

抬起頭，一個半裹著面的婦人正挑開簾子進來。她急急地走到我的近前，拉開面巾。逼入眼簾的，竟是蘇嬤嬤焦慮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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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耶律兮凌什么都不知道，原來他全部都知道！知道我的復仇，知道我的算計！他怕我再害無辜的舒貴人便藏起了她，他怕蘇嬤嬤與我相見之后，遭遇不幸，便使她“失蹤”。

那么，他知道我下了金蠶蠱嗎？他知道嗎？

我驚恐起來，像受了驚嚇的魚，在閉塞的屋子里四處亂竄。蘇嬤嬤一把按住我：“碧兒，跟我走，后宮不宜久留！”

“為什么？”完全失去主張的我，下意識地問。

“當年血洗后宮的不是耶律兮凌，是四王兮碩！王上今晨得到線報，四王謀反了，他正在昆侖門應戰，來不及回宮，才派人讓我來接你出宮的。”蘇嬤嬤的焦灼像烤在爐火上的蠟，熱辣辣地淌向四面八方。

我跳開這片熾熱的焦慮，提著長裙奔出了悅仙宮，身后蘇嬤嬤一聲聲“碧兒……碧兒……”的呼喚像個遙遠的夢。

還未跑到昆侖門就已聽到震天的喊叫，兵器摩擦的巨大聲響震得天地也顫動起來。靠近宮門的，是百十個耶律兮凌的貼身侍衛，他們各個身手不凡，可身著白色鎧甲的叛軍海嘯般壓了過來。從宮門望去，白衣叛軍綿延了幾公里。

最前頭的，可是兮凌？他揮舞著朝天戟，驍勇的模樣，仿若天神。可是他的臂膀怎么忽然沉了下來，仿佛拿不動那支朝天戟。正午刺眼的陽光提醒了我，我中的蠱已經開始發作了！

“兮凌——兮凌——”我用盡全身力氣，努力地喊。

他于汗血寶馬上回過頭來，目光越過千人，看向我的方向。當他看到我揮起的絹帕，被血附著的的臉愣了一下，隨后綻開一個笑容。那一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停了下來，我只看到他于金戈鐵馬中投給我的那一抹明朗的微笑，我只看到高頭大馬上那個被我辜負、被我深愛的人向我奔來。

兮凌打馬奔到宮門處，彎腰把我抱到他的身前：“你怎么來了？不許胡鬧！”說著雙腳一夾馬背，向宮內跑去。心中一酸，他還以為我是在胡鬧，卻不知道他深愛的這個女人日夜盤算的就是如何取的他的性命。

我掙扎著踢著馬的前腿不肯回宮，他卻把我摟得更緊，不許我動。忽然，遠處傳來嘹亮的號角聲，是停止進攻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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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玩什么把戲？我和兮凌對視一眼。他帶過汗血馬，載著我走向了兩軍陣前。

一陣輕蔑而狂妄的笑，在兩軍陣前穿梭回蕩，“二哥，到如今你還放不下這個狐貍精嗎？”四王兮碩一身鎧甲，從白色的海洋中躍馬而出。

我一個激靈，渾身忍不住微微抖了起來。兮凌抱住我的手臂往懷里收了收，厲聲道：“閉嘴！成王敗寇。昔日我看在兄弟情分，留你一條賤命。誰知你不肯悔改！今日便是你我決戰之時！”

“成王敗寇？”四王諷刺地挑動嘴角：“你知道你敗在哪里嗎？要不是她昨日給你下了金蠶蠱，十個四王也沒有膽子來挑戰你西夏王的威武啊，哈哈哈。”

這怎么會是溫文儒雅的四王？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哪里去了？原來，一切都只是騙局，自以為背負家仇國恨、被命運擺布的我一直都只是顆棋子，一顆到現在已經毫無用處的棋子！劃疆偶遇，月夜療傷，還有那我以為永世無法忘記的迎風一跪，甚至霞姐姐的囑托……原來竟都是騙局！

盛怒之下，我的身體篩糠似的地抖，無法自持。身后溫暖的身體更緊地貼住我的背，溫熱的氣息漸漸貼近我的耳畔：“別怕，不怪你。”

只這一句，淚水便如泄洪之水，噴涌而出。心擰著勁兒地絞在了一起，鋼釘扎過一般地疼，我怎么對得起你，耶律兮凌！

四王耶律兮碩還在笑，狂妄地笑。人一得意了，笑起來就會沒有分寸，笑得撕開來了。 “耶律兮凌，你這輩子注定毀在月氏國的兩個女人手里！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四王發起狠來，策馬向兮凌奔來，手中的利劍閃著寒光，直奔我身后兮凌的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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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回過身抱住兮凌，緊閉雙眼，等待利劍刺穿身體的那一刻。

往事鋪天蓋地，奔涌而來。這兩個男子，都曾在我的生命中劃下深刻的印記，只是在這一刻，我才忽然看清：玄色的西夏王耶律兮凌是寬闊的，他像鷹，他是王者，他屬于白天，他的體內有浩浩蕩蕩的長風；而白衣的四王兮碩卻屬于夜晚，秘密的、黑暗的、交雜著恐懼和狂喜的夜晚。

風聲在耳邊呼嘯，我沒有聽到利劍刺破空氣的輕響，反倒是隱隱的馬蹄聲轟隆隆地從遠處傳來。待我睜開眼睛，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幾十名身著玄色衣衫的蹴鞠少年仿佛粘在了馬背上，他們手里拿著古怪的兵器，側身下探，專門橫掃馬蹄，所過之處無不人仰馬翻。很快，白色叛軍從馬背上跌落一片。

“這是蹴鞠，碧兒，好看嗎？”面對多于自己百倍的叛軍，身后的兮凌竟有心思與我玩笑。我回過頭正要嗔怪，卻見他的雙唇青紫，面頰慘白，一層輕薄的白霜凝結在裸露的肌膚上。金蠶蠱的毒性至少發作了五成。

我轉回身，閉起眼睛吻住了他的唇。這是我第一次滿懷歡欣、心甘情愿地吻住他柔軟的嘴唇，他的唇那么涼，寒意一直鉆進我的身體，可是在觸碰的那一瞬，心中的柔軟和甜蜜隨著臉頰的淚水一起滑落。他僵硬著要抽回身，我不許，我舍不得放開，更加狠狠地抱緊了他，越吻越深，嘴里的腥甜也越來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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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飛揚的戰場，我卻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云杉松的味道。

初次見他時，我便被這屬于家鄉的熟悉的味道吸引，那一次他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他警告我：記著自己的本分。他用鎖鏈鎖過我，曾用千里馬拖著我奔跑，他曾那樣地折磨過我，他曾用那么強悍的力量想讓我屈服。耶律兮凌，你這個冷酷的王，我現在終于屈服了，心甘情愿地屈服了。在你的愛里，我愿意用自己的鮮血換回你的性命。

你要活著，好好地活著。

耳邊的廝殺聲漸漸地遠了，力氣像一朵飄浮的云朵，緩緩地向天邊散去。身體幻化成了羽毛，輕巧地浮了起來。滿心的喜悅如同閃著柔和金光的夕陽，墜在天邊，纏繞起大片大片的火燒云。

那是翠玉谷里的夕陽嗎？哦，我回家了，漫山翠色的曼陀羅花兒都已經開好了吧？

突然，眼前的光亮消失了，身體沉重地下墜，寒意帶著風的呼嘯裹緊了全身。師傅鐘瀲子的話在耳畔回蕩：金蠶蠱的反噬極強，若中蠱之人不死，下蠱之人必當被反噬，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永世不得超生。

在我魂飛魄散的最后一刻，我感到，一顆冰冷的淚珠滴在我的心上，它讓我極寒的靈魂感受到了片刻的溫暖。在這片溫暖消失之前，我把最后的聲音留給了他：你要活著，好好地活著。

后記：耶律兮凌篇

他們說，我是賢明的君王，他們也說，我是古怪的君王。在西夏的王宮里，我只允許種一種花，翠色的曼陀羅。

巫師說過，翠色曼陀羅，是生生世世的希望。

我知道，她不會離開，她一定舍不得。曼陀羅是她最喜歡的花兒，和她姐姐霞妃一樣，看到那一片片深深淺淺的翠色，就像回到了她們的家鄉月氏國。

我從不去想，許多年前那場昆侖門之變，我也從不走昆侖門。那場叛變，四王兮碩最終抵不過身懷絕技的蹴鞠少年與婼羌、安息兩國援兵的前后夾擊。那場籌謀已久的叛變，在我籌謀已久的反擊中，完全地潰敗了。可是在那里，我永遠地失去了她。就算得到天下，亦是孤單。

她的身體在我的懷中一點點冷下去，不管我如何親吻她冰涼的唇，冰涼的臉，如何地搖晃她小小的身子，她始終不肯暖起來。甚至我在千軍面前甩掉衣衫，用身體也捂不開迅速在她身體上凝結起來的冰霜。

傻姑娘，她用永世不入輪回的代價換來我的今生，她要我好好地活著。她不知道，她和她的姐姐霞妃，像極了。對于幼年喪母的我來說，溫婉的霞妃如姐如母，她是我的至親，我怎會認不出她的妹妹？

秦煙碧，她給自己起了個飄渺的名字。從見到她的那日起，我便知道她的仇恨，她的無奈，她的愛戀。我不說，因為我不愿她去犯險。對付四王兮碩，比對付我，兇險得多。

她為給我下了蠱而內疚，其實她不知道，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哪怕為她而死。如果那樣，至少在下一個輪回我們可以再見。

翠色的曼陀羅和血紅的夕陽是她最愛看的風景。夕陽即將墜入地平線的那一刻，將王宮里翠色曼陀羅全部鍍上金色的光暈，我瞇起眼，仿佛看到一個身著紅色錦裙的宮女捧著一個雕花小盤，隱忍地鼓足勇氣，說：殿下，這是您喜歡的酥桃糕。（完）

特邀編輯/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