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王小波的不少作品中,都可以發現作者留給我們的許多童心未泯的頑童形象。我們閱讀王小波作品中的那份快樂體驗也許就是來源于這些似乎難登大雅之堂,不便當眾指出的會心一笑。本文從王小波的兒童情結來進入他的作品《紅拂夜奔》,分析其中有趣的敘述和敘述中的有趣,提出兒時經歷給予王小波的深度感情糾葛,促成他采用一種不自覺的敘述策略。兒童情結也因此成為其作品獨特風格的最有力的支點。
關鍵詞:兒童情結 平等精神 二元對立 陌生化
王小波的妻子李銀河說過:“我常常覺得,王小波就像《皇帝的新衣》里面那個天真爛漫、嘴無遮攔的孩子,他就在那個無比莊重卻又無比滑稽的場合喊了那么一嗓子,使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繼而露出會心的微笑。后來,這批人把這個孩子當成寵兒,并且把他當成了他們互相認出對方的接頭暗號。”我們閱讀王小波作品的那份快樂體驗也許就是來源于那些似乎難登大雅之堂,不便當眾指出的會心一笑。所以我們揣測:像孩子一樣的淘氣一回、放肆一回,會不會是王小波創作中的一個潛在情結?從這個兒童情結來進入他的作品,王小波也許會讓我們感到更親切、更真實。李銀河曾經說,王小波作品中她最喜歡的就是《紅拂夜奔》,我們下面就以這部作品為例。
一、童心未泯、想入非非的頑童形象
在《紅拂夜奔》中,王小波寫道:“衛公有時感到自己已經很老了,有時卻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成人。每回他見到一堆沙土,都要極力抑制自己,才能不奔到沙堆上去玩耍。他喜歡拉住紅拂的裙角,用清脆的男童聲和她說話。他還很想掘土和泥,穿上開襠褲,以便可以隨地大小便。”也許在日常生活中,有些男人在心里懷有一種隱秘的兒童情結,就像衛公一樣。他們和孩子一樣喜歡撒嬌、游戲,他們有時甚至比孩子還貪玩,比孩子還想被嬌慣。而他們最親密的愛人有時也不能明白他們這種想被嬌慣的心理,就如同《紅拂夜奔》里的紅拂一樣,“因為她沒有和他一起變老和變小;所以當李衛公用極為纏綿、極為可愛的神情和聲調對她說‘紅紅,做愛愛’時,她沒有性欲勃發,反而要給他一個大嘴巴”。把生活視為游戲的代價也許就是要吃一個大嘴巴。“把一件很要命的事變成了游戲,但是獎章一般只發給把游戲變得很要命的人。李靖要是早明白這一點,年輕時也不會這么窮。”而兒童的一個非常典型的特征,就是把一切視為游戲,即使在我們看來很要命的東西。
衛公除了舉止張皇、顛三倒四之外,還有“想入非非”的毛病。“他的風力長安、水力長安都被否定了,但他依然不死心,還在做實驗。……實驗的結果是風力長安里的螞蟻比較聰明,水力長安里的螞蟻比較強壯,人力長安里的螞蟻最為安分守己。”兒童的想象力是最無拘無束的,因為沒有桎梏的限制,他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就更加旺盛。兒童的這種在成年人看來“想入非非”的毛病,從功利的角度來講,不僅產生不了什么多大價值,而且還會產生危害。所以,兒童身邊不時就會有不許他們“想入非非”的成年人。兒童自然對此是深惡痛絕的,但一旦自己步入成年人的行列,權衡利益之能力特別發達之后,尤其是在為之付出代價之后,就會開始務實起來,和“想入非非”再見了。
衛公也是一樣,洛陽城的他是天下最聰明的李靖,生活在寬松自由的環境中,抽大麻、泡桑拿、畫春宮圖、證明費爾馬定理……不受制度的約束,不被規矩所制約,可以“想入非非”。而長安城的李靖成為了李衛公,奉旨建造四四方方的長安城,李衛公設計了長安,采用了永久性原則。也就是說,要讓這個城永遠不出毛病。在這方面他倒是駕輕就熟,因為他毀掉過洛陽城,知道保住一座城市的關鍵所在,就是讓里面的人永遠不要“想入非非”,所以他就把這座城造得四四方方,土頭土腦。有時他還會忘乎所以地聰明一下,這“想入非非”一下的代價就是被皇帝派人砍了一刀,從此衛公裝傻到死。王小波在《紅拂夜奔》中,通過安排長安城的李靖變成洛陽城的李衛公,不僅是幽默地嘲諷了一下,而且讓自己的兒童般的“想入非非”極過癮地展示了一下。“這位身高一米八幾的先生更像是一個大男孩,他非常完整地保留了一個頑童對待世界的全部態度,并且喜歡把事情說成自己希望看到的那樣,以個人的想象彌補現實世界的不足。”
在《紅拂夜奔》中,王小波的兒童情結還表現在作品中的平等精神。兒童是最具有平等精神的。“人人平等”這個在成人世界里無法真正貫徹實施的主張,在兒童的世界里卻能夠暢通無阻,特別在生命之初的嬰幼兒階段。世界上的各色人等都是同樣的,沒有差別的存在。無論他(她)位于何種階層、從事何種職業,在未被浸染功利之心的兒童眼里都是一樣來看待的。如同兒童一樣,無論在日常生活還是在他的寫作中,四十多歲的王小波依然很單純、依然還保持著這種“赤子之心”的平等精神,同時痛恨著將人分為等級的做法。
在《紅拂夜奔》中,王小波有時用他似乎是漫不經心的話語提醒我們注意到現實中不平等的存在。“自從有了城市以來,所有的城市都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座Uptown,一座Downtown。李衛公住在Downtown,想到Uptown去看看,這也叫想入非非。”李衛公住在Downtown 就是一個泥水飛濺的洛陽城,而Uptown則是一個石頭鋪成的洛陽城。“不是老百姓的人坐在八匹馬拉的轎車里呼嘯而過時,泥水能濺到路邊的店鋪里面。正如今日有些豪華轎車跟在你自行車后猛按喇叭,嫌你聾得還不夠快。老百姓總是恨非老百姓,這是原因之一。”生活中不平等的事情多著呢,老百姓和非老百姓就這樣對立著,似乎沒有什么可以去改變的。
不過,久而久之,非老百姓也會感到寂寞,就如居高臨下的扶桑國國王虬髯公有時就會覺得悶,他宮里有溫泉,卻要跑出來洗,還說他這是與民同樂。王小波寫道:“但我不知道樂在哪里。我們校長也是這樣,他有自備的轎車,偏往校車上擠,弄得大家在車上誰也不敢說話,因為在頭頭們面前講話可得小心點。而且他那么胖,誰也不好意思讓他站著。他在車上假惺惺地問食堂伙食好不好,大家對評職稱有何意見,大家都沒心思理他。坐上了校車,大伙的心都回了家了。要征求意見,怎么不占點工作時間?”真是古今皆然。其實,即使是表面上的平等秀,非老百姓的優越感都非常根深蒂固,讓蕓蕓眾生的老百姓們無從掙脫。
在兒童那里,平等本來是很簡單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到成人世界里就復雜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讓我們時時噤若寒蟬。可見非老百姓中也并非彼此就可以平等相待的。王小波所說的“沉默的大多數”,也不是一個統稱,而是一個很復雜的存在體。在這個范圍中的人們除了不得不面對來自權力、權威等多方面限制包括話語權和思想自由的壓力之外,還得飽受這個存在體內部的種種不平等。兒童當然也不例外,即使他們最終長大成“沉默的大多數”也難逃此劫。如果我們像王小波一樣用“赤子之心”看這古今皆然的諸多不平等現象,內心一定會充滿悲愴。
二、敘事模式的二元對立與陌生化
在《紅拂夜奔》中,王小波的兒童情結不僅表現在塑造了像衛公這樣童心未泯、想入非非的頑童形象,還表現在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的運用上。我們知道,二元對立模式是一種特殊的兒童心理特征,它是兒童觀察世界、思考問題的立足點和觀察點,是兒童解決現實問題的基本思路。通過解讀全文,我們發現無論是存在于想象的傳奇世界中的李靖、紅拂和虬髯客等人還是生活于現代社會的王二和小孫,無論是李靖出逃的洛陽城還是李衛公奉旨設計的長安城,都被王小波打上了二元對立模式的標記,成為極具荒誕的有趣敘述。
比如王二與李靖,王二和李靖其實是對比出現的一對共體,李靖是古代的王二,王二則是現代的李靖,王小波使用了獨特的古今共時的表述手段,將兩人透過歷史隔閡聯系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還有如洛陽城和長安城的二元對立。
在這種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敘述模式中,王小波用他“狂歡性的”而不是“批判性的”技巧來達到了一種顛覆的效果。所謂“批判性的”技巧,表現出來的一個明顯的特征是在論述中針鋒相對、短兵相接,以徹底擊垮對方的言論為己任。而“狂歡性的”技巧,則是利用對方的弱點,擴大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王小波用兒童的單純判斷、單純思維方式映襯了這個世界的復雜和荒誕。
兒童經常帶給我們驚喜的還有他們的非常規思維。這種非常規思維帶來的直接效果就是“陌生化”。兒童會從自身的感受出發,對其所處的生活與自然做出符合兒童思維的陌生化處理。世界在他們那里,似乎還是混沌一片的。過去和未來,空間上的遠和近,都是可以打通的。兒童這種“陌生化”思維有時會影響和改變我們對世界僵化的認識和感覺。
“陌生化”也是王小波在小說中經常運用的一種創作手法,小說《紅拂夜奔》也不例外。在《紅拂夜奔》中,作者完全沒有按故事發生的自然時間來敘述,而是故意地將原來的事件打亂,造成時空上的交叉、重疊,人物身份上的混亂,從而營造一種陌生化的閱讀效果。比如小說里寫道:“她(紅拂)不論到哪里都很方便,過街時一招手,taxi就過來了。那些黑人還爭先恐后,說道:‘小姐,到哪兒我馱你去。咱們從來不欠稅。’等到乘上去就說:‘……我有個兄弟從索馬里來,您能和管居留證的大叔過句話嗎?’”現實中的問題被如此奇特地顯現和暴露出來。它讓我們在忍俊不禁的同時,也如王小波一樣擁有了兒童般重新發現世界的視野和眼光。
李靖發明了開平方的機器,“你把右起第二根木桿按下去,就表示要開2的平方。轉一下搖把,翹起一根木桿,表示2的平方根是1。搖兩下,立起四根木桿,表示2的平方根是1.4。再搖一下,又立起一根木桿,表示2的平方根是1.41”。“太宗皇帝管這機器叫衛公神機車,裝備了部隊,打死了好多人,有一些死在根號2下,有些死在根號3下。”在這里,一切似乎沒有了正與邪、善與惡,世界突然變得異常簡單,像兒童玩游戲一般演繹著死亡,讓我們感覺是那樣陌生又那么觸目驚心。
王小波別出心裁地經營著這種“陌生化”,用一雙兒童般清澈的眼睛去觀察、去比較古今世界,找出其中的相似和聯系。從而給我們帶來一種重新認識世界的新奇感和震撼力。“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可以說,“陌生化”在王小波那里絕不是為了追求嘩眾取寵的效果,而是一個小說家在藝術探索道路上的非凡實踐。
三、兒童生活經歷的深度感情糾葛
榮格認為:“情結是具有復雜的心理性質的圖像,有時具有創傷的特性,有時具有痛苦和不同凡響的特征。”可見情結絕非普通感情所能結成的結。王小波的兒童情結與他兒時的特殊生活經歷是分不開的。“童年經驗是一個人心理發展不可逾越的開端,對一個人的個性、氣質、思維方式等形成和發展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童年時期的經驗,特別是那些印象深刻的經驗往往給藝術家的一生涂上一種特殊的基調和底色,并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藝術家對于創作題材的選擇……”不過,僅知道這一層還是不夠的,他這種對兒童生活經歷的深度感情糾葛對他作品的成功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呢?
王小波出身于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大學教授,在王小波出生的前兩個月,正值“三反”運動期間,他的家庭發生變故,父親就因為一些莫須有的事情,遭到不幸,被當成反黨分子,開除了黨籍。這場災難幾乎毀滅了他們全家,而王小波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他名字中的“小波”也是為了記載這一歷史事件的。除了在童年時期家庭遭遇不幸外,王小波還必須去面對那個特殊年代的艱難生活,“七八歲時正是重要成長發育階段,趕上三年經濟困難,家里糧少人口多,常處在半饑餓狀態。小波曾跟十歲的哥哥去爬樹,偷棗充饑,回來還要受到父親訓斥”。這些難以磨滅的童年記憶對他的影響是深遠而長久的。就像王小波的母親所說的那樣:“王小波的童年,正像有人所說的,像荒野上的一棵小草,不斷與嚴寒酷暑、狂風暴雨抗爭,頑強地經受磨煉,求得生存。”
在那痛苦、沉悶、艱難的歲月里,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育和營養的王小波尋找到了自己的精神食糧。小時候的王小波喜歡讀書。家中豐富的藏書開闊了他的眼界,使他開始有了自己獨立的思考。王小波也喜歡講故事,喜歡沉浸在自己所營造的虛構世界中。王小波哥哥王晨光回憶童年時的王小波,印象最深的就是王小波給他講的那些故事:“早就忘了疲勞的我望著他發干的嘴唇,纏著他編下去,他又繼續講。那些故事里有童話的溫馨色彩和戰士的輝煌,我是世上唯一享受這些的男孩。人民大學到了,我卻希望再走下去。”李銀河也說過:“我對他的思路老有一種意外驚喜的感覺。這就是因為長這么大,滿耳聽的不是些陳詞濫調,就是些蠢話傻話,而小波的思路卻總是那么清新。這是一個他最讓人感到神秘的地方。我分析這和兒時他的家庭遭遇不幸有關。這一遭遇使他從很小就學會用自己的判斷力來找尋真理,他就找到了自由人文主義,并終身保持著對自由和理性的信念。”其實,王小波不僅如戰士般用自由和理性的信念來對抗現實,童年記憶里頑童的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以及一直擁有的赤子之心也都是他抵御世俗各種各樣的紛擾,進入自我精神家園的溫柔和有力的支撐。
“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在王小波的小說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他苦心經營的詩意世界,這個世界奇幻瑰麗,光怪陸離,有的是妙趣橫生的故事和那么強烈的頑童氣息,以及那種近乎玩世的敘事方式和孩子似的信馬由韁般跳躍的結構脈絡。王小波自己也說:“我總覺得一門心思寫單位里的那些爛事,或者寫些不愉快的人際沖突,不是唯一可做的事情。文學事業可以像科學事業那樣,成為無邊界的領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從王小波小說中的這種想象力和趣味,我們可以看到人類童年的影子,而不僅僅只是他個人的童年。
巴赫金曾經這樣評價拉伯雷:“拉伯雷的形象固有一種特殊的、原則性的和根深蒂固的‘非官方性’:任何教條主義,任何權威觀念,任何片面的嚴肅性,都不可能與拉伯雷的形象共容,這些形象同一切完成性和穩定性、一切狹隘的嚴肅性,同思想和世界觀領域里的一切成規和定論,都是相敵對的。”筆者以為用這段話來評價王小波在小說創作中用他的“赤子之心”和想象力來質疑既定的一切成規和定論也是非常合適的。可以說,兒時經歷所給予王小波的深度感情糾葛,無疑是他獨特的風格最有力的支點。在兒童情結的作用下促成他采用一種不自覺的敘述策略,這不僅奠定了作家的藝術風格,而且也成就了他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的地位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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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呂 燕,溫州大學甌江學院講師。
編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