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7年1月3日,漢口江漢關碼頭的鐘樓廣場。
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組織集會演講,宣傳革命道理,控訴列強暴行。這是武漢各界慶祝國民政府正式遷漢辦公系列活動的一部分,也是抗議英國人一個月前在天津逮捕17名國民黨員并交給北洋政府,其中7人未經審判,立遭處決。抗議者高呼反英口號,揮舞拳頭,朝租界里的印度巡捕和英國軍警吐痰。
忽然,從毗鄰的英租界里沖出一群印度巡捕。接著,幾十名英國海軍陸戰隊士兵分別從匯豐大樓和岸邊軍艦上沖出,距離集會群眾只有咫尺之遙,荷槍實彈,端著刺刀,準備干涉。
有些群眾不顧一切,撕開上衣,繼續抗議。有的英軍嚇得后退,有的英軍朝天放槍。聽到槍聲,集會亂作一團,頓時散去。驚慌之余,有的人跑錯了方向,闖進了租界。霎時間,槍聲伴隨著毆打和鮮血,集會群眾一人死亡,五人重傷,三十多人輕傷。這就是“一#8226;三慘案”。
集會民眾赤手空拳上前搏斗。英軍寡不敵眾,撤回租界。憤怒的中國人不依不饒,推倒路障,沖進租界。
租界里的英軍架起機槍,江面上的英國軍艦生火起錨。戰火一觸即燃。
流血事件如何收場?難題擺在了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長陳友仁面前。
“革命外交”
1926年5月,陳友仁就任廣州國民政府外交部長。他首次提出“革命外交”的口號。指出“革命的外交,應取斷然的革命手段,堅持到底,寧為玉碎”。
具體到執行層面,陳友仁認為“革命外交”包括四項內容和一種手段:一是“更正不平等條約,并締結以平等為原則之新約以代替之”,這被他視為“國民政府外交政策之主要目的”,也是對國民黨一大宣言及孫中山遺囑中“取消不平等條約”的落實;二是重開關稅會議,堅持關稅自主;三是矯正列強濫用領事裁判權侵犯中國主權的行徑;四是恢復中國對租界和租借地的行政權。此外,與列強交涉采用強硬手段,絕不妥協退讓。
顯然,他收回租界的想法早已有之。
1917年,北洋政府加入協約國陣營,對德、奧宣戰,順理成章地收回了漢口德租界、天津德租界和天津奧租界。1924年,經過多輪交涉,蘇聯宣布放棄沙皇俄國在華租界。對于中國來說,剩下最難啃的就是英國。英國是近代最早侵華的國家,也是列強在華的“帶頭大哥”,一旦由此突破,政治影響力大,有助于推動租界問題的解決。
陳友仁知道,漢口是《天津條約》迫使中國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1861年3月,英國以上海租界為樣板,與湖北布政使簽署條約,在漢口設立租界。漢口是九省通衢,地理位置得天獨厚,一旦收回這里的租界,其積極影響不可低估。同時,英租界在漢口的存在,對于同在武漢的國民政府是個威脅。因此必須收回。
“一#8226;三慘案”發生后,恰在漢口出席中國國民黨黨政聯席會議的陳友仁緊急約見英國駐漢口領事,限令英國水兵迅速撤回艦上。局面復雜,但他異常清醒:與民意洶洶的中方相比,英方面臨更大的被動:既要保護租界,又要保護僑民,兩種訴求難以兼顧。陳友仁堅信,自己有壓倒英方的勝算和勇氣。
舌戰
對于這場中英交涉,陳友仁之子陳丕士記述了一段對白:
“陳先生,如果你們的政府是文明的政府,你們應該能夠為武漢的英國人的生命財產提供保護。”
“我們的政府是文明的政府,是中國人民的政府。正如你所知道的。當中國人身穿絲綢時,恐怕英國人只不過身體涂著藍顏色,到處亂跑。至于說到保護,顯然你們已經把這一任務承擔起來了,因為你們已采取措施來保護你們的國民。中國國民政府再參與此事是不合適的;這樣做,可能導致混亂和適得其反的效果。”
“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們已經命令你們的海軍陸戰隊登陸了,而且在租界周圍設置路障站崗;那些哨兵還手持上了刺刀的槍。按中國人民的看法,這是用一種野蠻的方式來處理事情。所以我說,你們已負責來保護你們自己的國民及其財產了。”
“但是,你們也有軍警駐在租界的邊界上。”
“當然,但他們在那兒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公民免遭你們的刺刀殺害。”
“那么你的意見呢?陳先生。”
“撤走你們的海軍陸戰隊,命令你們的水兵返回軍艦。”
這或許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揚眉吐氣的瞬間。陳友仁步步為營、據理力爭,按照他的計劃主導中英交涉的方向。
在劉少奇、李立三等中共領導人的號召下,租界附近集結的群眾越來越多。英軍見勢不妙,連夜撤離。對此,陳友仁曾說:“我們虛張聲勢就把他們嚇跑了。”
1月4日,碼頭上,滿是等待撤離的英國僑民,場面混亂;租界里,英國的公司洋行紛紛關門歇業,死一般的寂靜;漢口總商會院內,武漢各界團體代表齊集一堂,提出抗議、賠償、懲兇、撤軍、道歉和交接租界等八項對英辦法,并以此請愿。
沖進租界的群眾越來越多,巡捕和公務人員大多作鳥獸散,工部局難以招架,只好請中方出面維持。于是,國民黨中央黨部代表陳群進駐英租界巡捕房,武漢衛戍司令部和工人糾察隊分別接管了英租界的防務和治安,三個連的國民革命軍開進租界。這是六十多年來,中國軍隊首次踏上漢口英租界的土地。然而,要真正實現對漢口英租界的收回,還須得到中英雙方的法理承認,即簽訂條約。
1月12日,英國駐華使館參贊、談判代表歐瑪利一行抵達武漢,開始與陳友仁舉行會談。一上來,歐瑪利就要求中方退還漢口租界,恢復到“一#8226;三慘案”前的狀態,以此作為談下去的前提。陳友仁答道:“如此辦法,必致引起較現在更險惡之局勢。現在雙方之交涉,只可以現在之新狀況為根據。”也就是說,現在要談的,只是對中方收回英租界的法律確認。
盡管英國駐華公使藍普森的態度與歐瑪利一樣強硬,但他得到的英國政府的指令,卻是同意以“一#8226;三慘案”的狀態作為談判的前提,力圖用這樣的讓步,換取對英國人在漢口財產、產業和既得利益的保護。于是,談判從14日正式開始。
對于英租界的前途問題,陳友仁提出效仿北伐軍對德、俄兩國租界的處理方式,改為市轄特別區。歐瑪利傲慢地認為,陳友仁只是地方政府的代表,協商細節問題找總領事即可;原則性問題等大事要待“將來有正式政府時辦理”。他甚至提議將英租界改為公共租界,允許中國參與租界內的行政權和警權。陳友仁當即駁斥道:“中國國民黨黨政聯席會議乃最高臨時權力機構,有權處理一切國事政事,怎能說是地方一政府呢?”
為爭取國際同情,孤立英國當局,陳友仁發表對外宣言稱:“雖然國民政府之意見以為,欲脫離外人帝國主義之羈軛,初不須民族主義之中國與列強從事武力之戰爭,故國民政府深望以談判及協議之手續,解決中國與列強間一切之問題……本政府愿單獨與任何列強開始談判,討論修改兩國條約及其他附屬之問題,但此項談判,須根據經濟平等之原則及彼此主權互相尊重之權利。”
中方的嚴正立場,迫使英方接受改英租界為“市轄特別區”的動議。經過16輪談判,至1月底,原則性問題談定,開始協商技術性問題。
戰爭邊緣
就在雙方磋商行將就緒之際,英國外相張伯倫突然宣布:英國政府決定調兵1.2萬名,以“中國遠征隊”的名義前往上海,不惜一切代價“維護遠東的國際秩序”。同時照會美、法、日等國配合行動。
面對遠東戰云,中方指出,英方對上海的軍事集結,只能是“一種對于中國民族主義勒迫之行為”。陳友仁對歐瑪利表示,只要英國不停止對華軍事威脅,中方就不會在收回漢口英租界的協議上簽字。
英國政府原本計劃,一面用《備忘錄》承諾修改英國在華特權,穩住國民政府,一面聯合美、法統一行動,威逼中方就范。然而,陳友仁采取“單獨對英”的外交策略,暫不刺激其他列強,減輕了外交壓力。張伯倫的聲明非但沒能讓中方讓步,國際輿論反而同情中國,就連英國朝野也反對出兵。
更讓張伯倫泄氣的是,美、法、日等國擔心中國人民收回漢口英租界的烈火燒到自己的租界內,特別是影響到上海的租界,因而對英國的提議并不積極。日本明確表示,其在華駐軍,“只敷自保,愛莫能助”;美國也“不欲將現在反英之憎惡,移于美國身上”,反對武裝干涉。
而在英國軍方,英國海軍司令巴頓曾在“一#8226;三事件”后到漢口考察。他發現此時的長江漢口段正值低水位期,英國海軍陸戰隊一旦登陸,必須經過很長的一片開闊地,直接暴露在北伐軍的射界內,他可不想冒這個險,只能承認,這個季節,“海軍不可能收復漢口”。
全是壞消息。2月10日,張伯倫被迫做出讓步,在下院發表的演說中,同意將租界交由工部局,仿德租界處理辦法,正式交與中英市政董事會,并削減登陸上海的英軍數量。19日,陳友仁做出積極回應,同意恢復談判,但要求登陸上海的英軍立即撤走。這一表態,迫使歐瑪利于當天下午主動登門,承諾抵滬英軍即將撤走。
同日,陳友仁與歐瑪利正式簽署了《收回漢口英租界之協定》,其中規定:解散英租界工部局,將租界內的行政事務交由中方市政機關。3月5日,國民政府漢口第二特別區市政局成立,正式接管英租界的行政事務。至此,漢口英租界的收回,通過法律形式鞏固下來。
無獨有偶,九江也發生了類似事件。
1927年1月6日下午,九江碼頭,英籍稅務司的太太雇傭華工搬運行李上船。就在當日,北伐軍業已占領的九江正舉行罷工活動和市民大會,聲援漢口人民收回英租界的壯舉。因此,工人糾察隊員吳宜三見狀,認為華工這么做破壞了罷工行動,上前制止。英國太太不悅,先是與之發生口角,見占不到便宜,就招呼附近的英軍水兵登岸,毆打工人糾察隊員。吳宜三被打得“當即昏去,受傷甚重”。
圍觀群眾越來越多,“不許洋人打中國人”的呼喊聲震天動地。此時,十幾個英軍水兵仗著手里有槍棒,圍毆工人,致傷數人。圍觀群眾被這一丑陋行徑激怒了,呼喊著“反對英兵在九江殺人”“打倒英帝國主義”“沖進洋街去”的口號,不顧英軍的威嚇,在北伐軍九江駐軍的掩護下,手持扁擔、棍棒,拆除鐵絲網,撞開大鐵門,紛紛擁進英租界。印度巡捕和英國軍警見勢不妙,紛紛作鳥獸散,與漢口英租界如出一轍。
兩天后,北伐軍強行接管了九江英租界。經過外交努力,就在簽署《收回漢口英租界之協定》的第二天,陳友仁又與歐瑪利簽署了《收回九江英租界之協定》,將九江人民收回英租界的成果法律化。3月24日,鎮江商會接收了當地英租界工部局。1929年11月,英方正式向中國政府交還鎮江英租界。
這是國共合作的國民政府“革命外交”的重大勝利;這是陳友仁外交生涯的一段美好時光,時人稱之為“陳友仁時代”。
“陳友仁時代”的終結
1927年3月,北伐軍占領南京。群眾的革命熱情迅速轉化為排外情緒,外國領事館和外僑住宅遭到洗劫。英美軍艦云集南京江面,開炮報復,釀成慘案。由于出錯在先,武漢國民政府無法理直氣壯地采用“革命外交”手段,重演收回漢口英租界的豪邁,反而猶豫不決,束手無策。陳友仁茫然了。
“革命外交”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民族自決”思潮的產物,也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覺醒的產物,更帶有中國人面對“弱國無外交”悲劇性局面的反彈情緒。土耳其凱末爾革命,就是通過“革命外交”逐步收回國家主權的成功案例。漢口九江英租界的收回,是典型的靠革命方式推進外交交涉的突破性成果,中國人確實嘗到了甜頭。
然而,“革命外交”只能是特殊政治環境下的短期行為。國際政治的游戲規則,既有弱肉強食,又有基本規則,單憑群眾運動,很可能干擾正常的外事交涉,甚至導致局面失控。
作為職業外交家,陳友仁在極力推進“革命外交”的同時,不可能不立足現實。或許,他理想的外交手段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革命外交”與“現實外交”互為表里,相得益彰。然而,中國積貧積弱的現實和渴望自由的民情,給他回旋的空間太小了。要么“革命”,不見容于蔣介石等國民黨內的權威的利益考量;要么“溫和”,則易被輿論視為賣國。
1927年4月,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8226;一二政變”,隨后在南京成立國民政府,與武漢政府分庭抗禮。陳友仁既不愿革命給外交工作添亂,又不敢觸犯眾怒,在東征討蔣的爭論中,他選擇了沉默。
不久,武漢“清共”,寧漢合流,大革命失敗。1927年7月,陳友仁告別武漢,隨宋慶齡秘密登船,輾轉前往蘇聯,投身反蔣運動,直至去世。陳友仁外交時代隨之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