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是二號,斜對門是七號。七號是很小的一個門,刷著黑漆,門頭上爬滿了爬山虎、里面是陰森森的樹,是半人高的草,陰暗潮濕,仿佛是妖精們的住處。我和小四兒進七號逮磕頭蟲,見草叢里滑過一條色彩斑斕的長蟲,金黃的底,黑綠的章,像王爺穿的蟒袍。我們雖誰也沒見過王爺的穿著,但是我們都在戲臺上見過王爺,那穿著真跟草里的長蟲屬于一個系列。逮蟲兒回來跟趙大爺說起七號院的花長蟲,趙大爺說那是赤練蛇,無毒,面目雖猙獰,性情卻溫順,那是老王爺的化身。老王爺走得不甘心,在巡游他的宅邸,你們不要招惹它就是了。話雖這樣說,那長蟲仍舊讓人膽怕,那種夸張的不協調的色彩搭配,那扭曲的身體,白刺刺的肚皮,讓人看著惡心。七號的院子很大,有石頭假山,半塌的亭子,干涸的水池子,還有半截小橋,無論是什么,都浸泡在密匝匝的荒草中,隱藏了原本的模樣。一不留神,你的腳就會崴進雕著錢眼兒的下水溝里,半天拔不出來。要說探險,那是個絕佳的所在。
二號至九號,在這條胡同里是個凹形,人們叫它大院,這個空場是個很不錯的活動場所,街道開會、小孩踢球、國慶練習扭秧歌什么的都在這里。七號在大院的西北角,它南邊的八號、九號曾經是七號的一部分,是一座完整的王爺府邸。七號是它們的后花園,園里那座兩層小樓是王府的后罩樓。大抵王府的最后都是兩層樓房,在整座院落中起罩護鎮壓作用。北京最漂亮的后罩樓有兩座,一座是坐落在定阜街慶王府內雕梁畫棟的凹形后罩樓,那座樓到今天仍被專家稱為建筑上的絕筆,美輪美奐,京城無二;另一座是恭王府九十九間半的后罩樓,民國期間它一度成為輔仁大學的女生宿舍。后罩樓又叫繡樓,是王府中女眷們居住的地方,私密,清靜,即便是府內人員,也是不能輕易到達其周邊的。七號的后罩樓不大,與慶王府、恭王府的相比,甚至有些寒磣,慶王奕劻、恭王奕訴,都是慈禧身邊炙手可熱的大王爺,我們胡同這位王爺好像很一般,大概除了歷史專家,誰也叫不出他是什么王爺。民國以后,府邸主人把前邊院落賣出,只留下后罩樓自己居住,朝東在大院開了個小門,僅供出入。七號的后罩樓坐北朝南,兩層磚木樓房,底樓五間,二樓五間,南邊有闌干,北邊有后窗,其實只有四間,最西邊一聞是作為樓梯使用的。從墻外看。綠樹掩映中的后罩樓雖然斑駁,仍舊隱約透出了昔日的精致考究和設計者的獨具匠心。比如它北面的窗戶,有方形的,有圓形的,有雙扇形的,還有菱形的,上下兩層沒有一扇相同,窗戶的外沿還做了裝飾。窗欞也雕刻得十分漂亮。樓房老舊了,風度仍在,像一個遲暮的美人,風燭殘年中仍是滿頭珠翠,婷婷地站立在那里,盡管這些珠翠已經過時,已經不再亮麗。但它仍是珠翠,本質是沒變的。
七號院子里,小樓西邊有一口井,井口不大,模樣跟故宮珍妃跳的那口井差不多。每回參觀故宮,我都會站在珍妃井跟前納悶,這樣小的井口。人是怎么下去的?我趴在井口往里看,黑糊糊的水面有個亮亮的小圓口,圓口里晃動著我的腦袋,仿佛是另一個我在水底下跟我打招呼。珍妃井里的水看樣子不怎么深,卻淹死了一個倔強的妃子。想來是下去時并沒死,是后來在里頭硬擱死了。聽胡同趙大爺說,過了兩年打撈珍妃的時候,她的一條腿很別扭地拐著,竟沒人能捋得直,想是那小小的井膛容不得一個大活人在里頭伸展的緣故。故宮的珍妃井只下去了珍妃一個,七號院這口井曾經下去了有名有姓的十二個人,最后往下跳的人已經跳不下去了,里頭塞滿了,踩著下頭人的腦袋,半截身子在井里,半截身子在上頭。這樣的細節是來自趙大爺的講述,趙大爺是我們胡同里孩子們喜愛的人物,他滿肚子都是故事。
趙大爺說七號院里鬧鬼,太陽一落山,井口就往外冒白氣,月光底下,常有人看見披散著頭發,著一身白衣,臉色青綠的女子在院內行走。嚴格說,那不是走,是在飄,悠悠的,像戲曲里的鬼魂那種走法,草梢連動也不動。我在院里練習過戲臺上的鬼走路,襠里夾個掃炕笤帚,上身不動,胳膊手伸直,小碎步穩穩地捌。我父親夸我很有李慧娘的模樣,我母親二話沒說,揪出掃炕笤帚給了我一頓臭揍。自此再不敢學鬼走路了。七號鬧鬼,我倒很想看看鬼是怎么鬧的,卻一次也沒碰上,跟小四兒晚上翻墻進入院中,別說鬼,連那條老王爺變的花長蟲也沒見著。趙大爺說我們兩個火力太旺。陰暗的物件見了我們早早地避了,哪里敢現形。小四兒說神鬼怕惡人,他大概屬于惡人范疇,所以誰見誰怕。趙大爺看著小四兒說,你小子得學好,別像你哥,撬人家倉庫的門。
趙大爺是旗人,還是上三旗,他說他祖上當過養心殿的禁衛軍,他祖上看過皇上在窗戶跟前寫字,看過皇上在廊子底下遛彎,絕對是親兵,不是親兵哪能看見真龍天子的這些生活細節。皇上的親兵后代現在東城面粉廠當職工,跟白面打了一天交道,每天下班回家都是白頭發、白眉毛、白臉,胡同里的孩子們管他叫“白毛大仙”。那時候洗澡的設施很不普及,我們家人洗澡要到東四浴池去,洗回澡得花費不少,除非要過年,一般情況都是在家湊合。我愛上趙大爺家去,尤其愛看他洗臉。趙大爺洗臉很有特點,把滿滿一銅盆水擱院里的石頭凳子上。為什么非得擱院里?因為趙大爺的臉必須在院里洗。趙大爺洗臉是連洗帶胡嚕,一捧水拍在臉上,鼻子嘴立刻同時使勁吹氣,每一捧水幾乎都被他吹在盆外頭,臉洗完了,盆里的水全到了地上。趙大媽見不得趙大爺洗臉,說趙大爺洗臉是鴨子鳧水,瞎撲騰。
我的鬼怪知識基本來源于趙大爺,夏天晚上,吃過晚飯,胡同里幾個孩子把趙大爺一圍,端茶缸的,擺小板凳的,送蒲扇的,把趙大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就開講了。說書的都有定場詩,趙大爺的定場詩是:
七號小門黑幽幽,住著前朝老王侯。
恩怨無常多少事,凄涼破敗后罩樓。
定場詩一念,我們都要轉過臉去向那扇暗淡的小門張望,膽小的會把小板凳挪到趙大爺身邊,緊緊地靠著。趙大爺把蒲扇一揮說,去!大熱天兒的,別往人身上黏!
趙大爺的演講離不開鬼,離不開狐仙,離不開黃鼠狼。離不開長蟲,全是我們頂害怕的東西,而這一切都離不開七號院,好像那小門后頭藏匿著無數能要人性命的鬼魅。趙大爺說,七號院是兇宅,沒人租也沒人買。光緒庚子年時候,東西洋聯軍陷京師,兩官倉皇出走,七號院王爺留在京師,沒得著“隨鑾出京”的懿旨,王爺認為自己世受國恩,不能扈從皇上西行,深感遺憾,如今城池又破,再無活下去的道理。七月二十一日城破第二天一早,王爺率福晉董氏、妾柳氏李氏龐氏、子二人、女六人,投井而死。當時小格格年幼,尚在襁褓中,由奶母懷抱著也跳人井中。后來小格格和奶母被人救起,成就了一段忠烈佳話,還受到了朝廷表彰。老王爺謚忠烈,入祀昭忠祠。小格格享受雙俸祿,太后賜名珍,就叫做7珍格格。珍格格還沒長大,社會就變成了民國,雙俸自然是沒有了,生計靠賣祖產維持,先賣祖墳的松樹,后賣祖墳的土地,接著賣房子,賣完了前院賣后院,賣完了房子賣古玩,珍格格家里的寶貝多極了,聽說到她死,她們家的東西也賣不完。
我和小四兒是孩子中有名的賊大膽,我們都不信鬼,也不怕狐貍,我們常溜進七號去玩耍。當然不能走正門,我們是從南墻翻進去的,蹬著八號茅房的短墻一縱身就躥7上去,墻北邊是假山石,凳子一樣地接著我們呢。我們到七號去,美其名曰“練膽”。我們練膽的內容很多,比如到東直門外窯坑去看撈死孩子,到停靈的棺材底下去“鉆城門”,到掛滿“吊死鬼”的槐樹底下去看書,任著那肉蟲子在脖領子里鼓攘。我們還到祿米倉的老倉庫去轉悠。我們胡同附近有幾個清朝遺留的大倉庫,海運倉、祿米倉、太平倉什么的,被軍隊占用著,我們不管什么軍隊不軍隊,總能有法子鉆進去,跟那些比貓還大的耗子周旋……母親反對我和小四兒玩,說小四兒那孩子不地道,他哥小三兒和小二兒都在少年勞教所關著,一個是因為打架,一個是因為盜竊。我倒是覺得小四兒不壞,我也看不出他怎么“不地道”,他是我上房、爬樹的師傅;他教給我怎么用惡毒的臟話發泄心頭的怨恨:他用五分錢能弄回七八個西紅柿,其中兩個是買的,其余都是裝在背心里順回來的;他帶著我買一張電影票能看兩場電影,還都是有座的,盡管我們在放映途中要頻頻地交換座位……總之對我來說,小四兒是個很有趣、很真誠、很不錯的朋友。
我們共同的愛好是對七號院的探險和對歷史人物的挖掘。長大以后我還常常想,如果我們以后共同從事歷史考古專業,那將是兩個多么出色的人物啊。可惜,我們誰也沒有朝著這個方向發展。
七號院里的樹都有年頭7,后罩樓前那棵西府海棠枝Y比大腿粗,半邊枯死半邊活著,七扭八歪,絕對成了精;西邊井口一棵黑棗樹,高大壯碩,年年長棗年年落,樹底下結了厚厚一層痂;那只自小生長在院里的老黑貓,見了生人也不躲,閃著綠眼沖人呼嚕,哪里是黑貓,分明是黑豹……我也看過那口裝過十幾個人的井。井口很小,蓋著板子,掀開板子,看不到底,里面嗖嗖往上冒涼氣。同看珍妃井一樣,我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下去的,大概是一個一個排著隊,后頭的幫著前頭的往里塞……
趙大爺說有回他半夜從永定門下火車,回家打七號門口過,聽見里邊吹拉彈唱好不熱鬧。樓上所有的窗戶都亮著,那棵海棠開著大朵大朵的粉花,探出墻外。那是什么月份啊,隆冬臘月,地凍天寒。滴水成冰,怎會有花呢?趙大爺說他在七號門口站了許久,街門虛掩著,聽得出里頭有不少人在走動,在說話。我問都說些什么,趙大爺說聽不清。我說,您怎不進去看看?
趙大爺說他哪敢,明擺著進去就會撞克了。我問什么是“撞克”,趙大爺說碰上了不該碰上的東西就是撞克了。我說讓汽車碰了也是撞克了?趙大爺說這不一樣,撞克有神秘色彩在里頭,不能說破了。趙大爺說第二天天剛亮,他又跑到七號門口去看,哪里有什么海棠花,一扇破門關得死死的,里頭的枯樹被風吹得嗚嗚響,樓房窗戶緊閉,哪里有半點人氣。我說,那珍格格呢?黃老婆子呢?
趙大爺說,格格跟黃老婆子都貓在樓里沒出來,這樣冷的天,她們出來是找死。
七號院里住著的兩個女人十分神秘。那個受過表彰的格格和她的奶媽黃老婆子從不和街坊們打交道。格格誰也沒見過,黃老婆子倒是常出來,出來低著頭順墻根走,她永遠走在胡同的陰影里,永遠不拿正眼瞧人,一拐一拐走得飛快,好像是怕曬太陽,好像是后頭有鬼催著。黃老婆子腿瘸,一條腿不會打彎,走道拉拉胯,可是很有速度。對她的瘸腿我有看法,認定是她跳井時候一定像珍妃一樣,把腿別壞了,要不不會這樣。黃老婆子的裝扮也有特色。發髻梳在頭頂上,本來就稀少的白發頂著個小鬏,別著個白玉石頭簪,那鬏隨著步伐的搖擺在腦袋上一晃一晃的,那玉簪也跟著搖晃。我老盼望著哪天那根玉簪掉下來,撿到我手里,拿它當滑石用。黃老婆子模樣古怪,臉色死黑,滿臉褶子,黃眼珠,鷹鉤鼻,一張瓦刀臉,細細的一個長條,不像陽間的人物。她的無名指和小手指的指甲有寸長,彎彎的發著黃白色的光。小四兒告訴我,那光是一種死光,誰讓那指甲抓一把,就得開膛破肚,斷沒有活著的道理。胡同里的孩子,再淘氣的,也不敢招惹黃老婆子,比如小四兒,他的擅長是拿崩弓子崩人,彈子是他拿黃泥揉的,滾圓硬邦,他專在暗處崩人腦袋,打在誰腦袋上就是一個大包。有回小四兒崩了二十一號宋先生一彈,宋先生在門口正要上汽車,人家是要到市政府開會的,宋先生挨了打,沒去政府直接去7醫院,街道上為這事查了好幾天。我媽是街道治保主任,把這條胡同的問題少年挨個排查,我當然不能供出小四兒,盡管我曾經在墻上寫過幾個“小四是王八”,關鍵時刻立場得清楚。不能出賣朋友。耍崩弓子的小四兒從不敢崩黃老婆子,他說黃老婆子腦后頭有眼睛,他怕黃老婆子半夜找他家去報復,他爸每天到首鋼上夜班,他那個連呵嘍帶喘的窩囊媽是絕對保護不了他的。
珍格格從來不在人跟前拋頭露面。胡同里沒有誰看見過她,畢竟是受過宮廷封賞的貴族小姐,哪里能像我們胡同串子一樣滿街出溜,人家的身份在那兒擺著呢。平時都是黃老婆子出來買東西,這個奶母盡職盡責地陪伴著自己的主人,伺候著自己的主人,走過了大清,走過了民國,走進了新中國。黃老婆子在買東西上很計較,摳得厲害,有一回街上推車賣菜的少找了她四分錢,她第二天竟然在門口等了賣菜的一早晨。我說黃老婆子小氣,趙大爺說,底下的使喚人小氣是主人的福分。過去住在寬街的榮壽固倫公主倒是大方,她是恭親王的長女。慈禧的干閨女,有錢,譜大,美國公使夫人在公使館請她,她出行,滿頭的珠翠,遍身的綾羅,動用的警察衛兵就四百八十一人,跟隨的嬤嬤、丫頭上百,街上看熱鬧的成千上萬,那是什么排場啊!結果到老了怎么著了呢,到老了才知道自己的庫房空空蕩蕩,所有家當都被管家算計走了,管家娶了幾房太太,置了田園房產,成了大富翁,公主自己變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氣也氣死了。聽趙大爺這么一說,我覺著憑這點黃老婆子還算有良心。她買一毛錢肉,買三兩切面,買兩個沙果,沙果和面用手絹兜著,肉用手托著,黃白的長指甲配上那塊一毛錢的肉,常讓我想到是從哪個倒霉蛋身上抓下來的。但是想到格格就吃這樣的炸醬面,就吃這樣的小沙果,我覺得這位藏于樓房深處的珍格格挺可憐的,日子過得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樣滋潤。
有一天,我和小四兒看見煤鋪伙計把煤球倒在七號門口,黃老婆子正一點兒一點兒用小筐往里倒騰,我們走過去討好地說,黃奶奶,這活兒交給我們干吧,我們有力氣。
應該說我和小四兒絕沒有助人為樂的高尚覺悟,我們不過是想借機會到小樓上頭看看,看看那個美麗的格格,看看七號除了樹和水井以外還有什么新奇的東西。黃老婆子不是個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主兒,她把黃眼珠往上一翻,露出可怕的自來,用皮包著骨頭的手指點著小四兒的臉說,你管誰叫奶奶?你管誰叫奶奶!
小四兒說,管您哪。
黃老婆子說,甭跟我套近乎,再聽見叫奶奶我抽你!
小四兒眨著眼睛說,我怎么啦?
老婆子提著最后一筐煤閃進去了,咯噔一下插上了門,把我和小四兒晾在門外。小四兒呸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說,這太他媽讓我監介(尷尬)啦!
我說,是很監介。好心當成驢肝肺,這人四六不懂。
小四兒說,我得報仇。也得讓黃老婆子監介一下。
于是,半個小時以后,七號院小樓南邊的玻璃全成7碎片。
黃老婆子沒有用指甲去挖小四兒的肚腸,她把這件事情報告了居委會,也就是告到了治保主任我媽這里。老婆子是當天晚上來告狀的,為了上我們家還特地換了件藍布衫,那衫半長不短地搭到膝蓋,寬褲腿上還鑲著黑絳子。那天我們家剛吃完晚飯,黃老婆子一拐一拐就進院了。我父親一看老婆子來了。很知趣地朝外走,黃老婆子給出門的父親請了個蹲安,請安時眼睛看著跟前的地面,這就使得她的眼袋變得很松弛,像兩個嘀里當啷的癟口袋,配上那個又窄又尖的鼻子,真是丑陋到家了。我知道,有錢人請奶媽是很挑剔的,奶水充盈之外,就連長相做派、稟性脾氣,都是有講究的。老北京過去的奶子府,專門為朝廷、宗室提供奶媽,能分到王府的奶媽,哪個不是百里挑一的出類撥萃,哪里就輪得上這么一個黃眼珠子的丑八怪?黃老婆子一邊給父親請安一邊念叨。將軍吉祥。
父親側過身,挑開竹簾子說,您請。
黃老婆子管我父親叫“將軍”,這是因為我父親被溥儀小朝廷封過鎮國將軍,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作為新中國政協委員的父親很避諱談這件事情。黃老婆子張嘴就“將軍”,不知是尊敬還是嘲諷,總之有點兒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生愣。
那天,黃老婆子除了狀告九號小四兒砸了她的玻璃以外還要求母親給她找街道電工,說那棟樓的電線太老7,還是光緒那會兒布的線,經常冒火花,萬一哪天著了火,殃及街坊鄰居是件很可怕的事。
屋頂的燈光照著黃老婆子頭頂,稀疏的頭發纏繞在那根玉簪上,白頭發下是光亮的頭皮,她的那件藍大褂不時散發出樟木箱子的氣息,燈光下我才看出,藍衫不是布的,光影里隱隱閃爍出蘭草和菊花的圖案。那是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講究。
我老想跟父親探討后罩樓的故事,但是父親不喜歡這個話題,在對待七號的問題上,他比趙大爺刻板謹慎。他說七號哪里是什么王爺府,從后罩樓的規制看,連貝子也算不上的,是胡同里的人以訛傳訛罷了,沒有王爺,也沒有什么珍格格和黃老婆子。我說,明明是有!不管父親怎么說,我反正堅決認為那就是王府。
小四兒家賠玻璃是居委會的決定,小四兒家只有他爸爸在工廠上班,他媽是家庭婦女,有病,他們家還要月月給小四兒姥爺、姥姥往山東寄錢,日子挺緊巴。其實那時候胡同里好像誰家生活都不富裕。大伙過日子都得算計。小四兒一下敲碎7黃老婆子家二十一塊玻璃,他爸爸不但賠了人家十六塊玻璃錢。還得攤上請人裝玻璃的四塊工錢,這筆錢夠小四兒家過一個半月的。小四兒挨了他爸爸的揍,他爸爸是首鋼掄大鐵鍬的,那鐵鍬一樣的大巴掌拍在小四兒屁股上真是一點兒也不含糊,小四兒凄慘的喊叫響徹胡同大院。我知道,小四兒是喊給黃老婆子聽的。小四兒把這怨恨記在了黃老婆子身上。小四兒爸爸打小四兒的時候,后罩樓的燈全是黑的,我猜想,黃老婆子一定在窗戶后頭一邊看一邊偷偷地樂呢。我還知道,小四兒爸爸打小四兒,并不是為了小四兒的作為,是心疼家里無端損失的二十塊錢。那時,他一月的工資是四十二塊五毛。
不是趙大爺出面,小四兒的被揍還要延續。趙大爺說。七號院的人經過了那樣一場大災大難,悄沒聲地活著,從清朝到現在,已是很不易了,小四兒的舉動有以強欺弱嫌疑,這不是北京爺們兒的做派,該打。但畢竟小四兒是初犯,小四兒的彈弓打過胡同里多少人,打黃老婆子家還是第一回,由他作保,以后不打就是了。
正值暑假。小四兒爸爸責令小四兒利用假期勤工儉學掙出玻璃錢。于是小四兒每天搬個板凳坐在門口拆線頭。拆線頭是把針織布的下腳料拆成線團,可以擦機器、擦車什么的,拆線頭論斤算,一斤大概是幾分錢。小四兒爸爸給小四兒領來的下腳料用麻袋裝著,大麻袋蹾那兒比小四兒還高,在他們家門道里一溜蹾了仨。這一來,小四兒就哪兒也去不了了,一個夏天都在門口坐著拆線兒,紅的、白的、黃的、綠的。那些下腳料很有色彩,小四兒跟前堆的線頭也五顏六色。誰見了都說,四兒,又拆線兒哪!拆幾塊錢啦?
小四兒一臉哭相,那難受程度比挨揍都痛苦。絕對非常非常的監介。
這個暑假,我參加了密云的夏令營,到北海過了隊日,到景山少年宮參加了合唱團活動,我過得越花哨,小四兒越失落,他把那個黃老婆子恨得咬牙切齒,說早晚有一天,他不但要把后罩樓南邊的玻璃打碎,北邊的也一塊不留,讓黃老婆子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穿堂風。
趙大爺說就憑小四兒這想法,再拆幾個麻袋的線兒也不為過。這小子的性情得好好磨。
我終于有了進后罩樓的機會,是跟隨我媽一塊兒進去的。同時進后罩樓的還有一個叫劉名的小伙子,是電工。那時候電工很吃香,大爺一樣地端著架子。到誰家去干活都得有香茶伺候,跟修房的泥瓦工不能同日而語。電工劉名那天穿了新嶄嶄一身勞動布工作服,屁股后頭掛了個皮套子,里邊有鉗子、刀子、電筆等一應手使工具,一走道,皮套子就拍打著后胯,瀟灑至極。最精彩的還不是皮套子,是劉名那個抹了不知多少“天鵝”牌發蠟的奶油大包頭。那是時髦青年的摩登標志,有這樣發式的人,大都還配著一臉“青春美麗豆”,否則便是不完美。劉名跟母親說他查完線要到北新橋商場去會對象,他的對象是賣鋼精鍋的,是北新橋第一美。
黃老婆子在七號門口等著我們,把我們領到樓底層,一間一間地打開門讓劉名檢查電線。
跟在劉名身后,我激動得渾身哆嗦。我一激動就愛哆嗦,這毛病到現在也改不了。底樓房間光線很暗,說是塵網蛛封當不為過,屋里的螳土多厚,在開門的一剎那,一股霉味夾裹著土灰撲面而來,人得站在門口適應半天才能看清屋里的東西。只查看了一間房子的電線,劉名的大包頭就沾滿了灰土,像是剛下班的趙大爺,那身藍勞動布工裝也成了花的,后背上粘了一團蜘蛛絲。母親嗆得不住咳嗽,下一間屋子她說什么也不進去了,她說她進去也幫不上忙,只能添亂。我的興趣正濃,我要在這座老舊的房子里尋覓美麗的珍格格,一間也不放過。
房子一問問看過去,除了塵土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特別提出的,散7架的桌子,漏了底兒的爛銅盆,近乎塵土的破棉花套子,磕了嘴的舊茶壺,兩片破屏風歪斜在墻根,屏風上曾經有過玉石鑲嵌,就像是我們胡同口玉石鑲嵌廠做的屏風一樣。那個街道小廠,常常把做半截的屏風拿到門外晾曬,屏風上粘著各種石頭刻的圖畫,有“八仙過海”,有“四大美人”什么的,五彩繽紛,很是好看。黃老婆子家這兩扇屏風,上頭什么圖案也沒有,除了塵土之外就是一溜光板。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在木板下頭發現了一只巴掌大的石頭小牛,就這也讓我激動不已,想的是有牛就得有牛郎,有牛郎就得有織女……一只花盆底的紫鞋被屏風壓在下頭,鞋幫已經磨爛開線,木頭的底座磨圓了棱角。大概是格格穿過的鞋吧,我想朝它再多看兩眼,被母親揪了出來。母親低聲訓斥說,到人家去,兩眼不可胡踅摸,怎連這點規矩也不懂!
我裝沒聽見,大屁股一調,給了母親一個背影。電工要到樓上檢查,母親說什么也不上去了,也不讓我上去,說在院里等著就行了。我知道,樓上是關鍵部位,珍格格絕不會住在一樓的堆房里,肯定在樓上的某個房間,難得的一次機會,不上樓我不是自來了!不顧母親的拉扯,我掙開她的手。緊跟在電工身后,亦步亦趨地登上了那座吱呀亂響的樓梯。樓梯真是有年頭了,有幾階踏板已經讓蟲子吃空了,顫顫巍巍讓人無法下腳。樓上朝南四間大房,窗戶玻璃是新裝上的,亮嶄嶄的,一棵大香椿樹,把枝丫探進走廊內,沒把自己當外人兒般地瘋長。我想,春天的時候。黃老婆子不用爬樹,站在自家廊子上就能摘到香椿,這真是個很不錯的設計。樓外沿的欄桿不敢碰。忽閃忽閃的,一摸就要掉下去的模樣。小人書上的古代小姐頂喜歡的動作就是倚著欄桿往下看,當然下頭是花園、粉墻、秋千,墻外頭有多情公子什么的。可是這個闌干我料定美麗格格是倚靠不得的,稍一使勁,就連人帶欄桿一塊兒折下去了。底下沒有公子,有赤練蛇。
樓上相對比下頭整齊一些。多少有點人氣兒,第一間是廚房,瓶瓶罐罐堆得到處都是,雜亂不堪,炒菜鍋扔在案板上,米口袋張著口,油乎乎的地面粘腳。遮擋碗櫥的簾子上凈是蒼蠅屎。黃老婆子不是我們家廚子莫姜。把廚房的一切都拾掇得齊齊整整,黃老婆子在這方面一看就是外行,不是個善于料理家務的婆子。奶媽嘛,干成這樣可以理解。幾雙筷子胡亂地扔在窗臺上,臟兮兮地沾滿了污垢,從質地上看,它們應該是象牙的,有一根已經斷成了兩截。我們家也有一雙象牙筷子,很有分量,很光潤,那是父親的專用,每回吃完飯,父親都親自用布擦干凈,把它們收進筷子套里,單獨保存,絕不會把它和我們手使的筷子一塊送到廚房去刷洗。我由此知道,象牙筷子是很珍貴的。是連我的母親也無資格使用的寶貝。我父親去世后,這雙筷子便由我繼承了,我用象牙筷子吃了好幾年飯,下鄉、招工,都在陜西,挑漿水面,夾包谷面攪團,沾臭豆腐窩頭,喝米湯菜糊,用它也沒吃出怎樣的精彩來,當然這是后話了。后罩樓的象牙筷子竟然這樣不值錢,我除了覺得黃老婆子不識貨以外只是替那些筷子可惜,筷命如斯,奈何?
桌子上半碗面砣在碗里,已經干了,大概給貓,貓也不會吃的。不知怎的,我料定這是珍格格吃剩下的,這樣粗糲的食物,細嫩的格格如何下咽?
黃老婆子打開了下一扇門,我顧不得再琢磨格格的面食,匆匆跟了過去。屋里像是住人的,靠北墻窗下有張小床。床上鋪著簡單的看不清本色的被褥,床頭立著一只三條腿的杌凳,凳子的一條腿斷了,借著床幫倚在那兒。杌凳就是四方的矮凳,接在羅漢床的下頭可以斜躺著搭腿用,我們家也有這樣的凳子。在電影里頭,這樣的凳子和羅漢床常常跟抽大煙的聯系在一起,大煙鬼側身躺在羅漢床上,腳底下搭著杌凳。舉著煙槍,瞄準煙盤里的煙燈,一口一口使勁吸……有杌凳就應該有羅漢床,可是我沒有在屋里看到。墻東邊站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梳妝臺,玻璃磚的梳妝鏡已經污花得照不出人影,一把斷齒兒的長柄木梳。沾滿了黑油泥很隨意地扔在臺面上。床底下的鞋,就是黃老婆子平日穿的那雙尖口黑布鞋,沾滿了黃泥,一只側著身,一只底朝上。墻上掛著一張挺大的旗裝女性全身照片。女子很漂亮,穿著繡花的袍子,腦袋上梳著兩把頭,頭上插滿了精致的花鈿,這個大概就是漂亮的珍格格了。我看著墻上的珍格格,珍格格也在墻上看著我,彼此就好像認識一般。格格的無名指和小手指上戴著長長的指甲套,套子是金屬的,上面鑲了寶石,看著比黃老婆子的黃指甲順眼多了……身后有窸窣的聲響,猛回頭,見黃老婆子正站在我身后,用那雙陰鷙的黃眼珠子狠狠地盯著我。我裝作毫不介意地說,這位就是珍格格吧?
黃老婆子冷冷地回了三個字,她是鬼。
我惶惶地退出房屋。寄希望于樓上最后的兩間,可是偏偏的電工劉名不干了,他說電線已經老得不能再老,許多地方讓耗子啃得露了銅芯,稍不留神就會短路,線路的布局也不合理,很多燈都是串聯的,一個地方冒火,一燒一條線,繼而是一大片……劉名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走。我快走幾步攔在他前頭說,你還有兩間屋子沒看呢!
劉名一把撥拉開我說,看不看都一個樣,反正這座樓的電線得徹底換,這里頭隱患太大。
我說,不行,你非得看,那兩間屋子很重要。
劉名可能是急著要收拾他那個奶油包頭,急著要清掃那一身的塵土蛛網。急著要見北新橋第一美,對攔在樓梯上的我表現出了十二分的不耐煩,他大聲對黃老婆子說,這是誰家的孩子,怎管事管得這么寬!
母親趕緊把我拉開7,朝我身上拍了一巴掌說,不叫你來,偏跟著,這兒有你什么事兒啊,瞎摻和!
應該說母親拍打得并不重,說她是沖著我身上的一身土拍打的也未可知,但我卻借機號啕大哭起來,目的未達到,功虧一簣,我委屈!我料定珍格格就在最后兩間的其中一問里待著,“檢查電線”。多么正當的理由,黃老婆子想攔也攔不住的,偏偏的,劉名要去會什么對象,就沖他把我閃在半路上,我斷定他的對象準得吹。什么第一美呀,狗屁!
我跟小四兒講述進七號探尋珍格格的過程,自然有吹噓成分在其中,說見到了住在樓上的美麗格格,格格穿什戴什,長得什模樣,一切都照著相片描述,把個小四兒聽得眼睛發直,只恨自己的媽不是街道治保主任。為了證實所見不虛。我特意提出了象牙筷子和紫緞花盆底鞋為佐證,當然不能提筷子的斷裂和紫鞋的破爛,所說的是大玻璃磚鏡的梳妝臺,金絲楠木的杌凳,鑲嵌玉石的天女下凡屏風……我盡我的想象而描繪,雖是撲風但都有影,充分展現了我后來靠這本事吃飯的創作天賦。
小四兒認真地問我,你真看見格格了?
我說,真看見了,高挑的個兒,梳著兩把頭,全身的。
小四兒問,格格穿了雙什么鞋?
我說,黑的。
小四兒問,格格穿了什么樣的袍子?
我說,白底繡花。
倘若小四兒再問下去,他會發現格格全身的穿戴除了黑白再無其他,因為我看到的那張照片是一張黑白照片。
從此,小四兒對七號的一切更充滿了向往。他有一回晚上翻墻進去,偷偷摸上了后罩樓的二樓,黃老婆子正端著燈鬼一樣在樓上巡查,小四兒把黃老婆子嚇了一跳,黃老婆子把小四兒也嚇了一跳,小四兒后來跟我說,他當時渾身冒虛汗,蹲在地上站也站不起來了,他見到的不是黃老婆子。整個是一個飄忽的女鬼。那鬼沒有腳,沒有臉,舉著蠟燭,直直地沖他飄過來……小四兒被黃老婆子抓住了,送到了派出所。小四兒在這一帶名聲不好,加上夜闖民宅,警察就對他很不客氣,把他全身搜了個遍,當然是一無所獲。問他上樓干什么,他說不干什么,警察就說他是個頑劣少年,滿嘴沒實話。
這事讓趙大爺解釋,就成了小四兒的魂被王爺家的女鬼拿住了,夜半三更跟在女鬼后頭滿樓轉,那女鬼為了找替身,讓小四兒往井里跳,小四兒不跳,說里頭已經滿了,跳不進去了……
只有我知道小四兒晚上到后罩樓干什么去了,他是去看珍格格了,自從我進過后罩樓以后,小四兒總覺得自己缺7點什么,他得把這個缺憾找補上。我問小四兒看見珍格格沒有,小四兒說當然看見了,他上去的時候珍格格正坐在梳妝臺前梳頭,滿頭黑發暴散開來,一直垂到凳子上,珍格格一下一下梳著頭發,有條不紊的,穿的正是那件白底繡花袍子,從背影看,是個典型的青春美少女,我們胡同里的女孩子是沒人能比的。我問珍格格梳頭用的可是那把長柄木梳,小四兒說,就是,就是,一點兒沒錯,我看得很清楚。
完了,我知道,我們倆都在說瞎話。
后來我讀了高中,學校遠,住校,兩周才能回家一次。小四兒進了半工半讀學校,夜闖民宅那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讓他在胡同里很是抬不起頭來。“文革”開始了,學校停課,開始大家都處于無所事事狀態,不知形勢下一步朝哪個方向發展。我回家住了,家里的氣氛也很不好,父親擔心他的歷史問題,每天提心吊膽的,連黃貓把桌上的茶碗蹬地上也嚇得他臉面變色。母親很坦然,她朝陽門外南營房的卑微出身,是最好的護身符,誰能在一個城市貧民出身的人身上動手腳呢。皇上親兵的后裔趙大爺處境很糟糕,面粉廠的造反派在他們家門口貼了好些大字報,說他是“從陰溝里爬出來的魑魅魍魎”。黃老婆子被街道造反派封為“封建主義的殘渣余孽”,“殘渣”和“鬼魅”每天負責清掃我們這條胡同,兩個人像約好了,都是半夜清掃,夜深人靜時,大街門外傳來刷拉刷拉的掃帚聲,此起彼伏,讓人越聽越瘳得慌。
這天早晨,大院里亂哄哄的,口號聲不斷,我出去看,是小四兒領著一幫穿黃衣裳的人在搞大批判,一張臟兮兮的飯桌子上疊了一只三條腿的杌凳,凳子上跪了一個女鬼一樣的人物,仔細看竟然是黃老婆子。太陽下的黃老婆子比陰影里的更加難看,她那幾乎全光的腦袋上殘留著幾綹自發,垂下來糊在臉上。白玉簪早已不知去向,十個指頭流著血,指頭上的指甲全被撥光了,想掏誰的肚腸也掏不成了。鷹鉤鼻,瓦刀臉,滿臉的屎尿,滿身的血污。不是那雙硬套在腳上的花盆底紫鞋,誰也認不出跪在凳子上的就是以前司空見慣的黃老婆子。黃老婆子跪在晃晃悠悠的三條腿凳子上,隨時有掉下來的危險。幾年不見,她老得更沒有人樣了,灰暗的臉現在變得青紫,眼睛緊閉,整個人變得瘦小枯干,像是突然從地窖里拉出來的一塊陳年干肉。黃老婆子的脖子上吊著后罩樓那張旗裝格格照片,照片上的格格云霞一樣的服裝,嫻靜的眼睛,美麗而高貴,無言地與鬧哄哄的人群相對著。桌子下頭,站著趙大爺,彎著腰,胸前掛著“壞分子”的牌子。趙大爺被打扮成了白無常的模樣,穿著面粉廠的白大褂,戴著高高的白尖帽子,上頭寫著“我來也”幾個字。他們兩個,“殘渣”和“鬼魅”作為街道造反派的“痛打落水狗”運動的深入,再一次被揪了出來,始作俑者就是小四兒。小四兒,我現在應該叫大名了,王慶和。王慶和正指揮著人往黃老婆子和趙大爺頭上澆屎尿湯,這些東西來自大院口的公共廁所。尿液順著黃老婆子身上往下淌,淌到她脖子下頭的照片上,立即,照片上的美人變得模糊污穢,不堪入目。趙大爺對王慶和的這一舉動表示出了不滿,扭過頭要說什么,剛張嘴,桶里的尿液全潑下來。
小四兒已經不是過去的小四兒了,他長得很壯實,很高大,嘴上有了細細的胡須,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粗而沙啞。他穿著紅衛兵服,戴著寬袖章,搶著皮帶,在歷數黃老婆子的罪惡。從他的嘴里我知道了,根本就沒有什么黃老婆子,真正的黃老婆子在民國期間就死了,眼前這個是后罩樓的真正主人珍格格!
一陣心悸,我一屁股坐在臺階上,遠遠地看著陽光下的那堆“干肉”,渾身發冷。我明白了,這些年來自己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年齡。歲月的延伸把格格變成了婆子,而我們的思路卻定格在了幾十年前。一切都是想當然,一切都是出自單方面的美好想象。不斷地添油加醋,不斷地修改補充,自己給自己描繪了一幅理想的美麗圖畫。現在,水落石出之后是無盡的蒼白,蒼白得什么都沒有了……黃老婆子——美麗的格格,將兩個背道而馳的東西統一起來。艱難之外便是失落。是拾掇不起來的蒼涼,甚至是一種憤懣,一種被欺騙后的不可饒恕!信念的崩塌讓人懊惱,我完全能理解此刻小四幾的心境。
小四兒看到了坐在臺階上的我,但是他裝作沒看見,他變得更加慷慨激昂,跳上了桌子,站在黃老婆子旁邊,用皮帶朝那個已經稱不上頭顱的頭顱狠狠抽了下去。黃老婆子連同她的杌凳、她的照片,一起搖晃了幾下,還是立住了。
一個紅衛兵跑過來,生拉硬拽,扯下黃老婆子的照片。摔在地上,狠狠地踏了幾腳,緊接著點燃了火,在陽光下看不到火,只看見美麗的格格照片四邊變黑,翻卷,繼而從中間熔出一個巨大的洞,使那張端莊的面孔變得扭曲,變得不堪。啊,這不是黃老婆子又能是誰?
我心里一陣遺憾,從今往后,再也見不到這張照片了。照片隨同美麗的格格都化作了莊周之蝶,在陣陣口號聲中飛上北京的天空,去了,去了……帶著我童年的憧憬,帶著美的希冀。
想是與小四兒有著某種心靈的溝通,在照片變成灰燼的那一刻,我發現小四兒變得歇斯底里,失去理智一般,他將皮帶抽下去的同時猛地把杌凳一踹,黃老婆子真如一塊干肉一般從上頭跌了下來。我想起了從后罩樓上倚闌而下的美人,下頭是荒草,是赤練蛇……
跌下來的黃老婆子再沒有起來,也沒有血流出,她已經徹底干了。
趙大爺那天批斗會回家,吃了兩碗趙大媽給做的炸醬面,小碗干炸,他說他命里該著有此一劫,他不該把后罩樓老王爺家的事兒給說破了,活該!我才知道,黃老婆子與珍格格是一個人,這個謎底是從趙大爺嘴里出來的。我也知道,這件事,我父母親也知道,他們之所以不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后來,清查“文革”三種人的時候,王慶和因為有命案在身而受到了處置。這時候我已經離開北京到陜西工作了,聽說王慶和后來的境遇一直不好,工作丟了,老婆又下了崗,兒子不爭氣,吸毒……奧運會前兩年,所居一帶作為舊房改造,全部推倒建小區,老街坊們有的搬走了,有的又回來了,后罩樓自然是沒有了,可是聽說后罩樓院里那口井,還有井邊的大黑棗樹還留著,成為小區里的一個景致。王慶和還在小區里住著,他千里萬里地往陜西給我打電話,讓我一定回去看看,并且說有事托付我。
利用回北京開會,我去了一趟“老家”,一切都面目皆非,認不得了,包括王慶和。王慶和老得直不起腰了,牙掉得沒有一顆,滿臉的老年斑,滿頭的自發。因為沒有牙,說話嗚嚕鳴嚕不清楚,因為腿腳不好,走路一步一步往前蹭。過去小四兒的靈動狡黠、詭詐多端已經蕩然無存了,無論如何我不能將眼前老態龍鐘的男人和幼年的朋友小四兒聯系在一起。就如同我不能將珍格格與黃老婆子聯系在一起一樣。
我還沒有說王慶和老,他卻指著我說,丫、丫,你老了,成老太太了。
我說,還沒有你老。
王慶和說,我比你大,大兩歲……
我想,再過兩年我也成不了王慶和這般模樣。
王慶和領著我來到小區院子里,指著他們家的樓房說。后罩樓。
那座灰色的七層樓房是小區中幾十座一模一樣樓房中的一座,沒有什么特殊。看到我不解的神情,王慶和說,它的位置,正在后罩樓上。我住在二層東頭。
我明白了,看樓前頭,果然那棵黑棗樹還在,晚風里,樹葉在輕輕搖動。王慶和嘿嘿一笑說,它還認識你。
從王慶和的一笑中,我依稀尋到了當年小四兒領我爬墻的表情。
樹的旁邊應該是井。不過井的位置已經用石頭砌成了一個花壇,旁邊圍著一圈石頭凳子。花壇上開滿了玉簪花,油綠的葉子,嫩白的花朵,一派生機。有小區街坊從旁邊路過,對王慶和說,王大爺,又欣賞您的玉簪花哪?咱們這兒的玉簪比北海的長得都美。
王慶和指指我說,有客人,后罩樓的老街坊。
我們在“井”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我說,如果趙大爺在。又該編了,說夜深入靜坐在石頭凳子上能聽見玉簪花底下有人說話。
一時彼此很長時間無話。各自陷入各自的思路。
王慶和說,我不踹最后一腳,黃老婆子不至于栽下去……
我說,栽與不栽,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王慶和說,話不能這么說,我那一腳是致命的。她下去了就再沒起來。我和八國聯軍屬于同一伙的,所以以后的命運多舛都是報應,我認……
我說,那時候我們畢竟年輕。
王慶和說,年輕不是理由,當年隨著老王爺跳井的大部分是年輕人……
我知道,王慶和這些話是說給井底下的人聽的。
王慶和問我見沒見過趙大爺,我說要見了趙大爺可是見鬼了,他要活著有一百多了,你都成了王大爺了,還要找大爺,怎么可能。王慶和說現在活一百多的人有的是,他說我的本事比他大,在北京有能力的朋友比他多,他托我幫他找找趙大爺。找不著趙大爺找他兒子,找他孫子,他得當面跟趙大爺他們說,小四兒真不是東西!
我說,干嗎要這樣?
王慶和說,我欠了人家這句話。
半天,王慶和又說,我今年快七十了,有心臟病,說走就走,我不能帶著這句話到那邊去。
北京七月的傍晚,一陣風吹來,飄過玉簪花的陣陣清香。
二0一一年,因為考察王府的事情,我在一本美國人湯姆森等人于一百多年前拍攝的照片集中,又看到了當年掛在黃老婆子家的那張格格照片。兩張照片似乎出自同一張底片,大小不同而已,照片上的格格著自底繡花旗袍,用憂戚的眼神看著我。在翻到它的同時,我幾乎要驚叫起來。
照片下邊的說明是某王府側福晉。
與珍格格無關。
原載《人民文學》201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