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居無竹

凌仕江，青年散文家，中國作協會員，畢業于魯迅文學院第九屆高級作家班，專欄作家。曾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全國報紙副刊散文金獎、首屆中國西部散文獎、第五屆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西藏自治區“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等獎項。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大學語文》及不同地區的初中、高中語文課本或課外讀物。十余篇散文成為全國和部分地區不同年級的高考閱讀試題。大量作品被《新華文摘》《讀者》《青年文摘》《中外書摘》《暢銷書摘》等媒介轉載。

一

舊年的鄉間，只要有房屋的地方，就有竹林點綴。那些纖細的竹子長勢就像祖輩生息在丘陵地帶的鄉親一樣，因為平時很少吃肉，所以長得很瘦。雖然沒有偉岸的身軀，但它們卻能在山風襲來時，呵護好自己的家園。

二

離故鄉不遠的宜賓，有蜀南竹海之美譽。可那里的竹子只供游人欣賞，一根根長得挺拔又健壯，有的粗得就像樹棒一樣。它們依山而居，起伏如海，隨風蕩漾，一派壯觀。其品種有楠竹、苦竹、慈竹、龜竹、人面竹等。

三

千里之外的西藏江南林芝也有竹。它們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雪山上，站得高，瞻得遠，且不易被人發現，大有一種隱居仙境的高度文明之態。多年不見，如今的它們也該長成林濤之勢了吧，我還能聽見它們的聲音。

四

假如判斷不錯的話，以上三個地方的竹都不屬于我。畢竟我和它們相處的時光十分短暫。故鄉的竹也就十年多的形影相隨，蜀南竹海的竹只因一次旅行的邂逅，林芝的竹是我當兵之初的三年守候。

五

現在，它們都成了我抓不住的回憶。

留在身邊的只有一盆文竹。它的來歷，容我在此細細道出。一般的人想到西藏，腦海里只會有大的景物，如大山、大寺、大河、大草原、大高原等等，仿若西藏這樣的地方就無法生長那些細微的諸如文竹這樣的生命。事實恰好相反，以城市拉薩為例，不僅有文竹，還有不少奇花異草，它們的樣子完全有把拉薩點綴成花海的勇氣。

六

越是小小的生命，在西藏越要生長出大大的氣勢來。這一點，它們和棲居高原的人類情投意合。因為它們彼此相愛，寸步不離，愛不缺氧。我甚至可以定論高原上的人們比南方之南的花城中人更有憐憫之心，對于花草植物，他們遠遠超越了給予愛人的愛。

七

那盆文竹是離開高原的人留下的。

在我身邊，有個不太明顯又已形成傳統的生活習慣，當一個高原人要離開西藏之前，周圍的朋友首先關心的不是這個高原人的去向，而是他屋子里那一盆盆花草的歸屬。我想，如果你非要聽聽解釋，我會替他們回答：留不住人，就留住春天。

八

那天，我去得有些晚。

人們多數選擇了抱花，特別是那幾盆大紅大紫的花，幾下就被人抱走了。有的抱樹，樹本身不多，還有抱書走的，都是電腦工具書。反正，最后一片狼藉之中，就只剩下了一盆文竹。長勢十分喜人，像藤條一樣蔓延到了房間的半壁江山。高原人說，只好歸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它。

我說，很喜歡。

九

我開始了與竹同居的生活。

沒隔幾天，萬萬沒有想到，高原人會在離開西藏的最后一天來看他的竹。他說那么多花草都找到了歸屬，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盆竹。言下之意，他就是不放心我成為竹的監護人。在他嘴里，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哪來本事呵護好一盆竹？

他還說——你只對你的文字細心。

我反駁——我能。

我一定能！

十

高原人離開西藏之后的許多日夜，我才想明白，當時他并不只是懷疑我的愛心與能力，他是來與竹道別的。或者，可以說，他拿竹與我道別。與竹道別，在西藏，這是何等的古典心態與境界造型？每每想起，我眼前就浮現出《歲寒三友圖》。在高原，竹完全可以不和松以及梅媲美，但它的氣節與風骨，虛心與謙恭，造氧的能力應該被松和梅記住。

十一

我給文竹松土，喂白糖和蛋清。竹沒有辜負我的期待。像芝麻開花節節高，很快便順著我的牽線，爬到了高高的屋頂，然后，朝著向陽的靠窗的一邊擴散、蔓延，吸引了眾多的過客。他們難得發現高原居然有如此長勢的竹呀，常常趴在我的窗外，有的心生疑惑，索性拐過走廊，打道進屋，要看個究竟，討個經驗或說法。

然后丟下一句，你真幸福，生活如同竹葉青。

十二

要我幸福的不只是竹，還有遠在天涯與高原不曾握手的兄弟。他不僅知道我高原的屋里有一品紅和仙客來，還有竹。他在東莞打工很苦，卻還要關心我在高原的生活，還有我的竹。他說他一定要上高原來看我屋里的竹。

每次電話閑聊，他都會扯到竹。我告訴他，竹的面積遮掩屋央的燈管了。他在電話里笑得比我開心。

不久，收到兄弟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原來是幾盤CD。問何由？他說：你在有竹的小屋里寫字，聽著葫蘆絲，比縮在樓群中的同類，委實幸運和幸福得多。

十三

我和我的竹聽到CD中傳來的第一首曲子叫《月光下的鳳尾竹》。那個手中擁有最具民族色彩演奏樂器葫蘆絲的人叫：哏德全。

十四

竹的盛典時期是在一年的八九月，它幾乎在屋頂織起了一層綠色的網。進屋的過客們越來越多，有的是被知竹者帶來的，也有沿襲傳說前來驗證這個“墻內開花墻外香”的傳說的，他們不是為了會晤主人，只為目睹這道綠色屏障。有的看了之后，就興致勃勃上街買竹，然后天天守著竹長大、長高，甚至幻想長得和我的竹那樣。可竹就是不聽他們的使喚，甚至面臨死亡的危險。找我指點迷津者，一臉苦笑。我嘆息：單薄的一層沙子怎能養活一盆竹？

十五

我的竹是在盆底放了很多羊糞的。

養竹的盆也是泥制的，吸水吸光。

陪伴竹根的有螞蟻，還有蚯蚓。

賣竹者像個騙子，他們在短時間里，創造了生命的表象，還要創造生命的終結。他們只管把看上去泛青的小竹賣出去，不管竹的死活。沙層下的竹根難以下咽陽光和水，只有一天天干死的命。

這樣的竹，很不幸。

十六

我愛我的竹，但我卻不能拯救我的竹。

因為休假，我得離開高原幾月。別時，我把鑰匙交給一位新來的高原人，千恩萬謝，你一定記得按時給我的竹喂水。可幾月之后，回到高原，我看見我的竹就快斷氣了。竹葉泛黃，竹尖已經枯萎，盆里的泥土像烘烤過的顏色，有一種灼傷的味道，屋子里再也沒有了淡淡清香的空氣，綠色的氧氣都到哪里去了？

竹一定是被渴成這樣的。

我沒有責怪當初那個滿腔熱情接過我鑰匙的人。如果要在他身上找一個錯，那只有年輕。因為年輕，什么錯都可以擋不住地犯？他年輕得幾乎不懂高原上的一盆竹也要隨時像人一樣喝水！

十七

竹沒有死，竹不會死。

我蹲下身來，給竹一杯接一杯地灌水，竹太渴了。我聽見了竹的心聲，竹知道，我的生命拒絕了大紅大紫，但不能拒絕永遠的綠。當初，抱回竹時，我就認定竹是在等我的。我看著竹的疼痛與痛苦，就像人們在醫院候診室排著隊的表情。我鼓勵我的竹：你一定能闖過這一難關的。

你能。

十八

我為我的竹修剪掉了那些枯枝敗葉。對于我的心情，它們純屬多余。

竹像一個癌癥患者，承受了化療的全部過程，終于越過冬季的陰霾，闖出一條活路來了。鵝黃冒出來了，竹枝開始分杈，嫩綠的竹葉在竹枝上隨風搖曳，大粒大粒的露珠，抖落進竹的嘴里，土層下的竹根們打著飽嗝，相互依存，相互為共同努力取得的自由偷笑。

我知道，竹較之曾有的蓬勃旺盛還很虛弱。

但時光畢竟輪回過來了。

十九

我終于又要搬家了。

這次去的地方有客廳和衛生間，而且采光效果不差。亂七八糟的書本、不知是否過期的咖啡、友人送來的黃山春芽、慘遭歲月淘汰的詩稿、從別處撿回來的白色書架、相框、照片、碟片、茶幾、水壺、紙杯、方糖、電視、海報、書信、油畫、方便面、遙控板。

幫忙的人什么都可以幫我拿，但有一樣東西我必須親自抱著——我的竹。

二十

有了一室一廳朝陽的宿舍，我的竹長勢卻并不如從前的那個單間。難道竹的生命佳期逃走就難再尋覓？也許竹的生命已漸晚期，它在高原經歷了幾載風霜？那個高原人怎么成為了竹的監護人？我真擔心有一天，我的竹會死去？我常常停下手中翻動的書頁，對著我的竹冥想：

答案往往在爆炸的陽光碎片中疑點重重。

我讀破了萬卷書，卻沒有找到一個答案。

二十一

有竹就很幽。我的竹依附著一個簡易的木架，上面擺放著巴扎童嘎（白色的海螺）、瑪尼石、經石、古海化石、仙人球、拉康（宮殿）的水晶、雜志、筆墨紙硯和書簡、還有一盆小小的蘆薈，盆是白色塑料盆。上面書有豎排的繁體五言詩，句子里面有個“竹”，但沒有標點符號。我念了無數遍，始終找不到通感，缺氧狀態下，特意打電話問幾位文學老前輩，都說很熟悉的句子，但不知此詩的出處：

我愛湘江，竹枝枝帶，雨開他年，如結實可，引鳳凰來。

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將目光從電視屏幕上猛烈地移到盆景上，情不自禁地念：我愛湘江竹，枝枝帶雨開。他年如結實，可引鳳凰來。古代詩詞是中國文化的優良品種，錯就錯在現代書法。有時，它不想讓人一下就弄懂。

二十二

看來愛竹之人早已遍布天下。一查方知，與竹有關的中國文人志士，數不勝數。

鄭板橋——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方志敏——園載四物，青松翠竹白梅蘭。

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杜甫——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

盡管杜甫的草堂前有那么多的竹，但他偏偏不愛，反而對竹有恨。因此，可以斷定那些竹原本就不是老杜所為吧。與杜相反，有一位姓蘇的蜀人，愛竹絕對勝過前面幾位，有詩為證：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使人俗。

二十三

“不可居無竹。”就愛這一句，太有氣質的名言了。

可是我的竹長著長著又病了。竹尖越長越細，直至枯萎。對此，我毫無辦法。難道是竹厭倦西藏了嗎？難道竹在高原時間長了也會染上各種病菌？我向我的竹道歉的同時，也向我的竹承諾一句：我在竹在，命運同在。

二十四

竹和熊貓是印在童年文具盒上最多的圖案。因此，我相信擁有竹的人回到童年不是一件難事。我至今會唱小時候獨自在竹林里捉筍子蟲唱過的歌，你也會唱，不如我們一起唱唱：

竹子開花啰喂

瞇瞇躺在媽媽的懷里數星星

星星呀星星多美麗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二十五

如今我好，竹卻多病。竹的境況，一日不如一日。

我決定在不久的將來，讓我的竹隨我而去。

這樣，我就可以永遠屬于竹了。竹也會徹底接納我一輩子。那時，不再有高原人來接壤我對竹的愛。告訴你，有些愛，是不容節外生枝的。

只是不知道，我的竹會不會像多年前，那只被高原人運下喜馬拉雅山的小豹子，在短暫的空中之旅中，死不瞑目。

我的竹，我的痛，我的境遇，不死不活。

這種情況，在西藏，有人叫它——非正常死亡。