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8年12月4日,年僅31歲的中國駐美公使顧維鈞,在人們迫切的期盼中登上了橫渡大西洋的航船,作為中國的全權代表,到法國出席巴黎和會。
他婉拒了美國總統威爾遜同船赴法的友好邀請,比威爾遜提前9天登程,會前的巴黎有很多事在等著他。
其實,早在年初一戰結束前,顧維鈞已在中國駐美公使館成立了專門研究戰后和會問題的小組。他認為這是中國收回失去權益的難得機遇,也是中國在國際社會中謀求公平待遇的一次機會。
理想
接到巴黎和會中國代表的委任后,顧維鈞遵北京訓令向威爾遜遞交了一份備忘錄,請美國支持中國對和會的諸多希望,如:一、今后,中國和其他國家的關系,應建立在平等原則基礎上;二、中國的主權與獨立應受到簽約國之尊重;三、1900年義和拳之亂所致《辛丑條約》即使不完全廢除,也應修正等。
顧維鈞沒有遵命立即赴法,他的想法是盡可能多地了解到美國的態度,他找到美國國務卿藍辛,并得到藍辛的保證,對中國備忘錄之希望美國是同情的。為了得到威爾遜總統的支持,第二天,顧維鈞就進白宮當面向他求證了美國的態度。
威爾遜的“十四項原則”中含有戰勝國不能要求割地賠款、廢除秘密外交等條款。威爾遜本人對建立維護世界和平的“國際聯盟”,創立新秩序這一點非常珍視,希望中國在和會上支持他建立國際聯盟的提議。
此時,在顧維鈞的祖國,打了四年三個月的一戰停戰消息傳來,全國放假三天,六萬名主要由教師學生組成的游行隊伍,上街歡慶。北京民眾推倒十七年前給義和團運動中被刺身亡的德國公使克林德的碑,豎起了一塊“公理戰勝”四字新碑。報章上登滿了民主戰勝專制的文章。
全世界都對威爾遜設計的理想世界拭目觀望,尤其是他提出的民族自決、公理戰勝強權深得人心。北大教授陳獨秀還喊出了威爾遜是“世界上第一個好人”。
顧維鈞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什么:自1901年9月7日,李鴻章代表中國與十一國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不平等條約《辛丑條約》以后,中國再次面對列強進行的談判。不同的是,中國這次是作為戰勝國,和列強站在一排;外交官不再是處于78歲殘年、運用中國古老計謀給晚清處理后事的李鴻章,而是像他一樣,有西方留學背景的法學、哲學博士或碩士。這一有著西學背景的職業化外交群體,第一次把中國的外交形象帶給一戰后重整秩序的世界。
12月,中國代表團出發前對記者們許諾:解決與列強的關系,廢除治外法權,享有更多關稅和鐵路控制權以及收回德國在山東的特權。
對于巴黎和會,中國政府的外交態度明確:對有約國,中國要求修約;對戰敗之德、奧,要求廢除舊約,重訂平等條約;對無約及新成立諸國,堅持平等訂約。(唐啟華:《被“廢除不平等條約”遮蔽的北洋修約史1912-1928》)
中國,希望通過這次由戰勝國主導的會議,能夠揚眉吐氣地站在勝利者的一方,擺脫不平等條約,與世界平等交往。
落差
1919年1月11日下午,巴黎,呂特蒂旅館。
陸征祥到達巴黎的當天,聽到一個壞消息:只給中國兩個代表席位。
赴法之前,他請了至少四位全權代表。在他以及他的政府看來,堂堂四億之眾、占全球四分之一人口的中國,且曾派十萬勞工赴法挖戰壕,對勝利作出了貢獻,理所應當列入第一類有五個名額的國家。
陸征祥自己是第一代表,他安排南方代表王正廷任第二代表,施肇基任第三代表,顧維鈞任第四代表,魏宸祖任第五代表。他認為自己代表北方,王正廷代表南方,按此排序,中國南北方都可入席。這個排序立即被北京否定。北洋政府的排序,把顧維鈞排在陸征祥之后,列為第二代表。因為考慮到多病的陸征祥不能參加會議時,南方代表王正廷無法代表中國政府,所以將與美國政要關系良好的駐美公使排在王正廷前面。
駐美公使顧維鈞被母校哥倫比亞大學稱為最杰出的畢業生,博士論文尚未完成,即被唐紹儀推薦就任總統府和國務院英文秘書。1915年春,年僅27歲的顧維鈞抱病撰文揭露日方威逼袁世凱簽訂二十一條,引起國際反響,迫使日方有所收斂。鑒于他的外交才干,1916年,母校哥大授予他榮譽法學博士。
在“一戰”問題上,正是顧維鈞于1917年在華盛頓積極活動,并密電北京中央政府敦促參戰,提高了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
北京將顧維鈞代表排名升至第二位理由充分,然而,在復雜的國內南北爭斗背景下,這種排名給代表團內部合作和工作埋下了隱患。
亮相
帶著對世界和平巨大向往和突如其來的落差,中國代表團準備著顧維鈞列出的包括“二十一條”和山東問題在內的七項提交和會討論的計劃書。
出乎意料的是,山東問題突然被安排在“十人會”上發言時,幾位代表竟你推我擋,無人上前,最終最年輕的顧維鈞承擔了此任。27日下午,顧維鈞和陸征祥拜訪了威爾遜,陸征祥只禮節性地交談幾句,對美事務完全交給了顧維鈞。顧維鈞向威爾遜表明中國要求德國直接歸還山東的立場,并解釋了山東的戰略地位使其一旦成為外國勢力范圍何其危險。威爾遜態度明朗地表示支持。
第二天,顧維鈞代表中國發言,他說:中國代表團要求和會歸還膠州租借地、膠濟鐵路,以及德國在大戰前所占有的其他一切權利。按大會所接受的民族自決和領土主權完整原則,中國有權要求山東主權的歸還。他舉出強有力的國際法論點,質疑日本取得山東權益的法律依據。
藍辛的會議記錄是:“顧的論點完全壓倒了日本人。”法國總理克列孟梭評論顧維鈞:“顧之對付日本,有如貓之弄鼠,盡其擒縱之技能。”
顧維鈞的辯詞出現在《費加羅報》等歐洲媒體上,他的才華和形象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這位年輕的中國人一掃西方世界對留辮子中國男人的陳舊印象——他身著歐洲宮廷禮服、能用英文和法文準確地表達他的思想,他舉止得體、態度溫和但話鋒尖銳。尤其是他的那句“中國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穌,中國不能沒有山東,正如西方不能沒有耶路撒冷”中飽滿的人文情懷,喚醒了普通西方人對中國的同情。
此后幾天,所有消息都是樂觀的。中國代表團趁熱打鐵,又將由顧維鈞起草的關于山東問題的說帖提交和會,得到了美國代表團的支持。隨后中國代表團又向和會提出了廢除不平等條約的要求,山東問題的解決似乎向著有利于中國的方向發展。中國代表團內部也對山東問題樂觀起來。
內爭
當天晚上,代表們聚在顧維鈞的住處討論聲明總綱、整理作為附件的中日協定。就在查找中日協定的原文檔案時,顧維鈞發現一只裝著中國政府就山東問題與日本所簽密約、隨陸征祥從北京途經日本、美國的公文遞送箱不見了。這只還裝著滿、魯、蒙、藏問題絕密原件箱子的丟失,就像一個不祥之兆。
隨后,顧維鈞多次要求北京把和會前幾個月中日締結的協定和換文發到巴黎,收到的卻是不完全電文。對于政府如此艱難的配合,王正廷和施肇基認為,這是北京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并不想讓代表獲悉全部協定。事實上,多次催要后,代表團還是沒有收到中日合辦鐵路協定和參戰借款協定。
日本出手很快。2月2日,北洋政府即受到日本的壓力,外交次長陳篆告訴日本公使小幡,顧維鈞在“十人會”上的發言,純屬王顧二人擅自行動。并說,“大總統注重兩國邦交,已囑外交部電令該代表等勿得過于激烈。”這番話激起全國輿論激憤,各界人士紛紛發出通電,要和會代表“堅持前議,不要讓步”。
一周后,“十人會”和美英等各主要代表團都收到了書面聲明的正副本,這些用緞帶包裝得如禮品般的精致文件,由顧維鈞一個人帶著他住所的管家連夜打理出來,他是一個非常顧及禮儀表達的人,他的同事中沒有第二個人精通此道——通過一份文件來表達對外交禮儀的尊重。
中國代表團在隨后的日子里,總能從各種會面和談話中得到鼓舞,所有人都告訴代表們,至少在辯論上已經獲勝。國內各派政治力量助戰巴黎,他們都認為中國此案必勝。
顧維鈞正在準備他那七項表達中國迫切要求的備忘錄。陸征祥突然消失,中國有消息說,梁啟超將接替陸的團長職務。梁的身份,使在巴黎的中國代表對此傳聞將信將疑,他是總統徐世昌的顧問,又是反對南方的進步黨領袖。
3月中旬,不辭而別的陸征祥從瑞士回到巴黎。此番歸來,他又多了一個代表團總裁的頭銜,并且有權不經其他四名全權代表同意,自主決斷。
顧維鈞在5月的一個平靜的清晨,收到一封上海來信:《字林西報》用了兩個整版的篇幅,發表了一篇政論。論文的緣起,竟是顧維鈞“為求與北京的親日派建立友誼,已和曹汝霖的女兒訂婚。”政論大聲疾呼:“中國何其悲哉,值此危急之秋,適逢國際間勝利在望,而國家賴之共濟時艱的最卓越外交家之一,卻與親日派聯盟,與曹小姐訂婚,轉而反對國家之利益。”
這則消息對國人和顧維鈞都不啻晴天霹靂,不僅引起國內強烈的激憤,在代表團內部也引起了相互猜疑。
訂婚,是王正廷從巴黎傳給廣州的謠言。
廣州軍政府與北洋政府之間的爭斗,是這起烏龍事件的背景。即使在南北內部,同樣是關系復雜。顧維鈞在美國時,代表南方發表正式聲明的郭泰祺和陳友仁就告訴他,王正廷只是北方政府委任的談判代表,他倆才真正是南方軍政府派出的代表。到巴黎觀察和會的汪精衛和伍朝樞也證實了南方軍政府也不承認王正廷是他們的代表。
南北各自為政、代表委任無法服眾,這就是巴黎和會上的中國。
出賣
4月再度討論山東問題時,風云突變。
顧維鈞在英美法日組成的“四人會”上獲知,戰爭前英法與日本都早有密約。
美國因與日本在遠東有爭執,開始時要求日本歸還山東,日本代表聲稱膠州灣應當別論,并以退出和會、絕不在國聯盟約上簽字相脅。此時,日本已得到國內訓令,山東問題不能滿足,就拒約。
時任英國財政部首席代表和首相顧問的經濟學家約翰#8226;凱恩斯觀察到,意大利因得不到阜姆港憤然退出后,最高會議很擔心日本的退出威脅,這給日本的強硬帶來了希望。中國正在希冀世界格局能有新架構,卻再次被犧牲——這個虛弱而肥美的軀體,為了爭取民族自決和國家利益,壁立千仞地站到了所有殖民主義國家的對立面。
藍辛抱怨此時的巴黎是“自私的物質主義,無視顯而易見的事實”,他憤懣地詰問:“美國的理想主義必須屈服于這個舊時代的惡魔嗎?”
顧維鈞再次否認武力逼迫下的條約有效,他警告最高會議:目前中國正處在十字路口,大多數中國人都希望與西方合作。但如果調停人沒有公正公平地對待中國,他們就可能轉向日本。他說,擺脫不平等條約意義重大,它關系到我們究竟是要保證遠東地區半個世紀的和平還是在十年內繼續戰爭。這番爭取并未奏效,但他的外交努力贏得了人們的欽佩。(瑪格麗特#8226;麥克米蘭《大國的博弈:改變世界的180天》)
拒約
4月30日,美英法三巨頭會議,不顧中國代表抗議,決定讓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益。
第二天,北京《晨報》發表了北京政府顧問、外交委員會委員林長民文章,該文沉痛嘆息“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5月4日,北京13所學校三千余名學生在天安門前集會,高呼“外爭國權,內懲國賊”“還我山東,拒簽對德和約”等口號。
5月18日,李大釗在《每周評論》第22號上慷慨陳詞:“我們反對歐洲分贓會議所規定對于山東的辦法,并不是本著狹隘的愛國心,乃是反抗侵略主義,反抗強盜世界的強盜行為……我們且看巴黎會議所議決的事,哪一件有一絲一毫人道、正義、平和、光明的影子,哪一件不是拿著弱小民族的自由、權利,作幾大強盜國家的犧牲!”
“五四”次日,國務院致電陸征祥“來電所述日本要求于和約內列一條,將青島問題由德交日自由處置,此事在我國堅持到底,斷難承認,如果加入此條,我國當然不能簽字,務希照此辦理。”
5月6日,巴黎和會正式向協約國公布對德和約,陸征祥當即提出抗議。顧維鈞主張保留聲明,他認為:“日本志在侵略,不可不留意,山東形勢關乎全國,較東三省利害尤巨。不簽字則全國注意日本,民氣一振,簽字則國內將自相紛擾。”
此后到簽約日的三天里,他幾乎每天都出現在幾個大國代表面前,堅持討論修改方案,得到的消息是,他們同情中國,但對“十人會”改變山東方案,表示懷疑。
陸征祥既怕拒約冒犯列強,還擔心日本進而采取軍事行動。考慮到五四運動對當下中國的影響,他在5月14日給政府的電報中說“國人目前之清議可畏,將來之公論尤可畏”。不久他就接到電令,要他簽約,在推薦由別人來簽未被獲準之后,“舊病驟發”住進了醫院。
顧維鈞再次被推到前臺。他對波蘭外長貝克說,“希望他們不要讓我簽字,這對我來說無異于死刑。”
顧維鈞努力爭取給中國保留弱者的尊嚴時,徐世昌命令中國代表團在對德和約上簽字的電報到了。北洋政府斟酌來去,于5月24日由國務院致電各省:“如果保留實難辦到,只能簽字”。段祺瑞于24日致電各省軍政官員,敦促各地支持政府簽約,要求各地維持治安“贊襄政府”,25日徐世昌下達命令:禁止游行、演說、集會,不服制止者,即行逮捕。
然而,工人和商界也加入運動行列,沖破政府幾層防線,震動了北洋政府的統治。游行者的宣言上寫著:“這是中國生死搏斗的最后一次機會”。廣東軍政府也致電北京:“國脈主權所關”“如果謬然承認,則前此舉國呼號拒絕簽約之功,隳于一旦”。
6月10日,徐世昌被迫免了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的職務,接著錢能訓內閣倒臺,總統徐世昌向眾參兩院提出辭呈。
中國政局因巴黎和會及“五四”帶來的震蕩變得更為復雜。國會堅決反對在對德和約上簽字,對政府簽約的主張,表示絕不承認。
和會簽約的前一天,顧維鈞向法國外長畢勛聲明,中國簽字的話,不會承認山東條款,同時還要將此聲明記錄在案,被畢勛斷然否定。這天,他接到的北京訓令依舊是“簽字”。
是夜,一輛汽車開進圣#8226;克盧德醫院,顧維鈞向陸征祥報告了各大國對中國策略的否決。當顧維鈞遞來拒約聲明時,陸征祥毫不遲疑地簽了字。
6月28日,和會的簽字日。
簽字前的最后一刻,顧維鈞再次提出保留聲明的要求,得到的答復是:無法接受。
此刻,顧維鈞已清楚“中國無路可走,只有斷然拒簽”——這一天他“又生氣又沮喪,憤慨這一拒約使得尋求妥協的種種方法均告失敗”。巴黎和會,對德和約簽字儀式上,中國代表團的兩把椅子,空著。是日,主張拒約的吳佩孚給徐世昌發電稱贊:“亦見我國外交尚有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