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后面是緩斜的土坡,坡頂上矗立著一片棕櫚林。稱之為林,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六七棵棕櫚而已,但在父親眼里已經夠蔚然壯觀了。
老屋的后窗迎著棕櫚林敞開。老屋后坡上的幾棵棕櫚生得矮小而萎蔫。天性愛爬樹的孩子也不和棕櫚親昵,對外表丑陋的它們缺乏好感。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在棕櫚身上找不到我們認為彌足珍貴的東西。
我們更喜愛酸梨樹,在早晨微涼的晨曦中,或傍晚暖融融的余暉里,我們可以耐心地為酸梨樹捉蟲子,可以不厭其煩地為酸梨樹除雜草,可以苦苦央求父親刀下留情,不要將酸梨樹恣意橫斜的枝丫砍掉……
父親則特別疼愛這幾棵棕櫚,他不能容忍我們對它們的傷害,哪怕一絲一毫。
農閑時節,父親用薄而彎曲的刀片,將緊裹著棕櫚的紅褐色棕衣一張一張地剝下來。父親剝棕衣的時候一副特別小心翼翼的樣子,生怕稍有閃失,而且每回剝下三四張便住手。我疑惑不解地問父親為什么不繼續剝下去呢?“棕衣就是棕櫚的衣服,剝光了它們怎么過冬呢?”父親一邊回答我,一邊注視著剛剝過的那棵棕櫚。在漸起的秋風中,棕櫚似乎不勝寒意似的,在不易覺察地戰栗。佇立一旁,父親久久注視的目光是那樣深長耐讀,其中,蘊含有隱隱的內疚與不安,有請求原諒的意味,有源自肺腑的感激。也許父親一生都在企求棕櫚原諒,是他剝奪了棕櫚賴以御寒的衣物;父親一生對棕櫚滿懷感激,在他挑著生活的重擔踽踽獨行的時候,是棕櫚給了他力所能及的支撐。給孩子們帶來短暫口福的酸梨樹怎能和棕櫚相比呢?它能換來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醬醋油鹽嗎?能換來煤油把漫漫長夜點燃點亮嗎?在父親眼里,酸梨樹簡直毫無用處,它命中注定在劫難逃,因為它的肆意與張揚妨礙了棕櫚的生長,父親最終還是把它狠心砍掉了。我們埋怨父親,甚至耿耿于懷,直到長大以后感受到了肩上生活擔子的沉重時,才理解了父親的苦衷。
父親將棕衣剝下來,然后翻曬,撕成絲縷。在空曠無邊的夜晚,憑借著一點如豆的微弱燈光,父親開始搓棕繩。我們在一旁看著,倦意漫上來,不知不覺便酣睡了。早晨醒來,我們驚訝地發現,那小山似的滿地棕衣變成了數十根棕繩,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古銅色炫目的光澤。陸陸續續有人上門求購棕繩,家里開始蕩漾起小小的歡樂的漣漪。
一天早晨,早起的父親像往常一樣爬上后坡,來到棕櫚林里。父親的一聲驚呼把母親和我們嚇了一跳。我們趕緊上去,發現父親一臉痛苦和驚惶的表情。原來,不知什么時候一棵棕櫚死掉了。死掉的棕櫚蔫蔫的,披針一樣的葉子失去了往昔的蔥綠與鋒芒。父親拿來一把鋤頭,招呼大家一起動手把棕櫚連根挖起并運走。父親告訴我們其中的奧秘,“一棵棕櫚死了,其他的棕櫚因為傷心會跟著相繼死去的。把這棵棕櫚挖起并運走,是不讓其他的棕櫚為之悲慟欲絕。”父親的話讓我渾身戰栗,我從未想過這些草木會有如此豐富的情感,像我們一樣相互之間有著太深太沉的牽掛與關懷。我感到無限內疚起來,為自己曾經對棕櫚的漠視與傷害。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當我注視這些棕櫚的時候,一種敬意從心中油然升起,目光里的東西漸漸多起來,最后變得和父親注視的目光一模一樣。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在腦海中常常產生這樣的聯想:父親、母親和我們幾兄妹就是一片小小的棕櫚林,和后坡上的棕櫚連在一起,渾然一體,在風雨中相濡以沫。
摘自《智慧少年·潤》200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