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想解釋什么,張了張嘴,沒說出來。他突然意識到,盼望已久的挨訓,開始了。
局長又開始訓人了。一個個叫過去訓。被訓的人,一般都昂著臉進去,灰著臉出來。出來后,忍氣吞聲地說:“局長又喝酒了!”
這話說得沒錯,局長又喝酒了。判別局長喝沒喝酒的標志,就是看他訓不訓人。局長平時是不喝酒的,也不訓人,見了誰都和藹可親。只有喝了酒,他才訓人,而且,抓住某個倒霉蛋子,一下午能訓兩三次,就好像車轱轆軋人,軋過去一遍,再軋過去一遍,有點酒后駕駛的味道。
局里的人,幾乎都挨過局長的訓,一聽說局長喝酒了,就老老實實地在辦公室等著,等局長叫過去訓話。沒準就叫住誰了。如果局長要訓你,你偏偏不在,這就很不美了,很不好說了。
局里只有兩個人沒挨過局長的訓。
一個是書記老韓,局長從來不訓他,喝了再多的酒,也不訓。關鍵是不能訓。憑什么訓書記?職級平等,訓不著人家。
另一個是臨時工老杜。局長也不訓他。不訓他,是因為他不在體制內,輪不著局長親自訓他。要訓的話,由辦公室馬主任訓就可以了。但馬主任對老杜很尊重,也不會訓他。因此,老杜成了一個沒人訓的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很是快樂。
不挨訓,自有法寶。這就是古人說的“老牛自知黃昏晚,不用揚鞭自奮蹄”。老杜很自覺,很吃苦,樣樣工作都干得很出色,沒有任何理由訓他。
但老杜的心里很不踏實。同志們都在挨訓,只有自己不挨訓,這讓他感覺很不自在。不挨訓,說明人家沒把他當作自己人,把他擋在了體制外。按說,他這樣的臨時工,是最該挨訓的,誰都可以訓,彎腰隨便撿,到處都是訓他的理由。
老杜想,如果自己不挨訓,臨時工能干到頭嗎?
有了這種認識,老杜就找機會挨訓了。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挨訓。看準了這一點,就爭取讓局長訓一訓了,以保持和同志們平等。
一天下午,老杜握著乒乓球拍,敲開了局長的門,要求和局長打球。
局長看看老杜,興奮地說:“想殺兩盤?殺兩盤就殺兩盤!”又看看墻上的掛鐘說:“還沒到下班時間。你在辦公室等我,我叫你!”
老杜回到辦公室,心里思謀著該輸還是該贏。
以往,老杜和局長打球,都是局長來叫他。老杜就是有這個本事,乒乓球打得好,到哪兒都有人找他,閑不著。說白了,他的工作內容,就包括陪同領導打球。陪領導打球,這是門學問,不但是繁重的體力勞動,還是繁重的腦力勞動。接觸領導,有許多問題,需要用腦子想。不該贏的時候,你贏了,你能高興得起來嗎?
老杜等著局長來叫他,一直等到下班,可局長并沒來叫。老杜想,局長忙,一定有工作沒干完,多等一會兒吧。可是,等到天黑,局里的人都走完了,也沒見到局長過來。
老杜又來到局長辦公室門口,敲了敲局長的門。敲了半天,沒人開。
局長不在。局長去哪兒了呢?老杜下樓來到值班室,聽看門的老王說,有人把局長接走了。
老杜只好往自己家走了。局長一定是去喝酒了,有人請客嘛。老杜想,既然去喝酒了,又是晚上,肯定不會回來了。想到這里,老杜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認定局長不會到局里來了。
可他沒想到,夜里10點,馬主任打電話找他,說是局長回到局里了,要打乒乓球。
老杜趕到局里時,局長已換上了運動衣、運動鞋。局長手握球拍,一副決戰的架勢,似乎勝利在望。
局長揮揮球拍說:“我叫你在辦公室等我,你怎么不等呢?”
老杜想解釋什么,張了張嘴,沒說出來。他突然意識到,盼望已久的挨訓,開始了。
“不是我批評你,你不等我,是什么意思?你能來局里工作,是誰簽的字?你不知道一支筆簽字嗎?”
老杜謙恭地笑笑,點頭稱是。
“以往,我沒批評過你,不見得是對你好!我就是要看看,你值不值得我批評!就拿打球這件事來說吧,表面上看,我總是請你陪我打球。真是這樣嗎?現在,我告訴你,不是你陪我,而是我陪你!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老杜知道該自己表態了,連聲說:“對對,局長說得對!請不要生氣。”
“我能不生氣嗎?我回來一看,你不在了!你為什么不在了?你瞧不起我嘛。如果不是我當局長,能有你的工作嗎?你一定要懂道理,是局長陪你打球,而不是你陪局長打球!”
老杜連聲給局長陪不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著馬主任。馬主任卻裝作什么也沒看見,若無其事地望著房頂。
局長手里握著球拍,遲遲不開戰。局長繼續訓著:“不管你心里服不服,我是局長,你是臨時工。我一句話,能讓你端上飯碗,也能敲掉你的飯碗。你信不信?”
聽到這句話,老杜有了心驚肉跳的感覺。
局長盯著老杜,突然說:“算了,今天沒心情打球了。你回去吧,用肩膀想一想,我說的對不對?”
局長結束了訓話,挾著一股風,走了。
馬主任隨在局長的身后,回過頭來,朝老杜擠眉弄眼地笑笑。
第二天,一切照舊。不過,同志們似乎都知道了,昨晚,老杜挨訓了。老杜明白,這是馬主任撒的風,馬主任是給他幫忙呢。
下午,局長過來問:“老杜,下班打球吧?”
老杜的臉上笑著,嘴里應著:“好好,打球,打球!”
老杜的心里十分愜意,少有的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