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租界里的法庭
上海建國中路上,有一幢并不起眼的小洋樓,原先是盧灣區人民法院辦公地。然而鮮為人知的是,這里曾是法國租界會審公廨。
會審公廨是租界時期舊上海形成的一種特殊的審判機構,俗稱“會審公堂”或“混合法庭”,是由上海道臺代表與外國領事聯合組成,負責審理租界內華人或華洋之間民事訴訟的專門審判機構。
1843年,上海出現租界,列強憑借不平等條約中關于領事裁判權的規定,在租界內設立了領事法庭。1864年,列強將領事法庭改為會審公廨。1902年6月10日,各國駐上海的領事團通過的《上海租界權限章程》,進一步擴大了法外特權。該章程共有四條,規定了設在上海的各國租界總領事和各國領事有拘捕、傳訊、審判被告的權力,該章程實際上使得上海的裁判權皆由外國人所掌控。
辛亥革命爆發,當時上海光復,道員逃遁,公廨陷入癱瘓。各國駐滬領事乘機曲解相關章程,自行委任讞員,公廨內部組織及運作遂由駐滬16國領事團完全操縱。本應屬于中國政府的司法機構,卻一步步淪為列強在華行使特權的保護傘。
這一怪胎,自然引來國人的不斷詬病。如胡適主持的《現代評論》雜志曾指出“上海會審公廨既非中國的機關,尤未經中國何等正式的同意,乃純成為外人侵害中國司法之一種事實矣”。另有專家參考世界他國司法慣例,認為“此種領事裁判之特殊機關,弱國如土耳其,小國如安道爾,亦未嘗有之。有之獨我國耳”。因此,其“違約悖理,顯而易見”,世界上之惡制度,無有“過于此者”。
無果的嘗試
民國肇造,袁世凱出任臨時大總統,就授意北京政府外交部圍繞上海公共租界的會審公廨問題,同列強進行交涉。
1912年,北京政府外交部照會各國駐華公使團,要求收回上海的會審公廨。此后外交部經過與各國公使的多次磋商后,作為領銜人,英國公使朱爾典于1916年6月致函北京政府,表示各國可以將會審公廨交還中國,但前提是中國政府必須事先聲明,對于辛亥年間上海領事團接管公廨后的那些做法,應承認繼續施行。同時,朱爾典還在照會中提出五條要求,意在把人員的任免權及公廨的運行權繼續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如此苛刻的條件,北京政府自然不能接受。7月22日,外交部照會朱爾典,駁斥了朱爾典所提條件。同時中方也針對性的提出五條辦法,申明用人權、財務權皆都屬于中國,列強應予以承認。
于是雙方就北京政府的照會內容斷斷續續地展開磋商,就這樣,一年年的光陰流過。雙方意見始終未能達成一致,談判陷入僵局。
由于交涉未果,北京政府不能從內部改變會審公廨的運作模式,所以只得從外部對列強的司法舉措進行限制。北京政府大理院(即最高法院)宣布,上海會審公廨的判決沒有約束力,中國有關機構并無協助執行的義務。第三者可就判決提出異議,并準許位于華界中的中國其他法庭重新受理已經會審公廨判決的案件。
不過,這僅是權宜之計,握有司法特權的列強們,自然不會買租界之外法庭的賬。
之后,北京政府忙于內戰,暫時無暇考慮會審公廨事宜。民國第一次的嘗試便歸于流產。
“友誼”的磋商
1926年5月5日,在上??偵虝廊A的大廳里,賓客盈門。自命為商埠督辦的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為上海各界人士舉行了茶話會。會上,孫出人意料地任命著名地質學家丁文江出任淞滬總辦,并宣讀了由丁起草的“大上?!庇媱?,其中收回會審公廨是其中關鍵一條。孫、丁二人便成為日后收回會審公廨的決策人與執行者。
為什么會是由地方實力派與學者共同促成此事?這還要從一年前外交部與領事團的交涉講起。1925年,五卅慘案爆發,北京政府以此為契機,再次啟動了收回會審公廨的談判。然而,談判依然毫無進展。至1926年春,京津地區政局驟變,直奉聯軍同國民軍戰事再起,談判因之時斷時停,讓國人看不到一絲希望。
眼看北京方面交涉無果,上海紳商立即行動起來。他們發現剛剛到任的孫傳芳頗欲有所作為,以博取上海人民的好感與支持,于是紛紛進言,“到上海后,亟應做幾件有利于國家及大眾所期望而中央不能解決之事。會審公廨為上海居民受害最深、最不合理之制度,如能收回法權,定得上海商民擁護”。孫自然深為所動,很快著手物色淞滬總辦人選,最終確定聘請丁文江。
之所以考慮丁氏,與其個人氣質與行事方式有關。丁氏心胸坦蕩,一無芥蒂,早年的留學生涯更將其塑造成一個“歐化最深”“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是以對西方人的思維取向與游戲規則有相對深透的了解。表現于外的就是他“不以勢力,不以手段,只以公道”來貫穿談判桌上的折沖樽俎,相信“天下事誠能動人,拙能勝巧,堅忍能制油滑”。丁氏的這種風格恰恰是西方人所最能接受的,雙方之間的溝通不存在問題,還帶有一種“友誼”的磋商的意味。
丁不辱使命。他采取了兩步走收回利權的方法:首先,建設統一的上海行政中心,大搞市政建設,向外國人顯示中國人的才能與效率,使得侵略者們少了一些不放棄利權的借口。接下來,他便把博弈的重心轉移到談判桌上。
5月21日,中外雙方第一次交涉會議在交涉公署外交大樓舉行,中方的出席代表為丁文江、許沅與江蘇交涉署交際科科長楊念祖,領事團代表則由英國駐滬總領事巴爾敦(SidneyBarton)、美國駐滬總領事克寧瀚(Edwin S. Cunning)、日本駐滬總領事矢田七太郎三人充任。中方提出了四方面的要求,即民事案件全部收回、刑事會審權收回、領事關于傳票拘票的簽字權收回以及檢察權收回。
談判之初,丁文江利用私交鼓動領事團的英國高級官員讓步。而在具體的談判過程中,外方以中國當時的法律過于苛刻,且中國地方官不能秉公執法為由,阻擾談判進程。為了使談判能獲得突破性進展,丁文江與許沅在談及公廨暫行章程中作出“凡與租界治安直接有關之刑事案件,以及違犯洋涇浜章程及附則各案件,暨有領事裁判權條約國人民所雇華人為刑事被告之案件,均得由領事委派一人觀審,該員得與審判官并坐”的巨大讓步。也就是說,雖然會審公廨中國政府可以收回,但是在審案的時候必須得接受外國人的監督。這個監督員還可以和中國的法官平起平坐。
談判的過程當中,令外國領事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1926年7月,北京學生和工人又帶頭掀起了全國性的要求關稅自主的反帝愛國運動。形勢的發展對外國領事們已經越來越不利,他們擔心繼續干擾談判的話,上海地區也將爆發同類的運動。同年8月,雙方終于正式簽定了《收回上海會審公廨暫行章程》。
1927年1月1日,有五十多年歷史的會審公廨被中方收回,繼之設立的臨時法院第一任院長由留美學生徐維震擔任。
對于丁文江收回了上海租界的會審公廨,胡適曾講:“收回公共租界的會審公廨當然是他最大的成功”。不過我們還應清醒地看到,通過“地方交涉”與“友誼磋商”而簽訂的章程,帶有濃厚的妥協色彩。領事會審制度的維持使得外國在華勢力依舊可以對中國的司法運行起很大的影響。特別是具有相當權力的臨時法院書記官長,得由領事團推薦,如要撤換,須得領事團同意。這無疑使中方在管理臨時法院時備受掣肘。
所以,會審公廨雖易名為臨時法院,但這個怪胎依然未能清除徹底。
改組臨時法院
根據《收回上海會審公廨暫行章程》規定,該章程施行期為三年,到1929年12月31日期滿。如果到時雙方仍未達成最后解決辦法,則繼續施行三年。倘若中方要求修改,則須提前六個月提出。
1928年6月15日,王正廷出任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長。不久,國民政府公布《中華民國與各外國舊約已廢新約未訂前適用之臨時辦法》,其要點之一為:除外交官、領事官外,在華外人受中國法律之支配及中國法律之管轄。這實際是針對租界內的臨時法院而言??梢?,收歸改組臨時法院已納入到王正廷鼓吹的“革命外交”的范疇之內。
1929年5月8日,王正廷代表南京國民政府照會英、美、法、荷、挪、西六國公使,指出上海公共租界內會審公廨及臨時法院雖之前北京政府與各國屢次交涉,但“終以性質不明,系統紊亂,與全國制度歧異,人民因其不便,交相詬病……方今中外邦交日益親善,亟應本此意旨力圖改革,以應現代之需要”。照會希望領事團對臨時法院問題“開誠商議,迅速妥訂正當圓滿之辦法?!?/p>
12月9日,有關上海公共租界臨時法院問題的正式磋商在南京舉行。中方派出歐美司司長徐謨、錢泰等人。
談判極為艱難曲折。中方據理力爭,要求取消外國人的陪審或觀審,華洋混合案件完全由中國法官審判;司法警察和書記官由法庭設置,歸法庭指揮;收回監獄等。但外國代表反對甚力,堅持外國領事陪審、法警權和監獄管理權。經過長達28次的反復磋商,1930年2月17日,徐謨代表王正廷,與英、美、法、荷、西、挪六國駐滬領事分別簽署了《關于上海公共租界內中國法院之協定》。通過此協定,中國收回了過去在租界內法院問題上所失去的絕大部分主權??梢哉f是一次重大進展。
然而,各國領事也有自己的“小算盤”,絕不做“虧本生意”,他們仍然緊緊攥著一些特權不放。如司法警察問題,中外雙方爭論得異常激烈,各國領事堅決一絲一毫不讓步。最后雙方妥協的結果是:“各該法院之司法警察警員由高等法院分院院長于工部局推薦后委派之;高等法院分院院長有指明理由將其免職之權,或因工部局指明理由之要求,亦得終止其職務”。這意味著司法警察的任免權大半還掌握在各國領事手中。是故這次談判并未達到“最后之解決”的目的。
法警問題給整個法院問題的解決拖了一個長長的尾巴,仍如芒在背。對于這一妥協,南京國民政府的司法部長王寵惠、外交部長王正廷曾在一次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上指出:新協定“其未能完全達到我國愿望之點則以上海租界尚未收回,行政權操之于人,形格勢禁又不能不兼顧事實之處”。
12年后,也就是直到1942年10月10日,蔣介石發表宣言,宣布英法放棄在外特權的那一刻,頑固地在中國存在近百年的會審公廨才算是正式退出歷史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