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孩走在我身邊,夜色中,我能感覺到機車噴出的蒸汽和夜色一起在四處彌漫,星點的信號燈光照得鐵軌發出幽幽的光,顯得周圍更加黑暗。車站侯車室人很多,站臺上沒什么人。因為他在身邊,黑暗中我感覺好一些。
他一直在跟我不停地說話。我一步步跨越著枕木,他也跟著跨著。他說,我有時不知找誰玩,跟誰說話,回家也是,不知該做什么。男孩的聲音很低,像在自語,但我聽得很清楚。他跟著我的步子就像怕我跑了似的。我聽他說的話,心里一下就像被什么東西撞開了,邊走邊豎起耳朵認真傾聽。
一個人走在深夜的車站鐵軌上,既害怕又茫然,現在有他在身邊,還跟我說著話,我稍稍好一點。我們走過一列火車身邊,安靜又隱蔽,我心跳加快了,非常擔心他對我做些什么,步子也加快了。他也一樣,緊跟著我。而他說話的語速也快了些。走出那段地帶,我恢復了原來的步子,他的聲音也放緩了,我們不像是走在鐵軌上,倒像是坐在咖啡廳的卡座里,兩人說的話,像勺子攪拌黑色的咖啡,偶爾發出碰觸杯沿的叮當聲,燭光在面前搖曳。他的話好像融入周圍無邊的夜色似的,我只簡單地回答兩句,幾乎一直聽他說。他個子不太高,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有點男孩相,不是我喜歡的那一類,顯得有點黑,略帶點憂郁,這種憂郁在夜色中尤為明顯,車站沒有車進出,顯得像被拋棄了一樣。我也一樣,這種時候周圍漆黑、又似乎潛藏著繹動著什么,有個男孩在身邊,我心里踏實多了。
終于走到了明亮處,要離開車站。我站住了,我要走了,謝謝。他也站住,什么也沒說。那一下我感到他有點失落,像夢被打斷了,有些發怔。就走了那一段路,那一段車站上的路。我二十多歲,他也一樣,但二十多歲時的心緒、想法竟有那么多相似,雖然我沒說出來,可我從他嘴里聽到了,感到和我一樣的感受。那孤獨、悲傷與憂郁的神情我一直記得。與他分手后,我也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車站廣場外發了一會怔。
我們原來并不認識,但他為什么要跟我說那么些話呢?因為那車站,還是終歸我們都要分手?
我怎么走到鐵軌上,遇到他,是列車員把我交給他,讓他帶我出站?還是我一個人深夜下車,迷了路,不記得了。但這個男孩確實出現過,陪我走過那段黑暗的鐵軌,走過黑暗中的一段時間,讓我聽他訴說他的憂傷、孤寂。一個男孩內心感到的那種深深的憂傷、無助白天不輕易表露,人群中也看不到它的存在,就像夢境,他想找一個可靠的人,去問她這發生的這一切是否真實,需要有人回答他,確定它。
那次深夜在貴陽火車站,從外地回來,被列車放在了車站上,太晚了,無法回去,我忽然覺得這時候多需要一個肩頭靠靠。他就在這個時刻出現在我身邊,而且跟我說話,他說的那些,我又何嘗不這樣想。我當時竟然很奇怪地想過——他是否我的影子,還是我是他的影子?青春,如花束盛開一樣的青春,我和他一樣,都在這個車站,這片夜色中,嗅到了對方如夢幻般散發出的青春氣息,在這樣一個夜晚,它需要訴說,需要釋放,需要吶喊,卻不知自己究竟處于哪一個位置,哪個是心中的方向,總處于不停地奔走之中。
如果不是在深夜抵達貴陽車站,我內心泛起的漣漪就不會與這個夜晚,這個愛說話的那孩子相遇。源于他,那個貴陽車站上的男孩,我總忘記不了他略帶憂郁的黝黑的臉龐。
從昆明回貴陽火車上,一覺醒來,貴陽就快到了,下鋪的人對我說,你睡著時,一個男人過來看了你一下。
這一問,我才知道那個在火車上碰上的男人來過,他想跟我道別。可我睡著了,不知道。
我這時一想到他,就會覺得他的那張疲憊、略顯憔悴的臉透過車窗口望著我。一個小生意人,跑那么遠的路,他沒有找別人聊天,就找到了我,可能跟我一樣,出門在外,能找到個說話的人真不容易。
你好,到貴陽去?是個中年男人,不對,樣子很年輕,個很高,頭發有點長,就是看上去沒休息好,幾天沒睡覺,又很本份的樣子。衣服皺巴巴的,臉上笑容里掩不住疲憊。對,我當時想都沒想就答了一句。是不是他的樣子讓我想到了什么?!我也坐這趟車,他坐下來,你是從哪兒來,去貴陽探親?像拉家常一樣地問我。那天許是我興致太好了,就把出差到此的事兒說了。感覺自己感覺和他交談,還順口問他,你呢?
我是做茶葉生意到這里的,晚上沒事,去歌廳喝酒,睡著了。酒醒,手表沒了,錢也沒了。
你一個人?我問。
一個人,我經常到昆明的,很熟。一個人沒地方去,就會喝喝酒,看看表演,就睡過去了。他的臉上浮現了憨憨的笑容,還好我的車票沒丟。他又說。我剛才就看見你了。
剛才?剛才我們幾個朋友在昆明站相擁而別,沒有注意這個臉上疲憊的中年男人向我走來。
他好像沒什么行李,坐下時非常小心的樣子。我突然特別想說話,想跟他說話,把自己在昆明的情況說了起來,我們倆就坐在那兒聊開了,他把歌廳的情況仔細給我講了一遍。把茶葉情況也說了,像多年的老友似的,等車的時間不覺中縮短了,諾大的侯車室好像就我們兩個人,直到傳來了催促上車的廣播聲音。我在13號車,他說。我……在臥鋪。我那下真覺得時間太短了,而且自己不該買臥鋪的。就有說不完的話似的。
他把我送到臥鋪,我等會兒來看你,他說。
可能連續幾天出差下來沒睡好覺,我竟一下睡著了。
他見你睡著了,就走了。
列車是晚上的,他怎么擠過來的,我真不知道。我想去看下他,可是到站了。趕緊下了車,我往13號車望,見他在窗口招手,臉上還是那種疲憊而憨厚的笑容。
只記得自己到過那么多車站和地方,做了那么多的車,可很少遇到一個愛跟他說話的人,并且以下讓我有同感的人。他是其中一個。與貴陽的那個男孩一樣,我僅憑最初第一印象和感覺,就愿意聽他訴說,與他交談,這真是令人奇怪。
白天車站人潮洶涌,熱鬧、喧囂,夜晚卻暗藏著無限的孤寂和傷感。這既是起點又是終點的車站,出發、流動、遷徒,但人置身其中總如同被拋棄了一般。在這,一一相聚、分離,疲憊、勞累。對每個人,我們人生的方向和格局一一下一站在哪兒,會遇見誰,永遠無法知曉。所有的人在車站,即使分出了豪華侯車室與普通侯車室,分出了高鐵和普快,都是一樣的一一相聚與分離,更像一個隱喻,不過是要讓人懂得永遠都在路上,車站兩頭連接著未知的遠方,唯有這中間的旅途屬于我們。
旅途上哪怕你是孤獨、寂寞、難受、無奈,坯是傷心、快樂、高興、期盼。發生的還是有待發生的,都隨著鳴響的汽笛,帶著自己向一個不知其遠的駛去。經過的每一個個車站,上車,下車,許多的風景,你這時忽然感到,自己可能需要的只是在找一個能說話的人,一個愿意聽自己說話的人。
喧鬧的車站,掩不住它的寂寞、無奈和孤獨、茫然。人生也一樣。
年輕的時候,甜言蜜語,兒女情長,有時明知是哄人的瞎話,虛假的諾言,但心里總會被這樣的溫存吸引,愛聽愛說;年老的時候,家長里短,嘮里嘮叨,明知是真實的真話,但就是不想再聽,自己也不愿多講了。
與古人高山流水覓知音扯不上,但這日常的生活中的愛情與婚姻,說到底,不也就是一輩子在找個能說話、愿意聽他說話的人嗎?不管是什么話,都愛聽愛說,聽起來沒完,說起來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