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時,再與你相遇

1

早春，傍晚，夕陽像一只橙色的橘子散發(fā)微溫的光芒，微涼的風(fēng)拂過桃花林，花瓣如細(xì)雨灑落。

這一刻，陸未然正好從桃花林穿過。

穿過桃花林就是桃園女生宿舍，他要去找方悄悄。他肩負(fù)著為他的圍棋社招攬一名美女社員的光榮使命。他想來想去，決定找從高中一起升到大學(xué)的方悄悄友情支持。

桃花林里有數(shù)條縱橫的小道，女生們?nèi)齼蓛?，走走停停，談笑風(fēng)生，一片生機(jī)活潑。桃花灼灼，美得耀眼。一棵桃花樹下，一個女孩在跳芭蕾舞。她踮著腳尖，伸展手臂，輕盈地旋轉(zhuǎn)。

陸未然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倒不是因為她的姿勢有多么優(yōu)雅美麗，恰恰相反，她有點滑稽可笑。她也不具備舞者的那種纖瘦輕靈，相反，她胖嘟嘟的。她有一張尚未褪去嬰兒肥的臉，肉乎乎的手臂，圓滾滾的腰，白色的芭蕾舞裙更襯得她珠圓玉潤。

嘻，陸未然想，這哪是什么小天鵝嘛，分明就是一只大白鵝！

女孩發(fā)現(xiàn)了陸未然，她竟毫不客氣地將那多看的幾眼理解為吸引，將他的微笑理解為欣賞。她更加專注而自信地舞蹈起來，滑步，起跳，旋轉(zhuǎn)。

出于禮貌，陸未然不得不鼓掌。他剛要繼續(xù)往前走，女孩卻叫住了他：“喂，我認(rèn)識你，你叫陸未然，你是方悄悄的高中同學(xué)！對了，你是來找方悄悄的嗎？她買酸奶去啦，一會回來！”

陸未然猛地點頭，然后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等。

方悄悄捧著兩瓶酸奶回來，一瓶遞給女孩，一瓶自己打開，同時望著陸未然，她顯然明白他的來意，她說：“你要是也想喝，我馬上給你去買，但是別和我說圍棋！我既不會下也不想學(xué)！”

陸未然說：“不要會下也不要你學(xué)，只是友情客串！”

“哼，什么友情客串，就是濫竽充數(shù)！我不去！”

一旁的女孩眼神閃亮：“是圍棋社嗎？我會下圍棋呀，我要參加我要參加！”

就這樣，陸未然知道了大白鵝的名字叫許沫沫，讀生物系，是方悄悄的舍友。

陸未然并不十分中意這位新社員，她不是耀眼的美女，她導(dǎo)致他未能完成他的光榮使命。

他以為，她只是一時興起跑來客串的，熱乎幾天就會丟在腦后。

2

不料，他這一回的小心思卻被許沫沫不偏不倚地覺察出來了，她主動挑戰(zhàn)陸未然：“你像是不相信我真會下棋？那就試試吧，時間地點隨你定?！?/p>

當(dāng)天下午，在圍棋社活動室，陸未然被許沫沫殺得落花流水。他滿頭大汗，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到圍棋社招新活動結(jié)束，一共招了16個社員，陸未然與他們每一個都過了幾回招，然而，只有許沫沫的棋藝可以與陸未然抗衡。

許沫沫也發(fā)現(xiàn)，每一次陸未然被她殺敗了以后，他的眼里都會流露出由衷的欣賞，還會意猶未盡邀她去吃個小火鍋或者吃個燒烤散個小步，切磋交流棋藝，聊聊人生趣事。

她很享受這樣的時刻，聊到高興的間隙，她不時插播自己的喜好和夢想。

于是，陸未然知道，身為一個出身在圍棋世家的生物系本科生，許沫沫的夢想不是進(jìn)軍棋壇也不是研究生物，而是當(dāng)一個芭蕾舞老師，專門教跟她一樣胖胖的熱愛芭蕾舞的小女孩。

他不解：“為什么呢？跳芭蕾舞能減肥嗎？”

許沫沫：“為什么一定要減肥呢？胖胖的女孩就不能跳芭蕾舞了嗎？只要她身體靈活，能跳得動就好了嘛?！?/p>

看著她柔和卻帶著一股堅毅的側(cè)臉，陸未然心里一動。

她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他想，她與方悄悄太不一樣了。

他也知道方悄悄的夢想，普通的工作，普通的愛情，普通的生活。他認(rèn)為方悄悄的夢想很實際，可為什么，在高考結(jié)束填志愿時，她說起她的夢想時，他沒有心里一動呢？

而許沫沫，她總是隱隱覺得，方悄悄和陸未然，應(yīng)該有故事要發(fā)生，他們從高中一起升入大學(xué)，相互了解，關(guān)系親切?；蛘咭驗楸舜硕夹哂诒磉_(dá)，或者時機(jī)尚未成熟?？傊呛髞碚?，她不能奪走姐妹喜歡的男孩。

盡管，她也喜歡著他。

3

大二，為慶賀圍棋社成立一周年，社里給每個社員發(fā)了一雙人字拖。

這雙人字拖讓許沫沫既興奮又惆悵。因為跳芭蕾舞，她的腳尖已經(jīng)嚴(yán)重變形，所以，她從不在人前露出她的腳趾。所以，她還沒穿過人字拖。

但這是陸未然親自買的人字拖，她決定，無論如何，穿出去走一圈，她穿著人字拖去水房打開水，像小鳥一般快活。

水房地滑，人字拖也很滑，于是，她不可避免地摔倒了，水瓶破裂，整瓶開水全都潑灑在她的小腿上，嚴(yán)重燙傷。

她只好住院了。

醫(yī)院病房的窗外有高大的黃桷蘭樹，鵝黃的花朵散發(fā)陣陣清香。同學(xué)們輪番探望，送來鮮花和禮物，可她的眼角仍有隱隱失落和期盼，直到陸未然捧著棋盒笑盈盈站在門口，那失落和期盼，轉(zhuǎn)瞬燃燒成兩束小火焰。

臨走，陸未然把圍棋留下，說：“給你解悶兒?！?/p>

她摩挲著棋子：“那你，還會來嗎？”

她的眼睛璀璨如星，陸未然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既然允諾，便不能反悔。這是陸未然做人的原則。于是，那個夏天，在黃桷蘭的馥郁芳香里，陸未然陪許沫沫下了一個月的圍棋，直到她出院。

也不僅僅是陪她下棋，他也跑出去給她買過糖葫蘆，酸辣粉，還有綠豆湯；他也爬上窗臺，摘了黃桷蘭花放在她的枕邊。

還有一次，她說著話就睡著了，紅撲撲的臉像紅蘋果般充滿生機(jī)，他忽然有想吻吻她的沖動。其實，她并未熟睡，她偷偷展開眼簾看他，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他全身落滿金色光輝。她的心悠悠蕩起《天鵝湖》里的舞曲。

他差點就吻了她的臉。

4

不久，許沫沫康復(fù)出院了，為了表示慶賀，陸未然組織圍棋社到火鍋店聚餐。作為答謝，她送了一盒嶄新的圍棋給陸未然。同時，她宣布，她退出圍棋社。

面對她的決定，陸未然感到很突然，又有點惋惜。

但令他更奇怪的是，許沫沫退社以后，就再也沒來找過他。

他是在期待許沫沫來找他嗎？

既然如此，他也可以主動找她呀！實際上，夏天之后，他們的情誼已經(jīng)到了一個臨界點，往前一步，便會有飛躍的質(zhì)變。對此，他很忐忑，不知所措。所以，他并沒有動作、

許沫沫終于打電話過來：她說：“陸未然，你是不是一直沒打開我送你的圍棋？”

他驢唇不對馬嘴地說：“我想和你下棋?！?/p>

許沫沫說：“你先打開圍棋，然后帶著它來找我吧，我在橘樹林的石桌等你。”

陸未然打開棋盒，棋子里埋著一張紙條。許沫沫手寫的字：“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都請告訴我?！?/p>

深秋的橘樹林，金黃的橘子綴滿枝頭，許沫沫用一片薄石塊當(dāng)鏟子，仔細(xì)地鏟著石桌上的白色鳥糞。

陸未然抱著棋盒，款款而來。

許沫沫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們默契地分開黑白子，布局，落子。

陸未然終于說；“我喜歡你，但只是朋友式的喜歡?！?/p>

這一局，許沫沫一潰千里。

陸未然收拾棋局，許沫沫鉆入橘樹林。

片刻，她摘來4只金黃的大橘子，兩只扔給他，兩只在自己的左右手流暢地拋來拋去。她望向天空，笑吟吟地說：“那好吧。陸未然，你不能做我的男朋友，那就做我的夢想吧！”

許沫沫用胖熊貓?zhí)爬傥璧木?，喜歡著陸未然。她給他寫信，為他縫抱枕，親手為他做生日蛋糕，在英語四級考試的時候頂風(fēng)冒險給他遞答案，做一切她夢想中女朋友應(yīng)該為男朋友做的事。她還說：“你不必回報我，我的快樂不是到達(dá)終點，快樂本身就是路?！?/p>

5

大三，許沫沫的燙傷的皮膚歲完全康復(fù)，但仍有淡粉色的疤痕。

方悄悄也戀愛了，和一個帥氣穩(wěn)重的師兄。她欽佩地看著許沫沫說：“任何一個女孩喜歡一個男孩，包括我在內(nèi)，都會計較他愛不愛我或者誰愛對方多一些，如果發(fā)現(xiàn)他不為所動，自然會哭哭啼啼很傷感，只有你許沫沫，像妙玉喜歡寶玉，怎么說的？愛到深處無怨尤！”

“妙玉和寶玉我知道，可怨尤是個什么東西？”許沫沫說。原來她不是無怨尤，而是連該不該有怨尤她都沒有想過！

面對許沫沫，陸未然的內(nèi)心很羞赧，他為什么不敢跨越臨界點，只是因為他虛榮，懦弱。許沫沫是胖熊貓，胖熊貓還喜歡芭蕾舞，她已經(jīng)是學(xué)校備受爭議的人物。他如果跨越，他的審美觀，他的愛情觀，連同他的人，是否也會變得備受爭議？

可是，許沫沫并未被他的婉拒嚇退，她對夢想的姿態(tài)是那么堅強(qiáng)任性。他不僅羞赧，而且內(nèi)疚，羞愧，又覺得自己無以為報，他簡直就要惱羞成怒啦！

這真是一種不良情緒，這很不好。

于是，為了驅(qū)逐這種不良情緒，在許沫沫又一次快樂地蹦跳著跑到他身邊，神秘地捂著一個紙筒說要變個魔術(shù)給他看時，他生氣地將紙筒搶過來扔進(jìn)草叢。他冷酷地說：“許沫沫，不要再把我當(dāng)成你的夢想了。你堅強(qiáng)任性你的快樂執(zhí)著不會傷害芭蕾舞，但是，會傷害我?！?/p>

許沫沫聞言，垂眸，抿唇，過了會，她低聲說：“好吧，如果有一天，你能承受我的堅強(qiáng)任性了，歡迎來找我。”

她走進(jìn)草叢，彎腰撿起紙筒，舉起手晃了晃，一朵鮮花“嘭”地從紙筒里冒出來。許沫沫抱著開著鮮花的紙筒走遠(yuǎn)，一步步走出了陸未然的視線。

從此，許沫沫在陸未然的生活里缺席。

6

大四，圍棋社只剩下陸未然一個光桿司令。倒不是因為招收不到社員，有好幾個美麗苗條的小師妹都在積極地申請加入，只是光桿司令統(tǒng)統(tǒng)將其拒之門外。再沒有一個人，能像許沫沫，讓他在對弈中找到激情，欣賞，和快樂。

對夢想這個東西，他沒有許沫沫那么執(zhí)迷。所以，他貼出通告，即日起，江湖上再也不存在陸未然圍棋社。

然后，他一個人，在橘樹林?jǐn)[上棋盤，左手執(zhí)白子，右手執(zhí)黑子，自己和自己對弈。

夕陽盡，晚風(fēng)起，他忽然聞到幽幽黃桷蘭香氣，懷想起那個即將發(fā)生卻未及發(fā)生的吻。

這一年，許沫沫去了北京，進(jìn)行專業(yè)的芭蕾舞學(xué)習(xí)，順便接受激光去疤痕手術(shù)。

有好多次，陸未然都想問問她：“你什么時候回來？”但最終。他發(fā)出的信息只是：“好好學(xué)習(xí)。”

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許沫沫也沒有回來，她正全赴精力參加一個考試。她很想對陸未然說點什么，比如，陸未然，我一直在等你承認(rèn)，你是喜歡我的；又比如，即使你不承認(rèn)你喜歡我，即使我很難過，但我仍然，不會忘記自己該做什么。

但最終，她發(fā)出的信息只是：“祝你生活天天向上！”

陸未然留在這個城市，在某個銀行找了份工作，他勤懇做事，善良為人，努力為晉升經(jīng)理而奮斗。就這樣，一輪春夏秋冬過去。

冬天盡頭，他明顯地感到生活出現(xiàn)了障礙。那就是，他竟然沒有辦法好好地和另一個女孩開始一場愛情。無論對方多真誠，他又是多么認(rèn)真，結(jié)果總是還沒開始就已收場。

究竟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7

年終，單位發(fā)了一張劇院的門票當(dāng)福利。經(jīng)理很冷艷高貴地說這是為了陶冶員工的藝術(shù)情操，其實大家都知道實質(zhì)不過是因為經(jīng)理的丈母娘是劇院經(jīng)理。

不過總不能浪費對不對？陸未然就一個人到劇院去看演出，是俄羅斯國家芭蕾舞團(tuán)的巡演。

陸未然不懂得欣賞芭蕾舞。但卻使他想起了許沫沫。就像線團(tuán)被拉扯出了一根線頭，一直拉啊扯啊，想念就源源不斷往外涌。他忽然明白，他的阻礙就是許沫沫。他一直在想念，一直對她心懷愧疚，她留在他心中的位置，一直無人代替。

他終于明白，如果不和她好好開始一場愛情，他就沒法開始以后的人生。

他四處尋找許沫沫，他愿意像她一樣，堅強(qiáng)任性。生活終于逼他戰(zhàn)勝了虛榮和懦弱。他終于承認(rèn)，他一直喜歡她。

可他竟然哪里都找不到她，她似乎有心在躲避他。

然而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她，銀行經(jīng)理不再是他的目標(biāo)。他跟一個設(shè)計師學(xué)習(xí)園林綠化設(shè)計，做一個園林設(shè)計師，這才是他的夢想。雖然看來遙不可及，但他越來越欣賞當(dāng)初她說過的那句話，要有最樸素的生活和最遙遠(yuǎn)的夢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yuǎn)馬亡。

春天到來，他仍沒能找到她。某天，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約他到某處見面。

他如約而至，卻并未見到人。

只見一片桃花，灼灼盛開。

樹下有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四周的墻壁貼滿鏡子，一群孩子穿著芭蕾舞裙在跳舞，孩子們都胖嘟嘟的，像一群小白鵝。

她們那么快樂。

鏡子里映出芭蕾舞老師的身影，依然是肉鼓鼓的臉蛋，胖乎乎的手臂，圓滾滾的腰，白色的芭蕾舞裙，像只大白鵝。

她從鏡子里看到了佇立在窗外的陸未然。

她的眼睛忽而綻放出如桃花般灼灼的光彩。

陸未然折了一枝桃花走進(jìn)去，他說：“許沫沫，你還記得你的夢想嗎？你會原諒夢想曾經(jīng)對你的刺傷嗎？”

許沫沫伸展手臂，踮起腳尖，旋轉(zhuǎn)幾圈，她鬼精鬼精地眨眨眼，說：“你想說什么？說明白一點不好嗎？”

他說：“我想與你下棋，看你跳舞，還有，做你的男朋友?！?/p>

文字編輯/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