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狗兒爺涅槃》是上世紀80年代探索劇的優秀之作,它以深刻的歷史反思、新穎的舞臺面貌面世后,在引起人們的重視的同時,也引發了各種媒體的爭議話題。本人以為,這些爭議首先圍繞著狗兒爺形象及其文化內涵展開,其次則圍繞著創作方法與戲劇結構進行。近年來人們對于這部話劇的神話研究,本文也作出了必要的總結與概括。
關鍵詞:《狗兒爺涅槃》 農民爭議 農民命運
時代背景與劇壇曾經的觀點與爭論
北京人藝的話劇《狗兒爺涅槃》是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劇壇既有影響力又頗受爭議的一部作品,也是探索劇發展歷程中的藝術標桿。編劇錦云(1938-),原名劉錦云,河北雄縣人。出身農家,曾祖一代是地方鄉紳,祖父一代家境衰敗,父親當上了八路軍。錦云1963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后在京郊昌平農村基層工作了16年。1982年他調入人藝,歷任專職編劇、院長,此間他開始構思一部反映農民與土地、與命運的戲劇?!豆穬籂斈鶚劇穭”景l表于1986年《劇本》月刊第6期,1986年7月12日由北京人藝正式建組,10月12日首演于首都劇場。老一輩表、導演藝術家刁光覃先生和后來的先鋒戲劇領軍人物林兆華共同擔任導演。
當年,這部戲應該算是先鋒話劇,從劇本、導演、舞臺美術、表演,包括意識流的戲劇形式和倒敘的戲劇結構,都非常之新穎。劇中一輩子想當地主的“狗兒爺”,完全不同于以往文學和戲劇作品中那種“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形象。編劇和導演在劇中對狗兒爺和他癡迷的土地之間關系的層層剝離與揭示,對于多年來看慣了“左”的政治認知與價值判斷方式影響下的觀眾來說,無疑具有極大的顛覆效應。盡管觀眾反響熱烈,好評如潮,但一些習慣政治宣傳劇的業內人士及部分政府官員看完戲后,卻認為此劇把中國農民刻畫得過于愚昧腐朽;黑暗面太多了,不能反映新中國農民的整體面貌。當時以北京人藝老一代藝術家于是之、英若誠等為代表的力量站出來力挺這部戲,他們認為《狗兒爺涅槃》很深刻地反映了中國農民在近代社會歷次政治斗爭中的復雜心理變化,“既有‘左’的政治運動給他們帶來的精神創傷,也有新的社會變革對農民舊有陳腐觀念的強烈沖擊”①。
1986年10月24日,當時還是《北京晚報》記者,后調入北京人藝的劇作家過士行在當天的《北京晚報》頭版發表了一篇題為《時代的杰作——看話劇〈狗兒爺涅槃〉》的文章,緊接著《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文匯報》《劇本》《新觀察》《文藝研究》等報紙雜志也先后發表了評論文章,對此劇進行了正面的、積極的評價,曹禺先生看完演出,驚呼“真是一塊玉呀!”有人說它是一次“有成效的話劇創新”,有人感嘆它是“話劇舞臺上的一株大樹”{2},有人稱贊它展現了“現實主義藝術力量”{3}。從此,狗兒爺成為新時期話劇舞臺上一個不可多得的典型形象。這部話劇深刻反思歷史并關注農民的命運,以凝練、傳神、雋永、質樸的文學性語言,以意識流、心理外化、時空交錯的手法融入劇情,以對農民意識的反思和文化心理的開掘,揭示了土地與農民的命脈關系,在人性的層面,展示了土地的占有與被占有、權利的剝奪與被剝奪、欲望的自然天性與蠻性遺留的深層矛盾。
但實際上,《狗兒爺涅槃》直到1987年參加文化部第一屆中國藝術節之后,才真正確立了其優秀劇目的地位。1987年3月19日,此劇演出第一百場;8月,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英若誠提起這部戲時說:“希望它也能參加中國藝術節”,“有人認為多年來我們對說大話已經習慣了,反而對真實的東西看不順眼。其實這個作品才是真正有深度有價值的,恰恰反映了改革之必然。能夠將此劇推向中國藝術節,這是一件大好事。”隨后藝術司將作者錦云請到哈爾濱,由王蒙、英若誠出主意,請他做了一些修改,并由文化部撥款一萬元作為排演修改之用。經過修改,《狗兒爺涅槃》如期參加了文化部第一屆中國藝術節的展演,并獲得了黨政與學術上的雙重認可與成功。
從當時的評論看,人們爭議的焦點首先在于對狗兒爺形象極其內涵的不同看法。處在歷史與現實、集體與個人的夾縫中的狗兒爺,其人生際遇固然顯現了悲劇性,但是他的欲望追求中也顯現了農民心理的狹隘、自私和貪婪屬性。評論家田本相認為狗兒爺是“一個具有相當思想深度和歷史容量的形象”{4}。馮其庸在這一形象身上感到了極“左”路線造成的歷史混亂,給中國農民帶來的命運磨難{5};閻綱發現了狗兒爺的精神內涵里與阿Q相似,以及他們對自身處境的茫然{6};而林克歡則意識到了地主與農民在角色轉換之間,存在著內心扯不斷的紅絲線,他說:“可以說,祁永年形象只不過是狗兒爺形象的補充,是狗兒爺的共生形象?!眥7}這就從農民的深層文化心理,揭示了狗兒爺的靈魂特點。
其次,人們爭議的焦點是這個戲的結構與創作方法。童道明認為,這個戲并非采用了純粹的現實主義手法;徐曉鐘認為,它也并非完全屬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現實主義表演體系;王曉鷹則發現了其表現主義的某些藝術特質;評論家吳乾浩認為:“《狗兒爺涅槃》是立足于中國民族戲曲結構方法,博采隱喻、象征、心理外化、淡化情節、重內心刻畫、時空錯位和間離效果等的產物。這一作品所實現的東西方文化的交融,是牢牢地建筑在民族化的結構藝術之上的?!眥8}此外也有人認為,這個戲的敘述模式帶有小說的意識流的特點。
天時、地利、人和成就了這部探索劇作為藝術標桿的地位
《狗兒爺涅槃》自首演至今的二十五年間正是中國改革開放背景下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人們的社會生活狀態同時發生了極速的變化,舊的社會價值判斷標準也不斷地被刷新。現在回過頭來看1986年這版《狗兒爺涅槃》,發現它的藝術光芒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黯然消隱,反倒更加驗證了它積極探索、銳意創新的戲劇史地位,原因何在?
老話兒講,要想成事得有天時、地利、人和這三元素。天時這個因素自不必說,上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的文藝又一次得到了復蘇,戲劇界也迎來了新的繁榮期。地利,指的是北京人藝這個優秀的創作集體。當時不少老藝術家在事業上再次騰飛,同時人藝自己培養的學員們也紛紛崛起,《狗兒爺涅槃》正是人藝這段創作高峰期里極具探索性的優秀作品,價值類似于傳世的明青花官窯瓷器。人和,則復雜一些了,具體到這部戲的成功,首先是錦云多年的藝術積淀的主動釋放,其次是以于是之、英若誠為代表的人藝乃至文化部的相關領導對劇本的呵護和對這部戲的垂愛,在創作中刁光覃、林兆華導演以自身多年的修為確立了戲的整體風格和探索性,而主演林連昆則以極大的創作激情和多年以來對小人物命運的研究和把握,塑造出了真實可信、頗具藝術魅力的狗兒爺形象,他對形象的成功塑造是這部戲的畫龍點睛之筆。
《狗兒爺涅槃》是編劇錦云傾其半生的生活體驗與藝術積累的一個創作爆發點,是在沒有任何行政干預、不帶任何功利色彩的創作環境下寫成的。劇本中那些北方農村人物的時代氣息非常濃厚,人物的語言與動作極生動且令人信服。在劇本創作的過程中,錦云得到于是之、英若誠這些人藝的老戲骨在表、導演方面的精心指點與幫助。
中國農民曾經與土地糾結的宿命
《狗兒爺涅槃》編劇錦云當時給這部戲定位是“多場現代悲喜劇”,但在今天的觀眾看來,它既可以是一部反映農民與土地之間的命運悲劇,又可以說是一部社會問題劇?!拔母铩边^后,文藝界的有識之士曾先后嘗試將“社會主義社會歷史條件下剛剛發生的慘狀空前的大悲劇”用文藝作品表現出來。如果說悲劇是人類與“無可逃于天地間的”宿命的搏斗,那么“狗兒爺”作為八億農民中的一分子,他一生的悲劇命運,更是痛切到我們這些剛剛脫離農業社會幾十年的普通觀眾的骨髓里。亞里士多德曾說過:“悲劇是有弱點的好人遭到不應有的毀滅,引起觀眾的悲憫和畏懼,使情感得到凈化?!睆倪@個角度看,“狗兒爺”的人物形象非常具有悲劇的典型性特征。
在狗兒爺和祁永年的靈魂在斗嘴、叫罵聲中,導演和演員運用倒敘和意識流的表演方法,向觀眾講述了狗兒爺一生酷愛、癡迷、留戀于土地的故事。他想當地主,想蓋高門大院;而他所處的時代中那些他完全不能掌控、也不能理解的人為因素卻一次次讓他的理想破滅,希望落空。最后,在隆隆的推土機到來之前,他一把火將他曾經視為“圣物”的高門樓焚毀后出走。
人生之悲劇,究其原因,逃不脫社會大環境、周邊小環境以及自身性格弱點這三大因素的影響。社會變化后需要人來適應和調整自身狀態。狗兒爺有這樣一句臺詞:“看看地去,看看地去,看看我的地,看看我的地去!撒手不由人,這是最后一趟啦……”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農民幾千年來都堅守著發家不能忘了“黃土生金”的人生哲學。毛澤東主席曾精辟地指出,農民問題的實質是貧農問題,貧農問題的實質是土地問題。劇中狗兒爺經歷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以土地革命為中心內容的農民運動,從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改革、到互助合作運動中的土地制度變革,再到公社體制下的集體所有、統一經營的制度安排,直到三中全會后的“集體土地、家庭承包經營”改革。中國幾十年土地制度改革風云錄,在劇中被狗兒爺無奈地哀嘆為“一陣兒云彩,一陣兒雨,都是屬孫猴兒的!”
狗兒爺對階級斗爭引發的貧富農階級分化并不感興趣,這也代表了絕大多數對政治缺乏敏感度的農民兄弟,他們固執地認為土地歸自己心里踏實了才算是過上好日子。而以村長李萬江為代表的具有進步思想的農民干部,則是農村土地制度改革的擁護者和忠實的執行者。他們是村里的當家人,以每日給全村人敲鐘、帶領大家干農活兒,以每晚把全村人聚在一起開會,過組織生活來實現自身價值。劇的后半段里,村長李萬江到風水坡給狗兒爺還菊花青馬時,有這樣一句臺詞:“你說,這人世上的事兒,有時候幾十年一個老模樣兒,可有時候呢,一個早起就變了,還越變越邪乎,越變越沒邊兒。”說出了很多農村干部當時對三中全會后改革的不適應。
當代農民兄弟與土地能否再續前緣?
狗兒爺當年對于土地的那份眷戀與貪婪,是否能被子孫和當代觀眾再次理解呢?
今天年輕的一代農民里,沒有多少眷戀土地的人了,問他們為什么不愛土地?答曰:“不賺錢??!”也對,每個時代都有成功的標準,狗兒爺時代成功人士的標準是祁永年那樣擁有三千頃地、高門樓的地主形象;今天成功人士的標準是擁有香車、豪宅、身價數億且是某集團總裁形象。土地對于農民早已喪失了它原有的地位,而中國農民兄弟的未來也必將要走發達國家所走過的同一條路:農業人口的城市化與工業化。
{1} 講述者:劉錦云、梁冠華等,見黃維鈞、周瑞祥編:《輝煌的藝術殿堂——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五十年》,中國書店2002年版。
② 梅朵:《話劇舞臺上的一株大樹:評話劇〈狗兒爺涅槃〉》,《新觀察》1986年第24期。
③ 顧驤:《話劇舞臺上的現實主義藝術力量——淺談“狗兒爺”的典型意義》,《人民日報》1986年11月24日。
④ 田本相:《我們仍然需要現實主義》,《文藝研究》1988年第1期。
⑤ 馮其庸:《狗兒爺悲劇的歷史內涵》,《文藝研究》1988年第1期。
⑥ 閻綱:《狗兒爺向土谷祠走去:〈狗兒爺涅槃〉觀后》,《戲劇報》1986年第12月。
⑦ 林克歡:《一代農民的終結——評狗兒爺》,《文藝研究》1988年第1期。
⑧ 吳乾浩:《〈狗兒爺涅槃〉的結構藝術》,《文藝研究》1988年第1期。
作者:趙紅帆,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所助理研究員。
編輯:呂曉東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