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勺一進城就覺得眼睛不夠用。
這一點,木勺的哥哥金勺有切身體會。金勺從偏僻的老家烏地吉木跳出龍門,大學畢業分到市里工作,如今成了市里一個重要部門的領導。金勺當年進城的時候,樓房還沒有現在這么高,車輛也沒有現在這么擁堵,但是眼睛照樣不夠用。金勺好奇的目光老是在那些來來往往的自行車里穿梭,畢竟單槍匹馬底氣不足,眼里多少還有幾分惶恐。
當然。嫂子淑娟就不一樣了。淑娟從小在城里長大,對鄉下人天生有一種隔閡,就是拿上放大鏡在鄉下人身上也難找到芝麻綠豆大的優點。淑娟名字聽起來很溫柔,但是性格很倔,剛結婚的時候經常趾高氣揚把金勺教訓得體無完膚。淑娟這一與生俱來的優勢,直到金勺當上領導后,隨著金勺地位的提升才慢慢喪失。在淑娟看來,小叔子木勺是一條夾尾巴狗。一條沒有見過世面手腳無措畏畏縮縮的鄉下夾尾巴狗。
木勺和金勺是孿生兄弟,哥倆從小聰明懂事。可是一次意外,讓這對孿生兄弟的命運大相徑庭。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哥倆放學回家爬上樹去采摘野果。木勺在樹上踩斷樹枝摔下來,跌斷了左腿成了瘸子。就是那幾顆野果,斷送了木勺的一生。中學在二十里外的鎮上,每天得早出晚歸,木勺腿不方便,小學畢業就自覺回家繼承了父業。好在后來在幾任媒人的努力下娶了一個寡婦,養下了兩個孩子,總算完成了傳宗接代大業。如今村里人都外出打工,木勺還是因為腿上毛病,成天只得在家里守著那幾畝薄地,日子過得更加艱難。木勺幾年難得進一回城,和已經在城里見了世面的農民相比,顯得更加憔悴。
因此,在哥哥家愉快地吃過晚飯后,金勺趁著酒興,說要請木勺一起分享文化盛宴的時候,淑娟挖了金勺一眼:
分享……
淑娟呵呵笑了一下,沒說什么。
淑娟的表情有些怪,笑聲后面多少有幾分譏諷。金勺知道淑娟笑聲里面的豐富內涵,心里為弟弟打抱不平:
娘的,不就因為木勺是鄉下的農民!農民怎么啦,農民就不配享受精神生活啦?!
金勺本來晚上還有應酬,但是有了這段小插曲,金勺的態度就變得更加堅決,執意要親自開車陪著木勺一起去。
金勺說的分享文化盛宴。其實就是去看電影。
說到看電影。木勺一下興奮起來,那張早讓太陽曬得和牛屎差不多黑的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
“電影院?”
“你以為還是壩壩電影啊!高清影院,聽說過不!?”淑娟撇撇嘴,目光掠過木勺的頭頂,落在飯廳外面那排灰暗的樓群里。
木勺確實沒聽說過。電影對于木勺來說已經成了遙遠的童年記憶。老家烏地吉木每年都要放幾次壩壩電影,每次放電影村里都比過年還熱鬧。但隨著改革開放進程的加快,壩壩電影早已被市場經濟邊緣化,成了城里人的專利。還是十年前進城來,跟哥哥去禮堂里看過電影,但確實沒有聽說過什么高清電影院。因此,木勺想去高清影院去看電影的愿望就更加迫切:
“啥片?”
“讓子彈飛!”
木勺一下找到了當年在老家看壩壩電影的喜悅,一聽這名字,立即沖著哥哥金勺嘎嘎嘎嘎笑起來:
“哥,你還記得村里胡大老倌不?”
在木勺的笑聲中。金勺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出那個戴了一輩子油膩膩瓜皮氈帽,特別愛貪小便宜的老漢。木勺邊笑邊說:“胡大老倌愛貪便宜有臭毛病你是知道的。老漢頭一次看打仗的電影,看到電影里的機關槍打得砰砰砰砰響。心里就盤算開了,要是弄個子彈殼做煙鍋嘴多美啊。第二天天還不亮,老漢就到了放映場,可是翻遍草叢也沒有找到子彈殼。老漢一氣之下,在那里跳起腳的罵:是哪個狗日的比老予還早,這么多子彈殼都撿光了,一個都沒給老子留……”
木勺笑得很響亮。金勺也跟著嘿嘿嘿地樂。
哥倆那副傻乎乎樣子,讓淑娟覺得無聊。淑娟搖搖頭,對沉浸在歡樂氣氛中的兩個大老爺們道:“這有啥好笑的,都老掉牙了!”
淑娟說這話是有根據的。淑娟還在好多年以前,就聽木勺和金勺講過這個故事,盡管每次重復的情節都一樣,哥倆仍然笑得一臉的燦爛。
一陣笑過后。木勺說:“現在看一場電影得七八塊錢吧?”
淑娟瞪著眼睛,撇撇嘴,一臉的不屑:
“嘁——你才舍得說哩,大著膽子猜猜看!”
“那也不可能要二三十塊呀……”木勺眼里多少有幾分驚恐。
哥哥金勺已經看出了木勺眼里流露出的擔心,生怕說出實話嚇著弟弟,還沒來得及岔開話頭,就被淑娟一口就接了過去:
“120!”
“啥啥啥?”木勺一對小眼睛閃電般眨巴著。脖子也伸得長長的,等待嫂子更正她的玩笑話。
“現在的物價一天一個樣。說了你也不信,到電影院你就知道了!”淑娟嘿嘿嘿地笑著,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不再搭理木勺。
“120?”這下輪到木勺瞪眼睛了。木勺鼻腔里輕輕地啊了一聲,嘴巴張得圓圓的,半晌才咂著嘴唇囁嚅地罵出這樣一句話來:
“120,狗日的電影院要搶人嘍!”
木勺就是帶著這種激憤的心情,坐著哥哥金勺的小車到電影院的。電影院里遠沒有鄉下壩壩電影熱鬧。影院大廳的電子大屏幕上,清晰地滾動著電影票的價格。嫂子確實沒有和他開玩笑,這就讓木勺感到更加悲憤:
前兩年大米沒漲價,那就是100斤大米呀!
在他們的老家烏地吉木,田少人多。土地沒下戶前,木勺一家五口人,正常年景也只能分到兩百來斤稻谷,碾成米也就是一百五六十斤,遇上天災一年打下來的米還頂不上這一張電影票。這世道也他娘的變得太快了!
木勺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本來有勸哥哥放棄看這部電影的想法。但一看到嫂子那張滿不在乎的臉,想了半天還是憋在心里不好說出來。盡管哥哥家景好,但掏錢看這么貴的電影,木勺心里仍然覺得難受。
木勺這種復雜的心情,直到嫂子拿出三張贈送的票才有所緩解,畢竟沒有從哥哥嫂嫂錢包里拿出那嘎嘎響的錢買票。
木勺心里憋著氣。湊過去對嫂子說:“把那票給我瞧瞧,我倒要看看120塊錢一張的電影票是啥樣?”
那是單位上送的票,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片子都可以去看的。木勺拿著票,左看右看也研究不出個道道來,不停地問這問那,這就讓嫂子淑娟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感到渾身不自在。
嫂子心里不舒服,就在一邊發著嗲,讓金勺陪她去看一部愛情劇。金勺不好當著弟弟掃愛人的面子,畢竟自己事多,弟弟到城里來很多事情還得靠她來張羅。就這樣,三個人分成了兩撥,金勺和淑娟先換票進了影院,木勺獨自去看《讓子彈飛》。
木勺拿著這張電影票。磨磨蹭蹭猶豫不決。看著賣票柜臺前面來來往往的人,木勺心里老是想著這樣的問題:
這可是100來斤大米呀!
這可是兩個孩子一學期的開銷啊!
那100斤大米沉甸甸地壓在木勺的身上,讓他邁不動腳步。
木勺只覺得心跳加快,喉嚨發干,腦子里閃現出這樣一個念頭:
老子去買張碟子只要幾塊錢,回去想咋看咋看!
好看的電影在電視里也要播的。總有一天要讓老子逮著看!
木勺這樣想著的時候,他把票遞進賣票的窗口:
退張票!
木勺像做了什么虧心事,那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里面小姑娘顯然沒有開展過類似業務,但仍然面帶微笑很有禮貌地說:
“先生,請問你有什么需要服務的?”
木勺清清嗓子,聲音提高了幾度:“麻煩你退張票!”
小姑娘看看他的票,笑了一下,搖搖頭:“對不起,這是贈票,不能退的!”
木勺哦了一聲,還要堅持,小姑娘已經很堅決地把票遞了出來。
木勺有些失落。看著身后不斷有人聚過來,自覺在他的身后站成一排,木勺悄無聲息地從人群中退出來,拿著那張票就開始叫賣:
“電影票,電影票!”
木勺這一喊,那些還在排隊買電影票的人都怪怪地看著他。
“電影票哎,電影票!”
木勺想不通。都說城里人賊精,可是在他眼里這些人全他娘的是榆木疙瘩腦袋。還傻乎乎排啥隊,這么好的事那腦袋居然都轉不過來。
木勺的舉動早已經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
這就是影院里的保安。
木勺那張票還沒有出手,就有保安過來干涉:
“干啥干啥,去去去!”
“賣張票,我自己的!”木勺理直氣壯地說。
“胡扯!”保安穿著那身服裝,有一種狐假虎威的感覺,但那一聲吼卻底氣十足。
現官不如現管。木勺知道,現在這世道就是這樣,很多人只要手里有指甲大小的權力,都要把他發揮到極致。木勺只好賠著笑臉作了深刻的檢討,當著保安的面,規規矩矩把那張票揣進腰包,若無其事地往外走。
活人還會讓屎憋死?出了售票大廳的門,木勺避開保安的視線,像地下工作者一樣,見人就湊過去:
“要電影票不?”
“讓子彈飛,要不要?”
有人怪怪地看著他,多數人快步走開了。
木勺確實有些失望。還說城里人素質高,在木勺看來,這些人大多是白癡,跟精明的鄉下人相比差遠了。
在木勺不厭其煩的努力下,終于有一個人和他搭訕:
“啥電影?”
“讓子彈飛!”木勺脫口而出。
“多少錢?”
“這不一個價嗎?120!”
對方嘁了一聲,扭頭就走:“你以為是春運期間倒火車票呢?要是120,我早到里面買去了!”
木勺想想是這理。弄了半天終于有了一個識貨的主,木勺多少心里有幾分高興。看樣子這家伙是吃過這方面甜頭的,牙一咬:“那你開個價,大丈夫說一是一。”
“80!”
木勺心里像被人抓了一把。木勺知道對方不是省油的燈,打了個哈哈,道:“一看你哥子就是個爽快人,還在乎這些毛毛錢!添20塊湊過整數,怎么樣?”
平頭嘿嘿冷笑道:“一口價。不干算毬!”
平頭說著就往后面退了一步。做出要往里面走的架式。
雖然那快到手的大米一下撒了一小半,木勺還是咬著牙點了頭。
平頭從包里摸出錢夾,笑瞇瞇地拿出了80塊錢來。問題是平頭接過電影票,立即就翻了臉;
“騙老子,你這玩意兒哪里是電影票?!”
木勺也慌了神,其實電影票是什么樣,確實他也沒見過。但木勺也不是木頭人。他想起剛才哥哥嫂嫂給他說的要先換票,靈機一動,說:
“這你就是外行了!這是贈票,專門送給大領導看的,懂不?想看哪場看哪場!”
“吹牛!怎么沒有座位號?”
“把這票拿到窗口去換呀!不管哪部電影都成的。你知道不,有這票,你就成了大領導,想坐哪個座還不是憑你高興選……”木勺做出老練的樣子。
“哼。還要到窗口去我還要你這票干嗎?”
平頭將信將疑,不等木勺把話說完,把票往他手里一塞,氣呼呼地走了。
看著平頭的背影,木勺腸子都悔青了:要是當時把票換了,這幾十斤大米不就到手了!
有了這一次教訓,木勺決定亡羊補牢。
木勺吁了口氣。神情自若地去大廳的另一個窗口,把那張讓他捏得汗涔涔的票遞了進去:
“換票,讓子彈飛!”
“什么時間的?”
“9點50分!”
“選哪個號?”
里面的小姑娘撥弄著鼠標,木勺看懂了。木勺把腦袋伸進小窗口,手指著中間那個空格說:“7排1號。”
這個座位在木勺看來是蠻好的。選擇這個場次是有道理的。哥哥嫂嫂是7點40的電影,現在還不到8點20,等他們看完出來,他無論如何也把電影票處理好了。
時間就是大米,他得在哥哥嫂嫂出來前把這100斤大米搞定。
問題是木勺一進大廳,就讓保安給盯上了。保安那雙狐假虎威的眼睛警惕地盯著木勺的一舉一動,讓木勺不敢輕舉妄動。
夜幕早已扯上,外面的路燈故意精神地亮著,好像有意要讓木勺之流的家伙無處安身。再這樣耗下去這100斤大米就這樣白白糟蹋了。木勺嗓子發干,腦子里飛快地想著辦法。木勺定定神,神情自若地噓著不成調的口哨,背著手轉到了外面和保安玩起了躲貓貓。
可是木勺到外面守株待兔的夢想很快就被保安粉碎了。
木勺前腳才出門,保安就從后面攆了上來。保安那張因為嚴肅緊緊繃著的臉如冬天冰冷的水泥地板一樣堅硬。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探照燈般直視著木勺,清清楚楚地洞察著木勺的內心世界。
木勺心里直罵娘,暗地里啐了一口。拖著那條瘸腿,徑直吹著那不成調的口哨走了:
娘的,老子惹不起,還躲不起么?
木勺雖然躲開了保安那探照燈一樣的眼睛,但心里暗暗叫苦:要是狗雜種一直在這里耗著,問題是時間一分一分過去,錯過這個時間,什么都完了!
那100來斤就要到手的大米對木勺來說,實在誘人。木勺只是把他的行為簡單收斂了一下,轉了一圈后又繼續在門口開展工作,對過來的人悄悄打著招呼:
“要電影票不?讓子彈飛!”
“電影票,電影票!9點50讓子彈飛!”
這時候來看電影的大多成雙成對,跟剛才的情況差不多,很多人都怪怪地打量著木勺。
看著這些城里人趾高氣揚的樣子,木勺心里有些憤憤然:老子這票又不是偷的搶的,老子賣自己的票招誰惹誰啦?奶奶的!
馬路上的路燈似睡非睡,精,神地泛著曖昧的光芒,似乎都在嘲笑著他。時間已經9點了,這就意味著再過半個小時,哥哥嫂嫂那場電影就要散場。不管怎么說,不能因為這事掃了哥哥嫂嫂的臉面,傷了他們的心。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木勺感到有幾分沮喪的時候,有一個中年漢子終于停下了他悠閑的腳步。
這一次,木勺吸取的教訓,把價格壓到了最低:
80元!
問題是100斤大米降到了80斤,依然不穩當。就在漢子掏出錢包付錢的時候,這場交易讓兩個保安逮了個正著。
木勺因為腿瘸,身體十分單薄。木勺那張黑磣磣的臉,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就顯得更加難看,讓人一看就聯想到電影里的反面角色。當然和諧社會,文明執法,兩個保安沒費多大的力氣,一人把木勺的手扭到了后面,另一個像提小雞一樣,一下把木勺的領口拎了起來。盡管木勺一張臉漲成了豬肝,口里不停地表示抗議,但這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木勺被兩個保安連推帶搡弄到了旁邊的派出所。
兩個保安把中年漢子手中的票作為繳獲的戰利品,連同木勺一起交給了派出所的民警。
木勺還是第一次進專政機關,雙腿發軟,心咚咚咚都快跳出來了。警察根本不顧木勺的感受,威嚴地吼道:
“蹲下!把手抱在腦殼上!”
木勺心里發怵。木勺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規定動作,只是在電影里看過,雖然不得要領,但還是腿一軟就蹲了下去,雙手自然就扣在了后腦勺上。
問題是木勺左腳不得力,只得半蹲半跪,模樣看上去有幾分滑稽。
木勺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滑稽的樣子讓他吃了點苦頭。警察以為他到了這種地方還不老實,過來抬起腿一腳就踢在木勺的屁股上,讓木勺弄了個狗吃屎。幸好木勺那雙手還算麻利,本能地這么一護,才沒讓那張并不好看的臉蒙受更為慘重的損失。
兩個保安在警察面前爭著表功,都在搶著向警察描述螳螂捕蟬俘虜木勺的英雄壯舉。好在人民警察對這樣的事早已司空見慣,讓保安把這事交給他們處理,揮揮手就把兩個保安打發走了。
警察打發走兩個保安,看著木勺還是這樣半蹲半跪,這才想起來木勺是個瘸子。警察把那只差點再一次踢出去的腳收回來。就開始問木勺:
“票哪來的?”
“為啥要去倒票?”
警察的聲音不高,卻非常有威懾力。每一個字都錐子一樣戳著木勺。
木勺雖然蹲著,腦袋卻是極清醒的。他不敢有半點隱瞞,一五一十把整個經過向警察和盤托出。
警察問完這些,就忙他的去了。
木勺心里很緊張,他不知道這要犯多大個事。有了這短暫的自由,木勺卻暗暗叫苦:
進電影院的時候,和哥哥嫂嫂約定,就在影院外面那個廣告牌下面會合,哥哥的車過來接。這下好了,讓哥哥嫂嫂在那兒干等著不說,接下來怎么辦?
派出所里掛著一只鐘,指針一秒一秒跳過去,那嚓嚓的聲音像鋸子一樣鋸著木勺的神經,讓他感到莫名的恐懼。木勺這個時候雙腳已經麻木難當,特別是那只殘腿,好像已經脫離了他的身體。人在倒霉的時候,往往會把事情朝最壞的地方想,木勺這個時候想得更多的是:要是被關在大牢里,出去以后怎么向哥哥嫂嫂他們交代?這張臉往哪擱?!
木勺冷汗直流,臉子里一片空白。他感到無比的沮喪:
娘的,這霉倒大了!
娘的,這下玩完了!
就在木勺感到萬念俱灰的時候,他聽到震霆般一聲吼:
“滾——”
木勺嚇了一大跳,一下沒反應過來。只是畏畏縮縮地對他發號施令的警察囁囁地道:“我……”
警察不耐煩,像攆蒼蠅一樣手一揮:
“滾滾滾滾滾!”
木勺趕緊放下扣在后腦勺上的手,站起來就往前面打了幾個趔趄。那雙酸脹的腿讓木勺難以快行,一下就體會到了專政機關的厲害。
那張幸福的電影票就在警察的辦公桌上。木勺不敢奢望警察把那張票留給他作紀念,也不好開口向警察提出物歸原主的訴求,帶著無限的遺憾落荒而逃。
哥哥的車果然已經停在了廣告牌下面。哥哥那發福的身子正背對著他,低著頭在那里翻著手機。
木勺心里很內疚。木勺沒有手機,他身上唯一能體現現代化的東西,就是手腕上戴著一只價值8塊錢的電子表。木勺想看看哥哥到底等了他多長時間,沒想到這一看卻讓他激動不已:
在派出所里蹲著有一種時間凝固般的感覺,分分秒秒異常難熬,其實他只進去了一個半小時,也就說他這場電影還有10分鐘才結束!
這在這一瞬間,木勺心里又有了這樣的想法:
娘的,活了這大半輩子,還沒有見過100斤大米一張票的電影是啥樣?
娘的,老子是有電影票的,憑啥不進去看看?!
木勺這樣想著,低著頭,加快步伐一蹦一跳從哥哥的車旁就往電影院一路小跑過去。
影院里就像一個迷宮,那些張貼著的電影宣傳畫把木勺襯托得更加寒磣。木勺從一樓找到三樓,好不容易找到他所在的放映廳,離終場只剩最后兩分鐘了。門口很安靜,遠沒有鄉下壩壩電影的喧鬧。木勺有幾分失望,還是小心翼翼地把放映廳的門推開了一條縫。
就是這一條逢,門縫里傳出沉悶的槍聲。木勺的心一下激動起來,但隨即從門縫里閃出一個服務員,奇怪地打量著木勺:
“干啥?”
“看電影!”
“呀,都快結束了,票呢?”
“噢,票……丟了!”木勺找到了一條理由。
“看下一場吧,沒票不能進去的!”服務員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忽閃著一對好看的大眼睛,語氣非常堅決。
“不不不,我有票的,7排1號!”
“我從來沒有在影院看過電影,看一眼,就看一眼……”
木勺不管小姑娘答應不答應,伸出手就把門推開了一條縫,從小姑娘身邊擠了進去。
影院里的感覺真好,音樂震耳欲聾。木勺剛剛看到了一個模糊的鏡頭,銀幕上就開始出現字幕,隨即燈“啪”就亮了。
影廳里的人都站起來。一個一個從他身邊擠過去。
木勺把字幕全部看完,最后一個跨出影廳的門。電影沒看成不說,這100斤大米就這樣沒了。雖然只看到了最后一個鏡頭,木勺心里還是蠻高興的:
娘的,老子也過了一次在大城市高清影院看電影的癮!
娘的,100斤大米看一次的電影不就是這個屌樣!
木勺想想確實也值。如今村里能到這里看這么貴的電影的,肯定只有他一個。要是回到村里一吹,不管他怎么說,那幫老頭老媽不一個個只有愣著的份?木勺一高興,嘴里就自然哼起老家烏地吉木的小調來。
木勺就是這樣哼著家鄉小調走到廣告牌下面的。哥哥嫂嫂顯然已經等急了,老遠哥哥金勺就說:“木勺,你在后面磨蹭個啥,不看看都等你多長時間了?!”
“鬼攆著你了還是咋的?剛才明明看到你了的,叫你也不應,這個時候了你還要瘋瘋癲癲跑進去干嘛?!”嫂嫂淑娟很不耐煩,絮絮叨叨幫著哥哥聲討著木勺。
“嘿嘿,去看看幕布后面有沒有子彈殼唄。”木勺靈機一動,冒出這句話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